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模糊了双眼,回拥小春。
“是该怪我,真抱歉……可是,丫头,妳好像没有比较瘦?”不是听说思念会使人消瘦的吗?丫头怎么还比以前圆很多?
“我不得不啊,因为主子爷经常说他吃不下。如果饭菜剩很多,他看着,想到你不在,会难过的……”她只好拚命地吃喽,人家也很委屈的啊。
祝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缘由,不禁柔和了眼色。
“对不起,还是都怪我,我该早点回来的。”
“……小公子,你还会再离开吗?”小春仍觉得像在梦中,有些担忧地问。
祝晶浅浅笑道:“不了,我到死都会留在你们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是夜,吕校书回到家中后,见到祝晶,他愣住。
“爹。”吕祝晶笑吟吟低唤。“怎么了,你认不出祝儿了吗?”
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相貌与儿时大不相同的女儿。在女儿身上,他彷佛看见了死去妻子的身影,一时间,他深受震撼,好半晌才想到要问:“祝儿,妳怎么回来了?”
妻舅呢?不是说好,直到祝儿满二十五岁前……祝晶错将父亲的惊愕当成惊喜,紧紧抱住父亲,撒娇道:“是啊,我回来了。小舅舅带我搭海舶,我们走海路,从拂菻一路航行到广州,速度很快呢。”
吕校书回拥女儿,仍是一脸惊吓。“那么……妳舅舅呢?怎没见到他?”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吗?否则祝儿怎会提前回来?
“小舅舅送我到城外就先走了,他说他还有事……”吕祝晶总算注意到父亲表情的不寻常。她蹙眉问道:“爹,怎么了?你不高兴我回来吗?”
“啊,不……”吕颂宝志下心地看着祝晶。“妳一切都还好吗?祝儿,爹只是担心……”
祝晶弯起眉眼笑着。“我好得很。从今天起,爹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回来了。”
可吕颂宝并没有因为这个承诺而放下心来。必定是出了事,否则祝儿不可能会在现在回家。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女儿,蓦地,他明白了。
是因为已经太迟了吗?即使远隔千里,思念的心仍然紧紧相系着吗?
彷佛明白父亲眼中的忧虑,祝晶咧嘴笑道:“别担心呀,爹,你就依了我吧,让祝儿这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留在你身边,好不?”
吕校书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别开眼,悄悄揩去眼角阻止不了的湿润,哽声道:“当、当然好啊,开开心心的,爹可是求之不得啊……”祝晶眨了眨眼。“爹,你喜极而泣了呢。”“可不是吗?”
祝晶走上前,张开双臂拥住父亲微驼的背,轻声安慰道:“别担心,爹,我会长命百岁的。”
吕校书也但愿女儿长命百岁,可他知道,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祝儿必定是发病了,妻舅才会带她回来。
如同当年妻子发病后,没几年就过世了一般……他颤抖地抱住女儿,心中充满了失去的恐惧。天啊,该怎么办才好?
“你、你是……”肤色被骄阳炙得黝黑的刘次君一见到吕祝晶,就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七年了。吕祝晶走这一趟西域,来回足足花上了七年的光景。
刘次君记性不差,可他老记着七年前的吕祝晶,而非眼前一贵肌纤细、女孩气很重,活脱脱像是个男装俪人的吕祝晶!他、他…是男还是女?
祝晶抿嘴一笑,将手上一坛打西域带回的葡萄酒抛向高大壮硕的金吾卫。
“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刘次君反射性地接住那坛酒,仍然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提着美酒,酒香从封口逸出,想来滋味极为醇美。可他只管瞪着吕祝晶,想仔细打量。
祝晶再度一笑,正是刘次君过去惯见的那种笑法——在粉色的唇瓣如花儿绽放前,弯弯的眼角已经先透出几许笑意。
嗯……这是什么形容啊,他怎么会觉得祝晶“小弟”的嘴唇很像一朵春天的花?他刘次君可是威武不能屈的男子汉啊。
不过……他到底是男是女?
刘次君眼中的错愕,看在吕祝晶眼底有了另一种解读,笑笑地道:“别不好意思,你不是第一个认不出来的人。”以为只是太久不见,一时认不出自己。
回到长安不过四天,这几天,吕祝晶陆续见到了不少朋友。
包括爹、小春,以及玄防、吉备真备等人,都为他相貌的改变错愕不已。
他真的变了很多,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不能怪朋友们认不出他呀。
叹了口气,吕祝晶安慰自己:离开长安时,他还年幼。本来,人长大后,相貌多少会有一点改变的。可当亲友们见到他,并且全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时,祝晶还是免不了有一点点失望;毕竟,他都毫无困难的认出了长大了些的小春、白发多了几根的爹、头顶还是光光的玄防、下巴依然很方正的吉备,甚至是被骄阳晒成了黑炭的次君大哥……可瞧瞧,他们是怎么反应的!真不够意思。
祝晶没有想到,也许这些人之所以感到错愕,是因为他较幼年时多了几分女孩子气。他只一味地认为,是因为自己相貌多少改变了些,又很久没见面了,大家才会认不出他。
尽管穿着翻领交襟的男性胡服装束,头上简单梳成的髻也被浑脱帽给遮住,但属于女子的柔美身形,比男子更为纤细的骨架,以及与粗犷北方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致肌肤,都隐隐泄露出吕祝晶的真实性别。
这些特质倘若是在九岁的吕祝晶身上显现,也许还男女莫辨。
但站在眼前的,可不再是个九岁孩童,而是个十九岁的美少年啊。
开元盛世,社会风气开放,打从太平公主首开先例后,许多女子也开始穿着男装,甚至引为风尚,因此祝晶穿男装,不但并不显得怪异,还颇为适合。
可刘次君还是很受惊吓地瞪着吕祝晶,怀疑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看得吕祝晶终于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他讪讪问道:“大哥,你还真看傻了啊?”刘次君死命点头。“可不是吗!”
祝晶摇头笑说:“你喔,都升职了,还这样傻愣愣的。”
“可不是吗?”这回,刘次君咧嘴笑开。算了,不管祝晶是男是女,听这口吻,他确实是吕祝晶没错啊。
两人笑着站在大街旁叙了一会儿旧,直到刘次君猛然想起。“对了,小弟,恭彦见过你没有?打从你回长安以来……”
一提到井上恭彦,祝晶原本开怀的表情立即黯淡下来。
“还没呢。我去国子监找他多回了,还留了名条给他,但到现在都还不见他人影。我听说阿倍仲麻吕被派到洛阳当官去了,没办法回来看看老友,还可以原谅;可恭彦我就真的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了,我在想,说不定,他根本也没有很想念我……”
娇!真的很娇啊!
刘次君再次察觉到吕祝晶脸上细腻的表情变化,是很女孩气的那种。
提到恭彦,他顺口告诉祝晶:“你知道他吐了血吗?”
“吐血?恭彦?”祝晶诧异地问。刘次君点头道:“一年多前,康氏商队回到长安,提到你还在拂菻时,一听说你心情郁闷,情况不佳,他突然就吐血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病了一般,看不出他身体竟然那么虚……好在后来情况有转好……耶,祝晶小弟,你去哪……”
不待刘次君将话说完,祝晶已转身往务本坊的方向跑去;因此他没有听见恭彦早已无大碍。那次的吐血事件,像是中了咒,只是偶发的状况,后来并没有再次发生。
刘次君乘马跟上,心想,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比方说人的相貌……
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会变的,比方说,吕祝晶对井上恭彦那份始终真诚的心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送祝晶去国子监的路上,刘次君一直在想,倘若井上恭彦见到了十九岁的吕祝晶,他会猜地……是男是女?
可惜他有职务在身,送祝晶到务本坊后,便离开值勤去了,没有办法看见后续的发展。
原来恭彦已经接连好几日不曾回到国子监的学院。
连吉备真备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怪即使留字条给他,也不见他半点回音。直到遇见了与恭彦同窗多年的崔元善,才说出他可能是在平康坊的北里。
“北里?”祝晶错愕地看着年长他许多岁的崔元善。
崔元善入学将届九年,是本国学生在国子监中,最后的修业年限了。
明年科举再不及第,就要被迫离开国学;而一旦不再拥有监生的身分,未来想要金榜题名就有点困难了,必须同一般老百姓一样,从乡试一步步往上爬,那是多么耗费心力与时间的事啊。因此长安、洛阳两监的学籍,向来都是十分抢手的。
是以,他其实颇乐于知道,深受赵玄默助教青睐的井上恭彦竟也没有努力读书,甚至还流连平康坊,鲜少回到学院。看来他总算也堕落了。
“呵呵,是啊,看来他也难免受到习气所染,懂得寻欢作乐了吧。”
讲完他所知道的讯息后,崔元善忍不住多看了吕祝晶几眼。一时间没有认出吕祝晶就是当年经常来访井上恭彦的那个孩子,只觉得这秀气的少年有些面善。
祝晶没有响应崔元善的调侃,匆匆告辞后,随即转往邻近的平康坊。
平康坊不全是风月之地,过去他也到过坊内,但是对于坊中被规画出来作为教坊副署的北里,却从不曾涉足。一来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一来是因为爹不准他靠近这些地方。可现在,他却听到井上恭彦不但流连北里,还连夜不归!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当下便往北里闯去。
北里的作息与一般城内人完全颠倒。
长安城居民夜伏昼出。因为夜禁的缘故,除了贵族高官以外,寻常百姓很少在入夜后从事活动。尽管夜禁之时,坊内的活动仍是被允许的,只要不出坊门即可,但老百姓仍然养成了早早入睡、早早起床的生活习惯。
然而平康坊内,如北里这样的风月之地,却是在入夜后才开始热闹。
也是由于严格的夜禁,来此寻欢的达官贵人往往会在黄昏前进入坊内,度过一夜通宵达旦的欢乐后,在侵晓时,晨鼓初发,才三三两两、带着醉意离开。
吕祝晶来到平康坊时,已是黄昏。街道上开始点上灯笼,疏落的人群或骑马、或驾车、或乘舆,出现在迂回的曲巷中。
祝晶不确定恭彦在北里何家,对北里内都住了些什么人也不清楚,只听说北里中有许多艳名远播的名妓,连皇族都经常易服来此寻芳。别无它法,他只能一户户、一家家敲门探询。出来应门的司阁以为他是初次前来寻芳的良家子弟,热心拉着他往门内走。当祝晶尴尬表示自己只是来找人,而且还是找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些看门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将他撵走,彷佛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一般,态度毫不客气。
祝晶只好站在妓家门外,眼巴巴看着一群又一群执拾子弟老马识途地被迎进那些重屋高墙的后花园中。
天色渐渐昏暗。不久,暮鼓响起。
祝晶心黑惊,知道他已经来不及赶回水乐坊。
他揣着腰间钱袋,里头只有少少几贯铸有“开元通宝”字样的官制铜钱。
走丝路的这几年,他多少有一点私蓄;但毕竟志不在此,虽然跟康大叔等人讨教了几手,却没有真的很用心地经营买卖,当然也就没有发财。
爹总说,知足就能常乐。家中虽然清贫,却也衣食无缺,因此对于财物也就不非常看重。
当然他不否认,腰缠万贯自有它的好处。跟康大叔走这趟丝路,可不是白走的。他很清楚金银的流通,对大唐所看重的这条丝网之路,有多么的重要。正因为丝路畅通,才有长安的古昌庶。平康坊是个销金窟,唯有“富贵”两字,才能在此通行无阻。思及此,祝晶蹙起眉头,疑惑恭彦怎可能在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流连多时?朝廷每年提供给留学生的衣食供给,是非常有限的啊。
夜幕伴随着阵阵笙歌降临平康坊中,悬挂在屋角的灯笼映昭一出一张张饰以铅黛的面容。
青春正盛的歌妓们纷纷穿上最时新的霓裳,低裁领口露出大片酥胸,头戴改良自波斯妇人头饰的金步摇,照照生辉;编入彩色鸟羽的百鸟裙与鲜红色的石榴裙下,隐隐露出锦锻缝制的花履,每走一步,优美的身段便摇曳生姿。
吕祝晶从没见过这么活色生香的场面,不禁瞪大双眼,直盯着艳丽的歌妓们瞧。望着她们丰满的雪胸,他下意识地环起双臂,表情复杂。
真好看。他想。难怪有那么多男子喜欢到平康坊来。
假若他是男子,必定也……
“喂,快让让,今晚阿国姑娘要献唱啦。”几名莽撞的男子不知打哪冒出来,这呼喊,立即吸引了许多街上的游客,纷纷转往这方向来。
祝晶被人潮挤着还来不及让开路,就被众人往门里推。涂着青漆的大门内不比一般寻常人家户挂着六盏芙蓉灯的妓户门前,有着三进式的宽广院落,青门内有回廊曲径、朱楼小院富丽堂皇的木造建筑,令人瞠目咋舌,啧啧称奇。
这名叫做“阿国”的姑娘在平康坊中必定是相当受欢迎的歌妓,要不然不可能坐拥如此华丽的家舍。
一团混乱中,祝晶被人群推挤到一座华丽的歌台前方。
歌台两侧的座席,早已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贵客。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红烛,将歌台映照得有如白昼。祝晶悄悄站在众人之中,好奇地看着歌台上,隐身在红纱帘幕后方的剪影。
看那身影,似乎是个男子?隐约可见男子正低头调弦,纱帘后发出几声琵琶弦声。他料想此人应是乐师。然而既是乐师,何以没有跟那些坐在歌台后侧的坐部彼乐者在一起,反而像个扭捏的闺秀,隐身在帘幕后呢?反正今晚已经回不了家,祝晶索性决定跟着荒唐一晚。
他带着满满的好奇站在人群之中,听身边这群老中青少,年岁不等的男子们谈论有关“阿国”的种种事迹——包括她如何超绝的歌艺、离奇的身世、绝色的容貌、与总是挂在唇边那抹使人心神荡漾、若有似无的微笑才站了一会儿,祝晶觉得自己也已经很熟悉“阿国”了。
阿国出场时,因为身边观众的骚动,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纱帘后出现了一名身穿白衣红裙的女子。
女子的面容隔着纱,看不清楚,但身段却窈窕婀娜。
只见众人频频呼喊:“阿国!”“阿国姑娘!”
全然没有一点文人气息啊。瞧人们这般痴迷的模样,教祝晶也忍不住想一窥阿国的真面貌。虽然他怀疑只能站在人群里“旁听”的自己,能有近距离一见佳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