郑宇宙一认真起来,金系恐怖。他高头大马,汗流浃背,目中无人又目无尊长,不顾旁人都在看,抓住两脚踝一直硬盘,要命,他走火入魔了,已盘入无人之境,口中还喃喃自语、胡说八道:「快了快了……我一定可以,差一点差一点还差一点——」
「老师叫你放下!」关娜妹直接踹歪那两条颤抖力盘的长腿,将劣等生踹到角落边边去。人是她带来的,她有义务终结这场闹剧。
很有佛心的花老师,目睹暴力一幕,额角淌汗,开导关同学:「不可以噢,对同学不可以这么粗暴知道吗?」
「知道——你还盘!」关同学扯下发钗,摔向躺在角落,还抓着双腿犹要盘的郑笨蛋。
郑宇宙被发钗K中仍继续盘,盘得欲罢不能,他非盘不可!
「同……同学?」花老师无力阻挡学生干架。
众目睽睽中,只见关同学杀过去了,三两下,直接按平郑同学两条腿,凶狠警告——
「不会就不要硬做,再不听老师的话赶你出去!」怕他受伤,她不得不凶。
被这么一吼,郑宇宙惊醒,恍如隔世啊!「好,不盘,我不盘……」奇怪,为什么盘不起来?
同学们都在偷笑,莫教授简直故意要郑宇宙伤心,他不只盘腿,还索性把两脚丫,高盘到脖子上。然后,悠悠哉哉地摇晃身体,对郑宇宙说:「不要气馁,其实我也不会盘腿,我只会盘脖子——」
干!修行之地,请原谅郑宇宙偷骂脏话。
花老师被新同学的执着吓到了,赶快带起别的课程,其实盘腿之后要复习倒立,然而花老师并不期待看到有人头断掉,怕郑同学又卯起来倒立……
「我们来上奇迹课程。这是转化心灵的治疗课程,有兴趣的同学可以买书看喔,老师先跟你们分享一小部分。现在,大家面对面排两列,两人一组,不一定要跟认识的人一组……」
一团混乱,在边边的郑宇宙立刻杀来,挤掉莫教授,卡到关娜妹对面的位置。
我好快乐啊~~我俩一组欸!郑宇宙喜孜孜地望着关娜妹,亏他刚刚盘得两脚发抖,为了卡位爬也要快爬来,一颗喜悦的心,胜过肉身疼痛啊!
不妙!关娜妹想,这奇迹课程会不会跟双人瑜伽有关?衰,跟「郑肉脚」一组还玩什么?!
「好,都坐好了吧?」花老师跟被边缘化的莫教授一组,她开始引导同学:「现在,都闭上眼,作深呼吸,让心静下来……」
霎时,教室里只听闻阵阵呼吸声。
花老师说:「想象一下,我们正坐在喜马拉雅山上的树林里,坐在软软的草地上。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从树梢筛落下来的日光,在我们皮肤上闪耀……现在,让你的膝盖,去跟对面同学的膝盖碰一起……」
我爱奇迹课程,给花老师五颗星。马上碰!光明正大跟她碰,郑同学暗爽。
什么啦?老师你最好更玄一点!关娜妹眼角抽搐。
郑同学不要脸,急狂地碰过来,关娜妹觉得好笑,他的高兴太明显了。
花老师继续散布奇迹——
「好,都碰一起了吗?很好,现在,想象你回到三岁的时候,你是个纯真的小孩坐在这里……很好,慢慢睁开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去管对方是男是女,什么身分,熟悉还是陌生,只是纯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用一个纯真小孩的眼睛,去看着对方的眼睛……」
三岁?好吧,关娜妹变成关小妹,盯着也三岁的郑小弟。三岁的关小妹很快便坐立难安起来,看着他,静悄悄不说话,很尴尬捏……
三岁的郑同学如坐针毡,满以为自己是大方又豪放,然而沉默中,这么近距离,盯着她看,不知为何,莫名地慌,他想移开视线,很窘。
眼对眼,两人困窘又尴尬,三分钟过去,花老师说——
「好,再闭上眼。」
终于……大家明显地全松了口气。
花老师说:「现在,闭着眼睛,想着对方的模样,记住,你是个纯真的三岁小孩,想着你对面的人……好,现在睁开眼睛,以你纯真的眼睛,再去看对方,看到对方眼睛里……不要想事,脑子不要判断,不要有对话,只是静静看着对方眼睛……你是三岁的纯真小孩……你有一双纯真眼睛,静静看着对方眼睛……」
奇迹是怎么发生的?日后,大家回想起来,仍是一阵茫然吧!
当下,大家怎么了啊?尴尬困窘的感觉,最后竟然都被稀释,慢慢,奇迹诞生在一对对互相凝望的目光中……
关娜妹静静凝视郑宇宙。
他的眼瞳,原来是棕色的,再望进去,深入到他眸底,深得仿佛穿透他的灵魂。她看见温暖,便停泊在他眸底。她心头麻麻的,像有什么坚硬的剥落了,有什么融化,内在麻麻热热……
郑宇宙没得防备,赤裸裸的,很纯真的,被关娜妹的目光穿透。
他看着那双黑潭般沉静美丽的眼,也看进她的眼眸深处。他坠入了,没得隐藏,没有遮蔽,赤裸裸坠入她眼眸底,那么黑暗沉静,他忽然痛了,然后非常慌,他找不到隐藏处,他太敞开太赤裸,于是他消失,融化在她眸底,被她看透……
「假如……这世上真有神……」花老师说:「一个慈悲的神,你愿接受祂以对方的模样,来到你面前吗?你愿意卸下所有心事,卸下隐藏的痛苦秘密,把自己全交给祂吗 ?假如世上有一个神,慈悲的神,假如你愿意接受祂以对方模样来到你面前,就轻轻去握住对方的手,跟它拥抱,跟它说,谢谢你……」
郑宇宙看着她,很迷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视线模糊?眼眶为什么热?
关娜妹忽然凛住目光,像发现什么,然后是她先过来,先伸出双手,去握他双手,去拥抱他。
他脑袋昏热,脸贴近她脸庞,靠在她肩头晕眩。这才惊觉到,原来他在流泪,唉,糟糕,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失态了。她坚定握着他双手,有股力量,热热渗进皮肤,不断填进来,有个他早刻意遗忘的伤口,瞬间被填补。他的内在,被巨大温暖盈满,他跟她之间,好像没一点空隙。没分别,没有男女,好像是个大整体。从她身上流过来的能量,热热麻麻穿透他,抚慰他……
看见他落泪,关娜妹就主动去握他的手了。
假如她是个三岁的纯真小孩,她不必假装自己很酷,她乐于关怀别人,当他的眼神看起来无助又无辜,她只想好好拥抱他,就张臂抱他个暖暖地。当他在她肩头哭起来时,眼泪,也开始在关娜妹目中凝聚。
她不明白为什么也想哭?难言的感动。这么亲密纯真,这么放松啊!和某个人,只是简单对坐,不说话,不做表情,没有分别,灵魂就贴近了,近得没空隙,然后,一种崭新体验,就从他们内在升起……
多奥妙,太感动了,好多同学都哭了。
花老师说:「希望你们喜欢这个奇迹,别忘了,曾经你们都是纯真小孩,但愿刚刚有人的心被治疗到……好,跟对方说谢谢,下课了。」
郑宇宙跟关娜妹拥抱着。
「谢谢。」他低哑道。
「谢谢。」她温柔说。正拥抱着的,是和树木不一样的身体。都忘记多久没和人抱,渐渐活得像植物,清心寡欲很好,但热呼呼的拥抱却更有活着的滋味,关娜妹微笑,感到体内某种情感,开始流动。
莫教授呢?他抱着花老师的脚痛哭流涕,哭得像小孩。老师要走,他还硬巴住老师的腿不放,哇哇哭,任她拖行——
「老师老师,我看着你时,我觉得好悲伤,我哭啊,眼泪止不住啊?哇啊、老师你是不是好惨啊?」
花老师停下脚步,俯看着他,开释道:「同学,不是老师惨噢,在奇迹课程,你看见的其实是你自己。你很悲伤吗?」
「耶?」莫教授呆住。
「你很悲伤对吧?」花老师摸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课程结束,学生散去,教室又回到空荡荡的模样,木地板泛着光,郑宇宙最后一个走,他被奇迹课程带来的后遗症所困,人还恍惚着,好像记起了什么,好像作了一场梦。
在教室外,看莫教授跟关娜妹站在门口讲话,谈话内容,让他的心揪成一团,撇开年龄差距,他们对话就像一般的恋人。
教授拜托关娜妹。「上完瑜伽课肚子好饿,我想吃炒饭,你煮给我吃好不好?」
「你是哭到肚子好饿吧?」关娜妹笑他。「那么想吃吗?回去后我炒给你吃。」
「冰箱还有什么?」
「好像只剩番茄,没关系,前面就有超市可以买。」
「我还要喝玉米浓汤,你上次煮的那种——」
决定好,他们走了,独郑宇宙被晾在大后方,关娜妹连再见都忘了跟他说。
他像爱情片中不重要的临演,演半天连便当都没得领,毫无存在感。目送他们远去,嫉忌像蛇勒紧心脏,心里烦躁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连教授的冰箱里有什么她都知道,可以想见他们有多亲密,他还有介入的余地吗?
他想,原来阳明山上的那一吻,对她来说没什么,对他们的恋情也没影响,是他自己在那边快乐地乱幻想——忽然,他看见关娜妹停下脚步,她转身看着他,他呼吸一窒,听见她喊——
「喂、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饭?」她笑了,笑容像仙女棒,轻轻一点,就化掉他的怨愤。
郑宇宙怔住,目光闪动着,狂喜和自尊,化成两股力拉扯着、挣扎着。想立刻跑过去,不要脸的硬要跟。但是,要识相啊郑宇宙,干么去情敌家自取其辱,看关娜妹为情敌煮饭?看他们卿卿我我?有骨气点!拒绝她!
「好啊。」郑宇宙大步走向她。那么,刚刚是在挣扎个屁?唉,苦笑。他一边唾弃自己,又一边的走向她。想着拒绝,一脱口变答应。骂自己可悲时,人已走到她身边,被她微笑的眼睛俘虏,恨她轻易地令他臣眼。
两个男人的战争,从瑜伽道场杀到街上,输赢很明显,郑宇宙满气馁的。
而赢的人总是大方的特容易,关娜妹邀请郑宇宙,老教授没有抗议,只是丢给郑宇宙一个不在乎的眼神。「好啊,你就一起来吧,你负责买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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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道拥有一长列路树坐台,浴在月色和灯的光影中,伸展枝叶,绿叶簇拥一穗穗团串的小黄花,随风飘洒,他们走在金黄色雨中,像走在梦里头。
郑宇宙偷偷注意她,刚做完运动,她的脸庞有自然的红粉,艳如玫瑰。慧黠大眼睛,纤翘的睫毛,鼻尖秀挺,红唇润泽,他心跳好快,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尽管现实令人沮丧,但走在她身边,她并不属于他,他却阿Q地,心情渐渐好起来,只因为走在她身旁,世界就特别美,黑夜不黑暗,她像颗美钻,灿亮夜晚。
他嘴角上扬,想象力奔驰。嗯,也许可以这么想,他跟关娜妹是一对恩爱夫妻,走在后头脚步慢吞吞的老教授是他们的小孩。嘿,这不就是他希冀的甜蜜家庭?哈,越想越好笑,在苦涩里,尝到甜,自得其乐笑起来……
「笑什么?」关娜妹问,刚刚还见他愁眉苦脸的。
「没什么。」郑宇宙装傻,手指向路树,望着不断飘落的小黄花。「这什么树啊?」
「台湾乐树。」她停在树前。「这种树很会吸收空气中含氮的汽车排放物,它很耐污染,是所有行道树中吸废气最强的。很奇怪喔,吸收那么多肮脏的废气,却能吐出这么美的花……」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拉他的手去覆在树干。
「要是你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也许……也能托它帮你吸收去,来日在阳光中,吐露成花朵……」想到这家伙在奇迹课程,那脆弱的表情。她想,他是不是藏有什么伤心回忆?
她的手好暖。他怔着,感觉她暖呼呼的手覆住他的手背。他掌心抚在刺刺的树干,树皮粗糙的纹路,陷入掌心皮肤,手心麻麻,心也麻麻的。仿佛真摸到有血肉的物体,还是……她的话太动听?
「这些树是有生命的,要不要闭上眼感觉一下?」她提议。
郑宇宙闭上眼睛,对树敞开自己。他从没想过会这样充满感情,带着敬意,去摸一棵树。更没想过,树一直默默努力,吸收人们制造的脏空气,消化后还给世界美丽的绿叶跟花朵……他感受到树的温柔,它们在他手里不再只是平凡的树了。在她的带领下,树对他开始产生新意义。
她的手,一直覆在他手背上。陪他,感应一株乐树的生命能量。他感觉到她的温柔,感觉到树的温柔,他被这些温柔圈住了,心里甜得一塌糊涂,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要是你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也许……也能托它帮你吸收去,来日在阳光中,吐露成花朵……
摸着乐树坚硬强悍的身体,它可有感应到他的秘密伤门?
是啊,他也像那些外表无恙的树,日日接受阳光洗礼,看起来正常。但内在有处腐坏的黑洞,一直逃避去想……
对树敞开自己,静静摸着树时,痛苦流露出去了,换到一股平静力量,渗入手掌,渗到内在里,注入新力量。不是怪力乱神,他真的有感觉,觉知这棵树的力量。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听不到马路汽车喧嚷,忘记老教授还在一旁,当他们—起摸着乐树,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和一棵乐树,乐树甩落身上的小黄花,让花纷纷,亲吻他们……让花纷纷,守护他们……
想一直感动下去,却没办法如他所愿,唉!
好喜欢,就患得患失。一下云端,一下躺针床。为了不让她讨厌,今晚,郑宇宙备受煎熬,要掩饰嫉妒,要压抑澎湃感情,难过了要假大方装没事,只为卑微地能继续留在她身边。他知道,他真的知道,他要当好男人……
但,这也太夸张了!
郑宇宙哭了。
厨房超热,又没冷气,还……他气愤地剁洋葱,为什么?变成他在煮饭?!
方才在超市,推购物车跟在他们后头,听他们亲爱地讨论炒饭要加什么时,心里已经够委屈了,关娜妹突然回头问他:「我记得你说过你很会烹饪?」
「是啊,我跟大饭店主厨上过烹饪课——」他说完,呛教授一句:「教授会煮饭吗 ?」
教授毕竟够老成,不回呛,只是平静地看看他,转头跟关娜妹说:「既然他很会,就让他煮好了,我们可以在院子里聊天,反正家里没冷气煮饭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