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踩在泥泞里的脚步,是不太容易前进的。
进退不得,就是商队现下的窘境。
眼见着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吕祝晶困在热海畔的碎叶城内,看着商队里的胡商大叔们个个面露愁容,却只能祈求上天赶紧让战事结束。
他们已经在这座城耽搁太久了。
打从去年年关将近时,大唐军队与邻近的吐蕃军发生争战后,碎叶城就成了两军争夺的一块饼。而刚好在这时节来到碎叶城的商旅们,就好比是夹在饼里的馅料,陷入了进退不得的处境。尽管在这条丝路上,各国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护,不论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会特别刁难。但在战事未结束前,所有城内的居民皆不得离开城内,使得本来只打算在碎叶停留三天以补给粮食的商队,这一停,就停了好几个月。
从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战争尚未结束。
第一次进入战场,祝晶不仅大开了眼界,甚至还哭笑不得。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边城的战争,是这样打的。
在长安时,他听说过的边境战事捷报,总是那般轰轰烈烈、豪气干云,连天地也为之震撼的;可实际在边境见了战争,却发现并非如此。
以碎叶城为中心,在不伤害本地居民的原则下,当两方战鼓一响,原本在城里活动的居民与商旅便得在最短时间内躲进民舍里,不得外出,而两方军队就在城外作战。
有时唐军占上风,便入主碎叶城;可有时,吐蕃军又打败驻守的唐军,碎叶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频率由三天一次,渐渐地变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双方你来我往、互相争夺碎叶城与商道经营权之际,遭到封锁的城池粮食逐渐短缺,眼看着这边城就要发生严重的粮荒了,仍然没有一方愿意退出这场战争,让出这西域小城的主权。
吐蕃军以羌族人居多,大唐军队则多是东突厥和几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组成的混合军,军队中的纯汉人寥寥无几。既是战争!虽然是有点好笑的战争,——但总有人会受伤。在军医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当大唐的军医!在吐蕃军打败唐军时,也得帮吐蕃的士兵治疗。因此,自战事发生以来,祝晶经常一整天都见不到他的人。
尽管对这类争战早已司空见惯,但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两方军队的将军行贿,希望能让商队离开碎叶城,好继续他们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带了几名伙伴,往两方阵营探消息去了。
留下吕祝晶待在碎叶城一处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里,闲得发慌。
他写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带的羊皮卷都写完了,独独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闲得发慌,顾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里的交代,祝晶来到旅店的小院里。
今天是休战日,城区里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气尚未转暖,碎叶城地势又高,山头上覆着雪,因此风吹来时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筑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胡商和城里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里下双陆棋,双方的赌注分别是一匹珍贵的丝绸,与一名奴隶。祝晶站在围观的人群旁看了一会儿棋,又看了几眼那名被当作赌注的奴隶,有些讶异的发现,那名奴隶看起来十分瘦小,甚至比他还要年幼,至多不会超过十四岁,还只是个少年。
他满脸脏污,一头混杂着赭红色发丝的头发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洗,沾满了泥污,一双眼睛充满愤怒。无奈他双手被主人以粗绳缚住,否则只怕早已逃开这屈辱的处境。
奴隶男孩的眼睛让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见过他。
碎叶城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记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经见过这个孩子。
他有一对蓝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轮廓却带了点北方汉人的特色。
这孩子有汉人血统吗?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叶这地方,有许多大唐朝廷的流犯与唐军,胡汉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觉到祝晶审视的目光,那奴隶少年突然转过头来,有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祝晶发现他双手被粗绳磨伤,在寒冷的室外,只穿着破烂的单薄衣物,心头十分不忍。但舅舅与康大叔都嘱咐他,出门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为优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静地回视着他,不敢冲动行事。
四周围人声吵杂,无一人说华语。西域诸国的语系,大抵分为突厥、回纥和粟特语系统。掌握了基本发音的原则后,要反舌学语,并非难事。
身边围观的某个人说了句突厥话,祝晶听懂了的同时,突然有些担心?万一他学着听胡语、说胡语,久了,会不会有一天回到长安时,反而
忘记了怎么说华语呢?他想象自己回到长安后,恭彦对他说华语,而他却听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双眉。还是观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过双陆棋。夜里在沙漠里扎营,闲来没事时,他们经常比赛。
嗯,看样子是盘好棋。
棋赛最后,那名胡商赢得了胜利,牵起那条缚在奴隶少年腕上的粗绳,大笑着走了。
祝晶不认识那名商人,只大概知道他是跟着另一组商队来的,听说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为现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断,因此才绕道往北路来,打算从波斯进入天竺。祝晶看着那男孩像条狗儿般被商人拉着走,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头想着,话竟已经冲动出口:“请等一等,这位大叔。”(突厥语)
那名突厥商人转过头来,看着个头娇小的祝晶,颇感兴趣地道:“小伙子,你叫我?”
祝晶暗骂自己冲动,舅舅要知道了,会骂他的。但……若不这么做的话,他恐怕不能原谅自己。
鼓起勇气,他模仿突厥语特有的腔调道:“让我跟你下盘棋吧,如果我赢了,那个奴隶,我要。”
突厥商人与他的同伴见祝晶年纪小小,竟口出狂言,纷纷哈哈大笑。
一阵笑声后,商人感兴趣地问:“那如果是我赢了,你给我什么?”
祝晶眨了眨眼,镇定地提议:“我给你唱一首歌?”
商人们又大笑出声,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来。
突厥商人摇头道:“这可不是场好买卖。”
“那么,”祝晶继续加码。“两首歌如何?”够牺牲了吧!他可是个音痴啊。
众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兴能在困坐愁城的时候,出现这样的娱乐。祝晶摊摊手又道:“看来我的歌艺并不受到期待。”在众人未间断的笑声中,他从腰间的皮袋里摸出一块鸡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这是上好的和阗玉,大叔一定识宝。”
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帮人治病时的诊费,舅舅送给了他,而他打算要带回长安送给爹的,现在只好割爱了。
看着那块晶莹的玉石,识货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赌一局。”
在城里闷太久了,这不啻是桩有趣的事。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将棋子摆好。
祝晶在棋盘另一头坐下,开始思量着该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赢,起码他努力过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长安城里,祝晶知道他无法路见不平却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请。”他闪烁着灿眸道。
商人也不客气,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医者回到赁居处时,见到祝晶正在帮一名奴隶孩子解开手上的绳子。
“祝儿,你在做什么?那孩子是谁?”
祝晶抬起头来,笑道:“小舅舅,你回来啦!怎么样,这场仗还要打多久?”没注意到那男孩在听见他们所说的语言时,面露诧异之色。“有个好消息,我听说吐蕃那头决定彻军了,唐军很快就会重新掌控碎叶城。”
“没、没用的,唐军总是!来了又走,没、没用的。”奴隶少年操着一口生硬的华语道。
祝晶讶异地看着男孩。“你会说华语?”
奴隶少年满脸胀红。“我是……汉人。跟你一样。”
他看得出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汉人,也听出他们的语言跟带有地方乡音的华语略有不同。
也许、也许就是所谓的京都声?他没去过长安,也很少见过从长安来的汉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里,这两人显然与众不同。
医者审视着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门外听到的笑话,领悟过来后,他转看向祝晶怒道:“祝儿,刚刚在院子里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吗?”
“对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赢了,你别生气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抚完医者后,赶紧又问少年:“你为什么会说唐军来了又走?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如此吗?”
医者代为回答了祝晶的问题。“别傻了,祝儿,当然是如此。碎叶城距离大唐太远了,连帝王派出的军队,都是从西域亲唐的部落里借调过来的,当然是打赢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经营这个地方。历来短暂驻守碎叶城的唐军,往往不出几年又会彻离了。届时这里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竞逐的地盘。”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特别派军队过来这里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没听说过吗?咱们天子有一次问丞相:『我朝与天后之朝,何如?』明皇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们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则你这话要传出去,可是会被砍头的啊。”
医者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权力放在眼底,他扬唇一笑。“总之,准备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离开碎叶城了。”
瞥见那脸色有些发白的少年,又问:“你打算拿那个孩子怎么办?要带他一起走吗?”祝儿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要怎么照顾别人?
吕祝晶转过头看着少年,直率地说:“哪,你也听见了吧!我们就要离开了。而现在,你自由了,随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阻止。你有什么打算吗?”
见少年没回应,想是他华语并不流利,祝晶改用碎叶城多数人使用的突厥语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他果然听懂了,结巴地问:“你、你们要去哪里?”
“大陆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少年眼中出现犹豫。他在西域已经待了许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个混种,在这个地方当个混血种,比当个纯种的胡人更不如,甚至还因此被人当作奴隶易手转卖。
可眼前这名汉族少年救了他,还说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吗?他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吗?
这辈子,他几乎不敢想望的心愿,便是……
一双略嫌秀气的手温暖地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腕。
他惊吓地看着吕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愿意屈服的傲气,使他没有抽回手,但单薄的肩膀却无法停止颤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迟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说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照顾
你。但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也没有关系。懂了吗?你是自由的。今后,你唯一的主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显然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讯息。自他有记忆起,他就是个身分低贱的奴隶,不断被转卖、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继续活下去的,只剩下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想去传说中那遍地黄金的富庶都城,去寻找他的父亲。
胡汉混血的他,有一个汉人父亲。
母亲临死前告诉过他父亲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点记不大得,父亲究竟是一名戍守边城的将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父亲是一名汉人,来自大唐的长安。
看着吕祝晶温和的脸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梦。
昨天他还得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骆驼,怎么可能才过了一天,就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这果真是梦的话,那么,在梦里头说出梦想,应该是不要紧的吧?
犹豫着,他吞吐地说:“我想去长安。”
见祝晶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次,用他仅会的少数华语。“我要去长安。”
“你要去长安?”祝晶圆睁着眼问。
预期着会被活活打死,他倔强地重述:“对,长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医者,见医者点头后,又转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没想到你会想去长安。好极了,我有东西想托你顺道带回去——不过,不是现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长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们旅行一阵子,我舅舅会想法子帮你把身子骨调养好。”
所以,他真的不会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张大着眼,看着祝晶鼓励地又问:“对了,你有名字吗?我该怎么称呼你?”
也许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后才道:“……晓……”疑似是生硬的华语发音。
祝晶竖起耳朵,听不真切。“什么?”
男孩有些退缩,半晌,方又鼓起勇气道:“破晓。我娘取的,是汉名。
“破晓。”祝晶覆述一遍,弯唇笑道:“这名字真好听。啊,我叫做吕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听。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医者摇头,笑了笑,转身去准备接下来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儿这性子,要他不沿途捡东捡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当年那个日本留学生也是这样与祝儿结识的。他想他最好尽快帮那男孩把身体调养好,早些打发他去长安。因他其实并不像祝儿那样好心,总是救人救到底啊。
开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吕的名字出现在省试贡院外墙的黄榜上,成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举及第的留学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赐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请了几名同在长安学习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尽数写在脸上。
鲜少参加这类宴会的井上恭彦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稍后,又陪同新科进士骑马至慈恩寺大雁塔题名,沿途游
遍长安城,看人也看花。
见好友如此欣喜,恭彦犹豫许久才悄声询问:“你真的想在长安为官吗?”
阿倍笑道:“试试何妨?反正,我们也不急着回国啊,还有许多年呢。吾友,你应该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许不必参加宾贡科,
进士科对你来说,应是易如反掌。”
他们并肩骑马经过“酸枣巷”,陌头果树花香沾拂在他俩的春衣上。井上恭彦看着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吕,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心头的疑虑。策马行至巷底,要转入大街前,恭彦还是勉强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