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吕祝晶没有等太久,就见到井上恭彦匆匆从学馆里跑了出来。
他连忙从树荫下现身,挥手招呼他。“恭彦,我在这里。”
当井上恭彦来到他面前时,夏日骄阳已在他的额头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哝起来:“不用跑这么急啊,我可以等的。”伸手就着袖子抹去他发际边上的汗水。
恭彦调侃地笑道:“总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听到你来了,就赶紧过来。”
这份体贴与心意,使祝晶眼角与嘴角都翘了起来,露出笑颜。“其实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可是我怕太勤劳来找你,会耽误你读书。”
“我想通了。”恭彦说:“虽然在国子监里读书,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进度,但我来长安不是只为了死读书的。原本赵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所以婉拒了。”他看着祝晶的眼色转柔,带着笑意又道:“果然,才想着,你就来了。”这算是心有灵犀了吗!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处玩了?”祝晶展颜笑问,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他笃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们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着他手臂往学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里啊?祝晶,这不是回学院的方向吗?”恭彦纳闷地问道。
“当然要先回学院啊。”拍拍拎在手上的包袱,祝晶笑道:“上回从你这里借走的书,总得找个地方放吧?”
“原来如此。”恭彦不再有疑问,由着祝晶拉着他往学院走。
进入国子监读书已经数月,恭彦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人。
沿途遇见几位同在学馆里修业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晓得同窗们对于他与祝晶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们心中,与达官贵人结交,或者到名流聚会上作几首诗,展现诗才,建立口碑与名声,好为日后科举或仕途铺路,这些事情远比花时间和一名孩子结交,来得重要多了。吕祝晶非富非贵,又是个孩子,对仕途前程毫无帮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们的相识本来就与利益无关。
更何况,就因为不是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这种情谊更教人想珍惜。
拉着井上恭彦往前走的吕祝晶丝毫没察觉到恭彦此时的想法,他开心到顾不得旁人的眼光。
说来有点奇怪。在还没见到恭彦之前,他急着想来找他去市里晃晃;可见了恭彦后,那份急躁反而冷静了下来,觉得可以慢慢来了。
恭彦的手好温暖。天气很热,可是他却不太想放开手呢,怎么会这样呢?
祝晶一边想着理由,一边走路。没多久,来到恭彦所住的学院后,才将手上包袱交给他。
包袱有点大,不像是只装了书本的样子。
恭彦想拆开来看,但祝晶摇头笑着阻止:“不急。我没弄坏那些书。”
恭彦微笑。“不是为了那个原因。”说着,还是打开了角巾。然后,他愣住了,转头看向祝晶,只见那孩子已满脸胀红。
“唔……你别多想,只是……因为无聊,练了字……嗯,只是拿来练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着吧。”祝晶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
打开的包袱里,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册书以外,还有成卷的纸轴,白纸上,尽是秀丽工整的墨迹,书上的内容一字不漏,整齐腾抄在上头。
恭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想问祝晶为何要这么做,然而…又何须问?他是知道的,不是吗?必定是因为见他将大好光阴用在抄书上,想帮他的忙;也必定是因为怕他反对,所以才不由分说“借”书去“看”。
这就是吕祝晶会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与急惊风的行动,都藏不住那份体贴。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对待朋友、家人的
嘛。
这份心意,恭彦确确实实地领受到了。对此,任何婉拒或感谢的话,都显得多余。祝晶不会想要那种东西。
所以他试着维持着正常的语调笑道:“虽说是练字,不过你的字还真写得不错。如果你不想留着的话,我当然要喽。”
声音破碎到差点穿帮,他赶紧又道:“嗯,不过,我好像记得有谁跟我说过,年华宝贵呢,你年纪小小就这么爱练字,不是有点浪费时间吗?下回若无聊了,别老是写字,跟我讲一声,我舍命陪君子便是。”吕祝晶紧绷着的瘦小身躯总算放松下来。
他耸肩笑道:“的确,年华宝贵呢。这句话我常说的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无聊嘛……”
通常吕祝晶是不会让自己无聊的。他总是嚷着,人生短暂,要及时行乐呢。
恭彦没戳破他,只是温柔地道:“听说西市有月铺子,胡饼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带了几个回来给我,确实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饼铺子吗?”
祝晶笑开。“当然知道。走,我带你去。”
胡饼在长安是很普遍的干粮,不仅价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饼铺的胡饼口感更是绝佳。
但恭彦拉住他的手,祝晶回过头来。怎么啦?不是要去吃胡饼吗?”
恭彦静静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没事。只是觉得很开心,能遇见这么好的朋友。”他领头往外走去。
走在后头的吕祝晶不禁咧出傻笑。这笑容挂在他脸上一整天,都没放下呢。
日子来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来临时,离开了大兴善寺的短期参访、改入慈恩寺师事智周、学习唯识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请了几位日本留学生,以及在长安城里新近结识的朋友,一齐到寺院里参加供养七世父母的盂兰盆会。
盂兰盆会原是目连尊者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狱受苦的母亲所举行的法会,自南朝梁武帝以后即渐渐传入民间,成为佛教重要的庆典。
佛教东传日本已有百余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鉴大唐的塑像技术。笃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虽然也举行盂兰盆庆典,但与长安城几乎每坊里中都设有寺院的崇佛风气比较起来,无论是规模与风气,都无法相提并论。
邻近七月十五盂兰盆祭典时,长安城中富贵门阀争相制作花饼、花蜡、假花果树等,分别在家中与寺院里设位供养。家家门柱上悬挂精致灯笼,争奇斗新,令人目不暇给。书肆里也应景地贩卖起刻印精美的《净土盂兰盆经》,人人吃斋念佛,使初次见识到唐人崇佛风尚的外国人都感到惊奇不已。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玄防的井上恭彦也在受邀之列。
心想祝晶可能会想见玄防,因此他特地拨空到吕家邀请祝晶同行。来到吕家大门前时,恭彦注意到吕家并未如邻近住户一般在大门前悬挂红灯笼或装饰色泽美丽的绢花,或许是因为吕校书并不笃信佛教的缘故?
虽然长安城里崇佛风气盛行,但他听说朝廷中有一些官员并不是很赞同这种过度供养佛法僧三宝的风气,只是因为当今天子也崇佛信道,因此并未明白地表示反对。
敲了门后,井上恭彦耐心地站在门阶前等候。
原以为会是小春或祝日关出来开门,但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来应门。
于是他又敲了门。等候时,吕家的邻居走出门来,喊道:“这位公子,别敲啦,吕家人都出门去啦。”
井上恭彦连忙向邻居礼貌询问:“请问大婶,他们去了哪里?今天会回来吗?”
邻居大婶是个朴实的妇人,她斟酌地说:“不会喔。往年这时候,吕大人都会带着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约等过了盂兰盆节才会回城里来。
吕大人还特地向文馆里告了假呢。啊,他家里现在多了一个春丫头,也一起带过去了。”
“啊,是吗?”恭彦有些讶异。前阵子与祝晶见面时,他并没有提起要出门的事,而他向来都会在见面时,将未来几天大大小小的事与他分享的。
本来还猜测着,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后就去了骊山行宫避暑一样,或许吕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邻居大婶常见到恭彦来祝家,因此又热、心道:“说来也可怜。祝晶那孩子才五岁大时,他娘就过世了。我记得那大约也是在七月时发生的吧,也难怪每遇到这时节,心里会不好受呢。”
“是这样子。”听着邻居大婶提供的讯息,井上恭彦又问:“请问大婶,吕大人他们一家人有说要到南山哪里吗?”
“南山”就是终南山,座落在长安城南郊,是许多名士和文人隐居的地方。听说药王孙思邈就隐居在山里。井上恭彦来到长安一段时间了,虽然还不曾去过,但已久闻此山大名。
邻居大婶摇头。“没有呢。没听他们说起。吕大人只拜托我帮忙看一下门而已。”
井上恭彦点点头,再三谢过大婶后,便回头往国子监走去。由于太过专、心想着祝晶的事,没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几匹马正飞奔而来。
“当心!”一声大吼让他警醒过来,刚站到路边,就看见几名身穿轻便镜甲的长安金吾卫手持长枪,沿路追捕两名盗匪。整条大街顿时喧腾起来。
围观的人群追着那群骚动的来源而去,恭彦因为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尽管长安城在天子脚下,但街坊小巷里,偶尔仍有宵小和占街为王的地痞小儿为患。当恭彦走到人群骚乱处时,两名盗匪已经被金吾卫擒压制在地上,围观的人群正为了这场免费的好戏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轻的卫士将盗匪捆绑后,交给身边的同伴,随即弯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惊吓的老妇人;然后,一抬头,他看见了井上恭
彦。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孔咧开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不是那个日本留学生井上恭彦吗?好久不见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还好吧?”
恭彦就想,他是见过这个人的。当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见。当日多谢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称呼?
瞧出恭彦短暂的迟疑,刘次君爽朗地为他解围。“我叫做刘次君,刚从城门郎的位置调进长安县金吾卫营里。我似乎虚长你几岁,以后在街上遇见我的话,看是要学祝晶小弟喊我一声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彦笑了,也不别扭,当下就喊:“刘大哥。”
“喂,要收队了。”另一名金吾卫大声喊道。
刘次君应声:“就来。”回头又对恭彦说:“我好久没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机会的话,你们两个一块来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彦答应。看着金吾卫收队,将就擒的两名盗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周遭的人群又恢复了流动,井上恭彦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见祝晶一面。
当夜里,他作了个梦,梦见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说:“没办法,恭彦,你看,我这里好痛。”
他低头一看,赫然看见祝晶左胸下破了一个大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来。他赶紧伸手压住他的心,但温热的血一收不断溢出指缝;原本透明无色、垂在祝晶脸上的泪痕,竟也变成了红色。
“眼泪若流完了,因为心还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祝晶说。恭彦惊悸不已,猛然醒转过来。窗户朝北,尽管已经敞开,仍吹不进夏日的风,使得学舍里十分闷热。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当晚月光皓洁,却只映照出他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门开欧;他到马肆租了一匹马,顺着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个梦让他很不安。他必须见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门被守门卫士拦下来。
一般外国人在长安,若要做远地旅行,必须向有关单位申请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彦以留学长安的名义来到唐国,在修业年限内,暂时没有远行的计划,因此他身上的路牒并未让他拥有出城的许可。
被栏下时,恭彦试着与卫士解释:“我只是要去终南山。终南山分属长安万年县和长安县的管辖,是中京的郊区,我并没有要远行外地,还请各位大人通融。”尽管恭彦说的没错,终南山虽在长安城外,主要山群确实是分属京兆两县;而上级并未严格规定,被限制只能在长安活动的外国人不能到长安的郊区。
但因为史无前例,因此守城卫士不敢轻易放行。
其中一名卫士见恭彦神情颇为焦急,考虑片刻后才道:“这样吧,我去请示一下上头,如果上头说没问题,我们也会放行。不过那要花一点时间,请你在一旁稍后,好吗?”
恭彦不喜欢这样,但也不能说不好。正烦恼时,左近处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
那年轻的金吾卫招呼道:“这不是恭彦老弟吗?”唔,就说他是个会装熟的人吧。“怎么站在这里?咦?你牵着马,是要出城吗?”
恭彦连忙回应:“刘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对的,我要去终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呃…嗯。”终于猜到并了解状况后,刘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骑马去官署通报上层的卫士肩膀,挤眉弄眼
地说:“得了吧,弟兄。你不会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劳烦上面的吧?最近上头因为在宫里出了一些小问题正烦着呢!听说好几个不长脑袋、不会判断事情轻重、一遇到一些小问题就往上头请示的家伙都被降级了呢。你真带种,在风声这么紧的时候,还敢去问上面的喔。”那守城卫士听得额头直冒汗。
“真的吗?”是有听说最近上级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这种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刘次君语气转为严肃地说:“站在同袍的立场,我得说句真心话。要我是你,我会赶紧让这个人出城。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可疑的罪犯,何况南山确实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还听说,咱们皇上对这批新来的日本留学生很礼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们去南山礼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这样子吗?”那城门郎还是有点怀疑。
刘次君又笑说:“瞧你担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里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时请让我招待招待吧。”看向其它卫士,又道:“最好大伙儿都一起来,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证是好酒。”
终于,城门郎被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