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好整以暇地盘抱在胸前,与他短兵相交的眸光衍生出几分兴味。
这男人当真有趣啊,比原先想像的更要搔她心窝……
很好很好,她还怕他太过外显,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那会让整件事变得索然无味。愈显阴沈、飘忽的性情,愈对她脾胃,逗惹这样的人,难度高、成就大,教她兴奋得心口扑腾乱颤,耳根都发烫了。
顺遂他的意思,她启唇往下道:“你说咱们‘打埋伏’,我不否认,但‘黑吃黑’可说得难听了。咱们这一伙子,多的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的人,后头确实都还拖着好几口子得养,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去,若非被逼上梁山,那种没本钱的买卖倒也不太愿意碰的。”
玉铎元唇一扯,明明都现出笑纹了,那神态仍淡。
“要我没记错,‘霸寨马帮’便是靠没本钱的买卖起家。帮主石霸天当年带领底下好手,纵横藏、川、滇三地,西南为王,现下才说贵帮不愿碰那稳赚不赔的勾当,不显矫情吗?”
唉呀呀!被探到底细、瞧出端倪啦!她心一扬。
这也难怪,她以女儿身领着一帮汉子,原就醒目至极;再有,她那匹毛色奇亮的枣红坐骑和独脚猛禽,几年来在这片山山水水间多少留了些名号,被他看穿身分是迟早之事。
她露齿笑,真心愉悦似的。
“都说是当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啊!我阿爹他老人家已过世近十载,如今的‘霸寨马帮’由我当家作主,众汉子们早已金盆洗手,改作正当生意,替中原和域外的各家商号运货跑腿,勉强挣些钱糊口罢了。”既被视穿,干脆大方承认。
她以江湖之礼对他抱了抱拳,颔首,持平声嗓。“‘霸寨马帮’第二任大当家石云秋,请玉爷多方关照,今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阁下大量,多有包涵。”
“好说。”玉铎元简单回礼。事已至此,他单刀直入便问:“石大当家有何条件,尽管开出便是,只要玉某能做到的,定会倾力为之,不会委屈‘霸寨马帮’的众位兄弟。”
话不点开来说,提一半、留一半,这才上道。但明心人过耳便知,说难听些,就是玉家得付多少银两打发她底下这帮人?
瞧!懂得作面子给人、说场面话,眉宇间却淡得嗅不出味儿,虽没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明明挺悦耳的声嗓却压得平平板板的,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就是一整个儿难捉摸,哪里像要为谁倾力为之的模样?
再有,他根本明摆着,打心底儿就不信“霸寨马帮”已彻底改头换面。
唔……不过……嗯……哈哈,好啦好啦,她承认,这会子半途杀出,确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心怀不轨”。
对他心怀不轨啊……
套着护腕的一只蓝紫袖探到男人面前,石云秋没花心思斟酌,仅顺着突生的念想,略凉指腹轻且迅捷地掠过他的峻颊。
“你干什么?”玉铎元眯了眯眼,语气尚能持稳。
“你这张脸生得好俊俏,简直是老天的杰作,要留下伤痕就不妙了。”
面容一整,玉铎元还想回些什么,但见她把刚刮过他脸颊的指送进唇中吸吮,那指腹上沾有他被箭镞划伤而渗出的血珠。
他原已忘记颊面那道红痕,被她这一搅,左胸猛震了下,微不足道的伤处也诡异地热辣起来。
石云秋吮着指,滋味十足般舔舔唇瓣,丝毫不觉羞赧。
“我随身备有生肌去疤的金创药,是独门配方,待眼下的事了结后,咱们找个地方歇脚,我再帮玉爷裹伤。”
“这点小伤,我自个儿尚能料理。”玉铎元长身挺立,沈眉静凝,对她刻意的靠近不避不迎,沈问:“姑娘要的是什么?”
石云秋晃晃脑袋瓜儿,晃呀晃,好努力斟酌着似的,与他四目交接了半晌,低“唔”一声,终是启唇道:“我没啥条件,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同玉爷讨一件宝贝儿。”
稍退几步,回到枣红马身边,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顺爱驹的长鬃,笑笑又提。“那宝贝儿,玉爷若肯割爱,我自是感念在心,定全力保你一行人平安。‘霸寨马帮’加上玉家大小武师们,解决‘星宿海’那几只小贼简直易如反掌,你以为如何?”
同样把话点到为止,说一些、留一些,摆明他要不允,“霸寨马帮”极有可能要倒向“星宿海”盗匪那方,两帮势力合围玉家商队。
沈气,抿抿唇,玉铎元低问:“你要的是……”
“你。”
“……什么宝贝?”
“你。”简单有力。
略顿,淡然的俊颜终于稍现迷惑神色,他眉峰起伏。
“……我的什么?”
“就你。”石云秋笑弯了眉眼与唇角,一手还极闲适地拍拍马颈,凤瞳烁光。“就是你啊!玉铎元,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这宝贝儿你肯给吗?”
宝贝儿……
他?!
男人瞠目了,五官凝结,瞬间被点遍周身大穴一般。
风拂过,他身后的枫林窸窸沙沙轻响,真像在笑。
恶意且充满戏谑的那种笑音……
第二章 长目双双应知意
内心有畿分得意,因为她石云秋可真有本事,终于把男人那张波澜不兴的俊脸惹出荡纹。
即便那荡纹如昙花一现,似乘夜而来又随风消散,毕竟扰了他。
初初会面,先来牛刀小试一番,教他有所觉悟,好戏还在后头呢!她与他总之纠缠定了。或者啊,在不久的将来,她能再瞧见一张凶巴巴的俊脸、喷火的眼、听见那酱杠色的美唇恶狠狠地要挟着人……
她的愿望很诡异吗?
抓在指间的银叶坠下意识敲了敲唇,嘴角弯弯的,她晓得自个儿在笑。
原本轻敛的眸子在瞥见穿林而出的那抹颀长身影时,瞬时被灌饱精气似的,瞳底烁起意味深长的火焰。
此时夜已深沉,她脚步放得好轻,忍不住跟在那男性身影后头。
出林,他对住坡上那轮满月静伫片刻,不知思索些什么,皎光灿灿打亮着他的身形轮廓,由她隐匿的所在仰望,月儿好大,男人仿彿立在月中。
画面是相当赏心悦目的,特别是他长得又极美。
男子被人用“美”字来形容,似乎总带点胭脂味儿,是文质且瘦弱的,可他偏偏美得很有性情、很耐人寻味,而且半点也不文弱。
男人四肢修长,腰板劲且瘦,宽额麦肤,唇泽便如野生的酱红小莓。不需花力气回想,她脑中已清楚描绘出他的五官神态。
他与她的眼皆属长目,但她是细长微挑的凤眼,他的形状则如橄榄核儿,长而漂亮,再添上浓眉和两排小扇般的墨睫,眉宇间的颜色如何不教人心动?
只是,不知该说幸、抑或不幸,他目光淡极,无神且宿命,飘飘的、轻轻的,无一处着点,根本是暴殄天物、懒得运用那两丸美瞳去迷惑谁,所以就由着它们去,旁人会不会因他心动、要不要为他痴迷,全与他不相干般。
唉,这么美的人哪,光瞧着,内颊都渗津液了,有谁不想亲近呢?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玉爷该不是悔了吧?”
清夜里,突如其来的笑问传来,玉铎元仅是宽肩震了震,略侧俊容,并未旋身回望。
石云秋唇一勾,认命地迈开步伐,走到他身边,还绕到他跟前。山不来就她,只好劳烦她就一就这座飘渺峰了。
忽而,他徐徐扬睫,她左胸突跳,男人的眼映入月华,仿彿多了丝妖冶。
“你要是反悔,我可伤心啦!”她宁神,气血微燥,很确定自个儿在与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呼息曾一度静止。
“玉家行事向来重然诺,诺言已许,必然遵行。”玉铎元平静道。他笑了,仍是那种把嘴角扯出浅浅笑纹、表情依旧淡到嗅不出个所以然的神态。
此地,同样的枫林,同样的十里银芦。
野地在月光下静默默,所有声响全给了浪荡的风,而白日的那场风波像是不曾真实存在的一段冥想,来得快、消弭得也快。
“就是你……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她问:“这宝贝儿你肯给吗?”
“有何不可?”惊愕过后,他答。
于是乎,他的“卖身”换来她“霸寨马帮”的全力增援。
这一回,“星宿海”庞大的盗匪群并未倾巢而出,原就难以吞下玉家商队,如今玉家又来援手,彼消我长,高下立现,“星宿海”自然逃不过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命运,死的死、伤的伤,剩余不到一成的盗匪全夹着尾巴飞逃,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管得了同伴的死活?
“就为你玉家商队、为你自个儿在意的人,随意将自己许给别人,也无所谓的,是吗?”石云秋沉吟后低问,笑笑的,也想学学他来个淡到没味儿的笑,只是不晓得有没有“笑”得很“成功”?
“人的躯体不就是副臭皮囊?同你作这样的交易,倒也可以。”他双袖在身后交叠,身姿闲散,又拾步沿着丘陵线走去。
紧绷的形势一解,玉家虽无财物上的损失,但有几位武师身上挂了彩,连田伯也撞得额角肿起好大的包,昏过去好半晌,幸得皆非重创。
只不过,当时天色将沉,商队没法按着预计行程赶到玉家自个儿设置的行会落脚,玉铎元干脆让众人入枫林野宿。于是,玉家一车车的货皆拉进林子,货集中,车与马亦集中。跟着燃起几堆火,大伙儿守作一圈,轮流守夜。
而“霸寨马帮”的汉子们八成也从大当家那儿得到了指示,一个个全乖乖盘踞在玉家商队外围,严防赶跑的盗匪再聚众杀回。
玉铎元没将“卖身”之事说出,玉家这方的人马对于“霸寨马帮”亲近护卫的举动虽感讶异,倒也没谁敢多事询问。
“只是……人是你的,不表示命也属你,这一点还望石大当家理会清楚。”他道。
低而幽柔的女子笑音随即逸出,在清夜里格外弹动心弦,他不禁伫足,回首见她跟在身后。
“能教我心痒难耐的,不就你这副香皮囊而已吗?”郑重却又诡谲的轻佻,她眨了眨眸子。“谁要你的命啊?连你的心我也没打算要的。”
心……
他的?
微微一怔,玉铎元没想到会出现这般的字眼,生分得教他忍不住挑眉。
“那么,可否容我一问,石大当家想如何‘要’我这个人?”白日时,两人只谈定“大方向”,“细节部分”全未讨论。
她走得更近些,两手又玩起辫尾的银叶坠,纤秀的影子投落在他身上。
“玉爷,咱俩也别再耍那些高来高去的手段,把事说开了那才好办事呀!你‘江南玉家’早在几个月前就把苗头锁住咱们马帮,四下留意起咱们的动静,这次我率众自动找上门,跟你作买卖,想来你心里是乐意至极的。”
“是吗?”他撇唇,有什么在幽目里飘流。“我为何乐意?”
“你打探我、我打探你,一来一往、有来有往,这才像是在闯荡江湖,你说是不?”她半开玩笑,又道:“你之所以乐意,那是因为玉爷忙着想往西南域外冲出一条商道。玉家盘下江南至少六成以上的玉市,近两年又积极往中原以外的地方开疆拓土,不只往海外寻求商机,现下还想走通西南域方,那些山水险峻却丰饶,除了大量蕴藏着玉爷觊觎已久的矿石外,尚能接通其他小国,要是由玉家独霸这条通路,那当真能左右逢源,翻云又覆雨了。”
夜月下秋风,清莹的华光随风一鼓而起,来得猛而突兀,从坡底那片芦花开始生浪,飒飒然、爽冽冽,往丘陵线上的两抹影儿袭拥过去。
玉铎元沉吟着,再淡的神态也因她这些话掀起涟漪,无神的美瞳略深,示意她继续往底下道。
石云秋半侧身子,将藏青披风顺风向撩开,从善如流又说:“西南那一块香饽饽,目前虽被划出几个势力范围,但总的来说,仍以‘霸寨马帮’最吃得开。玉爷想从中掰开这块香饽饽,去咬域外那块芝麻大烧饼,不找咱们‘马帮’相帮,又能寻谁去?”
她睐向他,满坡皎银仿佛全聚在那双慧眼里。
“如今我自投罗网来了,巴巴地直想攀上你这根高枝,玉爷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心里怎是不乐意?”
厌恶她吗?
他原是对那样势在必得的神气感到无比厌恶的。
既看不入眼,那就匿怨友其人吧!由着她占上风,看她飞扬的眉眸,听她浮荡、不着边际的话中话,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再来个以小搏大,这才不失他商人本色。
只是,对她满满的厌恶感竟维持不到一日,这一点教他略感讶然。他从未对一个人的观感起落如此之大,但倘若排除掉那股子厌恶,所剩的能有什么,一时间他也捉摸不出。
不再绝对的厌恶,并不表示心生喜爱。或者觉得她……奇异?
几个月前,他遣人探“霸寨马帮”的底细时,就曾暗自斟酌过那位女承父业的马帮大当家,生得会是何种模样?
能教一大帮的汉子听其号令,穿梭在山山水水、苍野荒漠间讨生活的女子,定要够剽悍、够狠绝,得强健高大,比男人更像个男人……他反覆思量,脑中立出无数形象,却没有一个如眼前的她。
他的推测难得出错,且错得离谱。
许久没兴起这般嘲弄自个儿的“雅趣”了,或者正因如此,他竟隐隐期待起,她究竟会怎么“要”他这个人?
“虎父无犬女,石大当家果然了得,该晓得的大小事全掌握了,也省得玉某费劲详述。”他负手颔首。“‘江南玉家’早就想与贵帮联手,只是苦于接不上头,今日一会,有幸结缘,玉某嘴上虽没多说什么,心里却很承这个情。”
承什么情?根本是有意卖弄生意场上的辞令,真拿她当生意人啦?石云秋暗眯起眼。
为商必奸,这男的扮猪吃老虎的伎俩使起来毫不费力,笑笑脸、疏离的目光,在她来看,明就感受不到诚意,偏他皮相绝美,无神的眼反招桃花,怎么瞧都俊逸又风流。
好,再来吓吓他,让自个儿爽乎些!
“有缘千里来相会,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搭上线、接了头,那缘分就深了,是该找个机会好好对饮一番,无醉不归。至于,玉爷问我想怎么‘要’你这个人……嗯……”她低笑,晃晃脑袋瓜,丢出一句——
“玉爷敢与我成亲吗?”
玉铎元胸房微凛,被月光照出明暗的脸庞有些面无表情,他静立不动,衣袂飘飘,似乎她所问出的,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见他不语,石云秋巧肩一耸,好自然地往下道:“要是玉爷嫌成亲麻烦,想省却那些繁文耨节,也是可行的,咱们干脆来‘走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