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讶异地勒住马,停了下来。怕旁人听到,他急急下马,拉着也下了马的恭彦转进另一条巷子里。
待四周无人后,阿倍才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恭彦谨慎地告诉好友:“你也认识那些新罗学生吧?看看他们入朝廷为官后,至今有几个人得以回到本国?”
“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罗留学生大多宁愿留在大唐为官,鲜少人愿意返回本国;这一点与日本留学生的情况是不大一样的,日本留学生在长安的官场表现上,向来都不活跃。
“你也不想回国吗,阿倍?”
阿倍仲麻吕在长安结交了许多朋友,当朝名诗人王摩诘也与他相识。
素来爱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长安的生活可说是如鱼得水。他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乡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国吗?……犹豫片刻后,阿倍仲麻吕摇头道:“不,我还是想回去的。”他的亲友都在日本,他当然怀念故土的一切。
恭彦沉吟道:“我喜爱大唐的许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得回国去。身为遣唐使的我们,身负使命。然而观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国使者、质子与留学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经历,却使我不得不怀疑,明皇对于他所喜爱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们自身的意愿。我听说善无畏大士在八年前来到长安时已经八十岁了,他曾经多次向明皇上书表明归乡的心愿,但明皇仍以『优诏慰留』,不肯让他回国。我不得不考虑到,假若我们也深受明皇倚仗,届时你我还回得了自己的国家吗?尤其现在,明皇还赐你汉名。吾友,我忧虑……”
阿倍仲麻吕理解地笑了笑。“你这忧虑不无道理,恭彦。但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留学生啊,我又不能帮明皇加持或灌顶,至今我还没听说靠宾贡科出身的官员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觉得能入朝为官,也不失是个向唐国学习的好机会呢。”
阿倍仲麻吕天性热诚乐观,心思较为缜密的井上恭彦也只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摇头笑了笑。“希望真是我多虑了。吾友,真诚恭贺你科举及第。”阿倍大而化之地拍拍恭彦的肩膀道:“谢了,吾友。不过你看起来还真有点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么多吗?”
提到祝晶,恭彦心黑沉。“四年了,他还没回来…”
甚至也已经一整年没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托付书邮吗?还是信送丢了?可别是旅途上出了什么状况,或是病了呀……有医者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事的吧?不知为何,最近他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夜中常常惊醒,便再也睡不着。
看出恭彦眼中显而易见的担忧,阿倍气恼自己提起这个话题。也许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禄,在恭彦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难怪吧!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很想念吕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叹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恭彦在心中对自己如是道。他对祝晶的想念,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谁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归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经平康坊一带,恭彦抬头竖耳倾听。“阿倍,你听见什么没有?”好似有笛声?可阿倍不知何时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见了人影。恭彦驻马良久,听着那缥缈的笛声,忍不住循声而去,不知不觉,与众人分散了。
小春在务本坊外头等了很久,才见到步行回学院的井上恭彦。
由于他花了一点时间将马还给主人,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暮鼓即将响起。
见到小春一脸焦急的样子,他急奔上前。“小春,怎么了?是祝晶——”
小春一见恭彦,就拉着他往吕家方向走。
“快来,大公子!主子爷今天怕是不会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一个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来——”
小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让恭彦跟着担忧起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来。“小春,妳慢慢走,我先过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彦后头。“唉呀!大公子,你别跑,那个红毛怪人,他说他是——”
可恭彦已经跑得太远,听不见小春的声音。不知怎么手他预感着这件事跟祝晶有关。他一路跑向吕家,吕家大门未关,他直接冲进屋子里,一见到那个小春口中的怪人时,他诧异地“呀”了一声。
“你是谁?恭彦问着那名浑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着饭吃,满头红发的异族少年。
少年显然饿极,不顾恭彦的惊讶,仍努力扒着饭。
小春晚了恭彦好半晌才回来,她气喘吁吁地扯着恭彦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进门就喊肚子饿,我、我看他好像快饿死了,赶紧拿饭给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来怪可怕的。我想帮他换、换绷带,可他说他没事,只是皮肉伤,还有肚子饿……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
那人吃饭的速度总算缓了下来,打了一个响一隔后,就着斑斑血迹的袖子抹了抹嘴。看着恭彦与躲在恭彦身后的小春,深邃的蓝眸凝起。
“谁是…小春?”虽是华语,却有个奇怪的腔调。
小春不敢承认,仍紧紧捉住恭彦。恭彦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衣。“你不要紧了吗?要不要找大夫来?”
蓝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与盗匪搏斗的伤口。“我没事,只是小伤。”扭头越过恭彦的肩膀,看向小丫头。“谁是小春?”
小春不肯应声。
恭彦只好代为问道:“你找小春有什么事?”
蓝眸少年将视线调往恭彦身上,审视一番后才道:“你是井上恭彦?”
恭彦藏住讶异,点头道:“我是。”
他与小春都不认识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满面风尘,显然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此地,莫非,心头一热,他脱口问道:“祝晶好吗?”
少年愣住,随即道:“不好。”
看见恭彦随即露出紧张的神色,少年方又道:“他嘱我一定要问你!你有多想念他?”
看来是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在小春也关注地看着他的情况下,恭彦硬着头皮对一名陌生少年含蓄地道:“莫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
少年蹙着眉。“听不懂。『如海潮』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不想他?”
真讨厌这个工作,偏偏受人之托……小春总算鼓起勇气跳出来道:“你凶什么啊!饭吃得很饱了哦?”真是大饭桶一个,居然嗑光了一整锅白米饭!“连这么简单的诗句都不懂。如海潮就是像海那样深啦!”
被小姑娘这么一凶,蓝眸少年面色倏地通红。“呃,是这样子吗?”
他没见过海,也没学过诗,不能怪他啊。
“少说废话!快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小春不耐地发威。
恭彦看着少年在小春的威吓下,一面喃喃抱怨,一面打开行李,取出一叠物品。不待指示,他赶紧接过那叠羊皮纸。
是祝晶的信。紧捉着厚纸,恭彦涩声道:“他好吗?”
小春也紧张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捉住自己的衣襬。“小公子……”
少年撇撇嘴,回答两人的问题。“我一年前在康国跟他道别时,他还非常好。”现在应该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恭彦与小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两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祝晶的信
恭彦:
被困在碎叶城好一段时间,闲来无事,只能写信。不用担心,我很好……在长安的你们呢?大家都还好吗?离开碎叶城后,商队越过阿尔泰山脊,转往怛罗斯草原,顺道来到康国。康国是康居安大叔的母国,以粟特族人居多:任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康国了…走在离长安越来越遥远的丝路上,我已闭始思乡……
小春:
我遵守了承诺,没有被西域的妖怪吃掉。谢谢妳帮我照顾爹、彦,现在还要麻烦妳再多照顾一个人,他叫做破晓,应该见过他了吧,真教人过意不去,我好像总是在麻烦妳……
爹:
阴天时,记得带伞喔。别担心,我与舅舅一切平安…
开元十三年孟春
以粟特商人康居安为首的商队顺利带着大唐珍贵的丝绸、文物来到大陆彼岸的拂菻(东罗马帝国),与当地人进行交易,换回了大量的黄金、珠宝,以及各式的当地香料、果实种籽、铜镜、赤玻璃与造型特殊的青铜器。
一个月后,他们欧程离开拂林,沿途经过西亚、中亚、怛罗斯的广大草原,循丝绸之路的南路进入玉门关。
路程因为有所耽搁,再加上回康国老家小住了几日,拖延了好一阵子,回程时就快多了。
开元十四年仲夏,康居安的商队从开远门进入长安城。
早先得知商队入城的消息后,吕祝晶在长安的友人们,纷纷前往西市等候。吕校书则因为夜值弘文馆,因此还不知道这件事。
商队迤逦入城,并未在城门口多作逗留,载着珍贵货物的骆驼队伍直接驱往西市坊区卸货。当最后一名胡商进入西市坊门后,队伍后头再无商旅。
井上恭彦忍不住勒住康居安的骆驼辔头,强迫康居安停下来。
“康大叔,他人呢?”为什么没有跟着回来?是还在路上吗?是在哪里耽搁了?他到底入关没有?
康居安耸着茶褐色的浓眉看着眼前这名俊雅挺拔的青年,突然咧嘴笑道:“啊,你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吧?井上恭彦?祝晶常提起你。”
康居安想起在沙漠里的那段漫长的日子,他教祝晶如何看星象来计算日期,而祝晶则与他分享他的朋友,其中,尤以来自日本的这名少年最常出现在他们的谈话里。他因此知道祝晶非常想念他。
恭彦点点头,忙问:“康大叔,祝晶呢?”
六年了,商队终于返回长安。这六年来,他望眼欲穿,就等这么一天,想紧紧抱住好友。可为何却不见祝晶人影?
“祝晶…”康居安眯着眼,摇摇头说:“他没有跟我们一道回来。”
恭彦愣住。“没有回来?”
康居安说:“医者要在拂菻小住习医,他不放心让祝晶单独跟我们走……”看着恭彦眼中藏不住的担忧,他犹豫地开口:“我们离开拂菻前,还有件事让我有点担心。那孩子……祝晶…在我们要离开拂菻时,突然变得不大有精神。不过我想他应该会没事的,毕竟,他身边有医者啊!”
“头儿,过来一下。”康居安的一名手下叫唤道,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康居安挥挥手。“就来。”转过头看着恭彦道:“我得走了。我的店铺子就在这附近,有空随时来找我。”
“请再等一等,康大叔。”恭彦连忙叫住康居安。康居安回过头,用眼神询问。“什么事,年轻人?”
“祝晶他……没托你带信吗?”康居安摇摇头。“没有。”说着,他蹙起眉道:“说来奇怪,我有跟他说我可以帮他带信回长安,那孩子很爱写信的…可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竟然说不用了……嗯,抱歉了,年轻人,祝晶没有托我带信。”
恭彦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目送康居安一行人远离后,刘次君来到他的身边。“怎么回事,恭彦?祝晶小弟怎么没回来?”
恭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一旁的小春和刘次君、吉备真备等人,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是在作梦,否则,怎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六年前,祝晶跟着粟特商队离开长安;六年后,他却没有跟着回来,仍远在大陆的彼端,在一个与长安相隔千万里之远的地方,也许还生了病,否则怎会无精打采?他向来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
“大公子,小公子呢?”小春等很久了呀。再等下去,怕等小公子回来,会认不出她啊。
恭彦答不出来。突然,他全身冷汗涔涔,头昏脑胀,身体像是失去了力量。“祝晶……”喊出一声挚友的名,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就这么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愕,赶紧扶住他。“恭彦!”
恭彦跌坐在地上,左手蓦地按住心口。奇怪,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彷佛病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祝晶……是祝晶!
冷不防再呕出一口血;而后,他彻底失去意识。
第七章 膏肓之间
盛唐时代,丝绸之路的终点,拂秣热闹的石板街道上,少年被一名穿圆领短衫的卷发小贩叫住。“年轻人,这位年轻人,来买面镜子吧,可以送给心仪的女孩唷。”那少年果真停下脚步,踱步到小贩前,颇为好奇地看着摊子上陈列的几面做工精致的玻砾(玻璃)铜镜。
镜骨的装饰,有葡萄纹的,有兽纹的、有花草图纹的。在长安,像这样的镜子因为得透过西域商人千里跋涉运来,价格可不便宜,起码不是吕家负担得起的。
“这价格…不低吧?”他以拂菻语问道。
“如果你中意的话,可以算便宜一点给你喔。”那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小贩殷切的招呼着。
拂菻远在大陆西岸,少有东方人拜访,多数顺着丝路远道而来的商人,都会带走大量的镜子。这名黑发黑眸的东方少年,在当地的拂菻人当中,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不少人以为他是腰缠万贯的远东商人。
少年摸了摸袖袋里几枚流通在西亚与拂菻一带的索利都斯银币,不作声色地拿起一面饰有葡萄纹的镜,在手上把玩着,并不询问价钱。
他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不知道这六年来,旅途的风霜是否染上了他的面容?翻过镜子光可鉴人的那一面,一张东方面孔映现在光亮的铜黄镜面上。
他大吃一惊,手不禁松开,差一点把镜子摔在地上。
亏小贩慌忙接住掉落的镜子,抱怨了几声。“年轻人,你小心点啊。少年忙不迭道歉,又捧起那面镜子,迟疑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这是……我吗?”他低喃着自己国家的语言。
小贩没听懂,只见祝晶一手捧着镜子,一手抚上自己的脸,喃喃又道:“这是我————……怎么……变了这么多……”
小贩见他举止怪异、失魂落魄,连忙抢回镜子,不再试图做他的生意,手里则比划着特殊手势,如同在长安宣扬景教教义的波斯僧一般,喃
喃念着耶稣之名。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头走回城内落脚处,等出门去找草药的舅舅回来。一个月前,康大叔带着商队回长安去了,但小舅舅说还想停留一阵子,拒绝了康大叔继续同行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