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每个月都提供各国的留学生固定的米粮和基本生活用度,就连一年四季的常服,朝廷也大方提供他们当季的布料以供裁衣,因此几乎不需要花用到他们从日本带来的金贝和银钱。
趁着休假日,有些金钱用度上较为宽裕的留学生,比方说阿倍仲麻吕,就会到市集上买些珍贵的书籍,一方面用来进修,一方面,在日后回
国时,也能一并带回日本。
祝晶飞快地张望了下。“我没看见恭彦,他不一块去吗?”
“我前些天有邀他一块去,但是他婉拒了。”阿倍想了一下,问道:“他会不会是在等你?”
“是吗?”祝晶皱起眉头。“可是我已经个把月找不到他了呢。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另一名留学生吉备真备昨天还见过井上恭彦,忍不住道:“他最近看起来有点疲惫。听说晚上也很晚才熄灯,可能是在抄书。”
“抄书?”祝晶看向吉备真备。“抄什么书?”
“书很贵。”吉备谨慎地措辞。“井上家并不非常宽裕,一本印制精美的善本书往往要百金、甚至千金才买得到,一般我们会以手抄的方式把馆阁里的藏书一本本抄下来。”
阿倍点了点头。“我们平常也会这么做,但因为我和吉备都在太学馆里,所以不太清楚恭彦在四门学馆里的学习情况——这样吧,祝晶,我带
你进去找他好了。”
“也好。”祝晶感激地点头道。
国子监虽然没有卫士驻守,但毕竟不是完全没有人管理。
学员们固然可以自由进出,一般人却得有人带领才能进入,因此吕祝晶通常是先请人传话给井上恭彦,才得以见他一面。只是这阵子,即使托人传话,也常找不到井上恭彦,让吕祝晶扑空白跑许多趟。
阿倍先请其它人稍候片刻,随即领着吕祝晶往生员们宿舍走去。
通常一个学院的院落里,都住着同一个学馆的生员。当吕祝晶来到井上恭彦所居住的学院时,几乎已经没有其它人在里头了。大多数的生员一早放假后,都迫不及待地离开学院到外头游玩,或者是结交名流去了,哪里还待得住这狭窄的院落。
他们走进院里,祝晶说:“阿倍,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来过的。你快去和其它人会合吧。”
“无妨。我也想看看恭彦在忙什么。”阿倍领着祝晶往恭彦的宿舍走去。
门没有落锁,他们悄声推开房门。
房中静悄悄,没有人在里头,连床铺都是整齐的,不像有人睡过。
斗室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桌上搁着一卷纸、一管笔、一台墨。
吕祝晶走上前去,看着那纸上墨迹,是一首诗。
原以为是恭彦腾抄的,但读了两句,发现并不是。
是首绝句。
“飘洋涉海已岁余,梦里长安非吾家;一夜红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护花。”阿倍咀嚼诗句,不意勾起自己的思乡心情。
吕祝晶也大概猜出了这是恭彦写的。知道恭彦如此思念着家乡,让祝晶有些烦恼,却说不太清楚自己在烦恼什么。倒是阿倍笑说:“以前我们在日本时,天皇经常召集臣子们即席赋汉诗,让我很头痛,只有恭彦立马写就,教大家钦羡得不得了——”
“没有这回事。阿倍的诗歌总是最受赞赏的,别听他胡说。”一个修长身影从外头带着阳光的气味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迭书。
祝晶转过头去。“恭彦!”
早已换穿大唐年轻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彦看起来比一般人更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来,日渐习染胡风,大唐男子往往身着胡服,多少带着些许粗犷。倒是这群飘洋过海来到长安的日本留学生,身穿大唐圆领窄袖的文人服饰,搭上清雅俊秀的五官,反倒显得斯文。
“祝晶,你来了。”对于擅自进入他宿舍里的两位朋友,恭彦毫不介意地打着招呼。“阿倍,你今天不是要去东市?”
“我先带祝晶过来找你。”阿倍指了指祝晶道。“顺便看你在忙什么。”
井上恭彦将手中书本放在桌上,随手收起那张诗稿,胡乱搁在一旁。
“赵助教答应借我一些书,我刚从他那里过来的。”
“所以你一早就不在,是去找助教借书?”
“嗯。我借了书后,还顺道去了藏书阁的密府一趟:·…”吕祝晶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恭彦和阿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许久,阿倍终于告辞去和其它人会合,回头向祝晶道别。“那么,祝晶,我先走一步了。”
“你慢走。”祝晶道。
等阿倍一走,祝晶才看向恭彦,犹豫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最近还经常想家吗?”
正在收拾桌面的恭彦停下动作,抬起了头,迎向祝晶审视的眼睛。
几乎没犹豫的,他回答:“想。”接着又道:“祝晶,我很向往你的长安,但是我也会惦记家乡的家人和朋友。换作是你,你会因为来到你很向往的某个地方,就不再思念亲人吗?”
“你可以来找我啊。”祝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恭彦思乡而感到不开心。“当你想念家人时,你可以来找我啊!可是你最近好难找,我
几乎找不到你。你真有那么忙,忙到连一点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给你在长安的朋友吗?”
说着,祝晶不禁生气地想到,还以为、还以为自己这么惦着他,他偶尔也该想想他的。但自从入了学馆后,恭彦就没主动来找过他了,像是一点儿都不在意他这个朋友。很明显的,祝晶生气了。只见他小手握拳,两条手臂压抑地贴在身侧,头脸低垂看着自己的履尖,因此没注意到恭彦朝他走了过来。
“祝晶?”他唤他。
吕祝晶不肯抬起头,因为眼泪已经忍不住滴落在地上,而他哭起来时,脸会皱在一起,很难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祝晶:…”恭彦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祝晶掉眼泪。
他开始回想自己过去这几个月来都在忙些什么,怎么会忙到连一点时间都拨不出来给他的朋友?
抱持着多抄一点书,以节省购书费用的想法;对于初入学时,担心自身程度太差,希望能赶紧跟上同年的焦虑……
井上恭彦确实差一点忘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不只是为了死命读书,他还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必须放在心上。
“我很抱歉。”笨拙地伸出手,就着衣衫窄袖擦拭吕祝晶布满泪痕的脸。“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吕祝晶不是那种要人一再道歉才愿意原谅对方的人。他扑上前抱住井上恭彦的腰,孩子气的。“没事,别道歉。我只是太想你。”赶紧擦掉脸上残余的泪水。井上恭彦在此刻才赫然发现吕祝晶对他的依赖。
他知道祝晶年幼丧母;吕校书平时在弘文馆当值;祝晶的医者舅舅经年云游在外;小春年纪尚小,很黏祝晶。
这孩子身边可以说没有一个可以倾心谈话的人。是为了这缘故,所以才如此看重他的吗?
吕祝晶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所结识的第一个大唐朋友。他总是竭诚相待,不计较付出;在这长安城里,不会有人比他更需要他。
这体认,使井上恭彦想起几个月前,吕校书问过他的那席话——假若有一天,他学成归国,届时他与祝晶这段缘分,该要如何处理?
当时他以为朋友间的分别固然令人伤感,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与其烦恼不知何时会面临的离别,何不把握当下,珍惜现有的情谊。
但看来,他连当下都没把握住啊。
任由祝晶稚气地抱着,恭彦安抚地拍着他尚未茁壮的纤背,等他情绪平复下来。
好半晌,祝晶自己松开了抱住他的两条手臂,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爱得令他笑了,但不敢出声调侃,只道:“我煮茶给你喝,好吗?”
“好。”他喜欢喝茶。虽然那茶汤尝来总带着些苦涩,但入喉后却能回甘,是时下颇受欢迎的饮品。恭彦拿出鸿胪寺配给的团茶,烘炙到团茶膨胀后,先放入纸囊中冷却,再以磨臼研磨成粉末,者一成茶汤,倒入茶碗,最后洒上几颗珍贵的盐粒,请祝晶喝。
祝晶喝茶的同时,他说:“不急的话,你等我一下好吗?”
祝晶温顺地点头。看恭彦重新磨墨,展开纸卷,开始写字。
他运笔如飞,字迹俊逸有力,半盏茶时间,已经写完一大卷纸轴,密密麻麻的,约有三、两千字。
祝晶搁下茶碗,踱步上前,看他写了什么。
恭彦主动告诉祝晶。“这是秘府珍藏的典籍,坊间买不到。监生虽然可以进入秘府内阅这些书籍,但是不能借出,所以我只好把内容一段段背下来,回来后,趁着记忆犹新,赶紧抄下来。”
“所以先前你都是在忙着背书、抄书?”
“嗯。很花时间的工作,所以忘了还有别的事要做,对不起。”他再度道歉。祝晶摇头。“不要紧。不过你为什么要抄这些书呢?”
“因为这些都是珍贵的文献啊。我是个留学生,本来就必须把大唐的文明带回日本,书籍是最好的流播方式。再加上……你应该知道了吧?我家中并不富裕,随身的盘缠有限,书本又非常昂贵,因此我才想说,能抄多少就算多少……”
祝晶当然明白恭彦的心情,只是不喜欢因此见不到他。如果他把所有时间花在抄书上,哪里会有空闲理会他?
看向他搁在桌上另一迭线装书,祝晶问:“这些书你也打算誊录一份吗?”
“嗯。赵助教特别借给我的——暧,祝晶?”
吕祝晶拿走半迭的书,抱在怀里。“我要看。这些我带走了,过几天看完会还你。”
“祝晶。”恭彦才愣了一下,吕祝晶已经走出他房门。
跨出学院前,祝晶顿住脚步,回头道:“对了,恭彦,你注意到了吗?”
恭彦追了出来,听祝晶告诉他:“你口音变了,你注意到没有?以前你的华语还不是很标准,带了点乡音,可现在几乎听不出来有外地口音了呢。你等着看吧,有一天,长安会变成你第二个家乡的——我过几天再来找你,再见。”
“啊,祝晶……”恭彦斓不住祝晶,只能看着他一古脑儿跑走。望着那孩子的背影,他喃喃道:“是吗?已经没有乡音了……”
第三章 盂兰盆会
“小公子,咱们出去玩吧。”小春在祝晶身边绕来绕去地踱着步,想要说服主子带她出门玩耍。“不。”吕祝晶连考虑都不地回绝道。
自入夏以来,天候渐渐炎热,尽管身上的衣服已经十分轻便,但狭窄的屋舍里仍有些闷热。吕祝晶坐在窗边写字,额边泌出细小的汗珠。
小春掏出帕子帮祝晶擦汗,忍不住又道:“小公子,书房里有点闷呢,我们出去玩吧。”
“不要。”顿了顿,又道:“别吵我啦。闷的话,自个儿去后院乘凉。”
提议再次遭到否决,小春泄气地看着祝晶埋首写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们五天没出门了,你为什么要抄那些东西啊?主子爷又没罚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欢抄书,妳别吵我。”爹好歹是个弘文馆校书郎,因此打小他就识字,也会写字,抄这些书难不倒他。通常他两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话,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这五、六天下来,他已经抄了四、五本书,快将从恭彦那里拿来的书籍抄完了,手边已是最后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小丫头纳闷道:“这些书,咱们家里头都有啊。
瞧,右氏传、十难、毛诗、周官……家里头有的书,为什么还要特地从外面借来,而且还要抄一遍呢?”
听见小春的疑问,祝晶笑了。“是『左氏传』、『十翼』。”小春还不大会认字,打从他开始教她认字后,偶尔会把乌看成鸟,把焉看成马,闹出笑话。
“那不重要啦。”小春睁大眼睛问说:“重要的是,小公子,你为什么要特地把那些书依样画葫芦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够好看啦,不用再练
了。再说,字练那么好看也没用,你又不能考状元。”
当朝科举律令里指定了楷书作为考试的正字,想要通过科举,必须要先练好正字才有机会上榜。
祝晶没想过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着,很难静心抄书,他只好先安抚道:“妳别吵我,等我抄完最后这一本,明儿个就带妳出去玩。”
“真的吗?”小春眼睛发亮地问。闲真的。”
“那小春来磨墨。”小丫头积极地接手墨条。“小公子你快点抄。”
祝晶笑着叹了口气,重新执笔誊抄。
偶尔眼酸了,就伸手揉着;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帮忙捏一捏。
抄书很累,但想到有个人也是这么做的,突然就有了继续抄写下去的力气。
他抄得专注,没注意到书房里安静了好半晌,抬头一看,才发现小丫头窝在桌脚边,歪着脑袋睡着了。
祝晶扬起嘴角,悄悄拿着毛笔在小丫头脸上画了一朵花,轻声道:“家里是有现成的书,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书送给他,他是绝对不肯接受的。这样,妳懂了吗,小春?我只是想帮他一点忙,让他有多一点时间陪我……不是不爱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们一起出门时,妳沿路都在唱歌,嗯……这样说吧,有时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头打着盹,脸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话也许入了她的梦里,也许被一阵午后的风给吹出敞开的窗外了。
“井上恭彦,那孩子又来找你了。”一名身穿时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彦房里时,恭彦正在读书。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历代皆仕宦朝廷,虽不是真正的高官门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东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习诗书,
以一局中科举为目标。
年纪稍长几岁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彦同一年进入四门学馆就读,就住在井上恭彦邻近的学院里,因此不止一次看过来拜访井上恭彦的吕祝晶。
恭彦读书读得专注,没有听见崔元善的声音。
崔元善走进他房间里,捡起一张被风吹落在地的纸张,语气有些诧异地道:“嗳,这诗是你写的吗?井上恭彦?”
恭彦这才回神过来,转过头看向崔元善,连忙起身招呼。“啊,是崔世兄,请问有什么事吗?”
想起吕祝晶的请托,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张诗稿,将之搁在桌上用纸镇压住后,才说:“你那位小友又来了,正在大门外等你呢。”
“祝晶…”距离上回他来,已经过了十天了。恭彦连忙道谢。“又劳烦崔世兄了,我这就过去。”不想让祝晶等太久,说着,他匆忙将书本搁在桌上,双手抱拳作揖后,便离开了学舍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