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胜雪在那种地方活了十六年,真的是很累,所以当知道祖母把她推出来做兼祧之妻时,她是挺高兴的。
苏家每个婆婆都虐媳妇,立规矩那些都算小事,动辄跪祠堂,不给水不给饭,等婆婆想起这件事情,媳妇才能回去,媳妇回去,自然拿姨娘撒气,而且只会更重,不会轻,看得她害怕,万一自己将来也遇到恶婆婆该如何是好。
若嫁入姜家,六姑就是婆婆,她肯定不会被虐。
再者,姜家人太少,二房地位又低,没男人的院子不会有争产问题,不会有人来为难她们,她只要规规矩矩不犯错,日子可以过得很悠闲。
最后,那场怪风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肯定是老天爷看她过得辛苦,所以送来一阵福风,让姜少齐以为她命中有冲,可不,在苏家,她跟母亲一夜要醒上几次,但到了姜家,调适好之后,每天都一觉到天亮。
可是如果姜少齐来了,她就有了“夫君”,得弯腰屈膝,得轻声细语,得好好伺候,想想都累。
万一得了宠,那就更累了,柳氏跟青姨娘肯定会开始对付她,清静的好日子从此不再。
若她是娇宠长大的贵女,肯定想要一家和乐,儿女笑声,但她不是,她真是在步步惊险中长大的,总是有人想卖她,月银一年一年降,每回好不容易存上一点银子,她或者母亲就会有人生病,买个几次药,荷包中又什么都没了,有记忆以来,就是过得穷困又危险。
她不像其他堂姊妹对成亲还有幻想,以为自己能靠着大婚转运,将来会有好夫婿,好儿女,儿子将来还能科考给她挣诰命……
她觉得人还是要脚踏实地。
真不需要丈夫,也不需要孩子,她只想好好喘口气——她的亲爹不像话,几个叔伯个个软弱无用,堂兄弟们更是另类的青出于蓝,一个比一个懒散蠢钝,什么都干不了,不是跟母亲及祖母要钱,要不然就是逼妻子从嫁妆中拿些东西给他,还冠冕堂皇的说,这叫出嫁从夫。
在苏家,想卖女儿的可不只苏胜雪自己的亲爹,有个堂伯为了一把宣和老琴,竟把四个女儿各以五十两卖出,把琴买回来那日,得意洋洋在花园的八角亭弹,自诩风雅有古人之韵,简直令人恶心。
她的五伯父也是一绝,十分好色,院子里的未婚丫头一个一个怀孕,祖母干脆把他身边的下人都换成粗使婆子跟小厮,没想到他居然连粗使婆子跟小厮也照来,那些婆子有的寡居,有的还有丈夫,个个哭天抢地,祖母想出的办法居然是下凉药,五伯娘畏惧婆婆,只好听从命令,每天饭中放一点,没想到被五伯父发现了,直接写了休书,还告官说她毒夫,五伯娘大喊冤枉,说自己是听从婆婆命令,祖母双手一摊,我怎么可能管到这种事情——众人这才知道,五老爷的院子这样精彩。
这些,就是苏家生活的常态。
那些男人总会做出些没逻辑的事情,但偏偏他们都觉得那又没什么,三十四岁的男人跟母亲要钱没什么,理由是不跟娘要我要跟谁要,二十几岁的男人跟妻子讨金玉好去典当没什么,觉得夫妻不该如此计较,卖女儿更无所谓,这样刚好省嫁妆。
看看,这些都是什么话。
简单来说,苏家二十几个男人,没一个有肩膀,个个奇葩,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只有一般人想不到的。
看多了各种荒唐,苏胜雪对丈夫还真没一点想像,不要是最好的,简直是拖累。
姜少齐迷信真是太好了,六姑可以这样过十几年,她也可以。
至于子嗣问题,依她先前从六姑那里听到的消息,这倒是有点棘手,不过没关系,顶多就是再来一次,让柳氏的儿子兼桃,相信为了二房的香火,姜老太和卓氏都不会反对。
寅正过后,姜老太的喜福院中慢慢热闹起来。
姜家院子不多,男人才有院子,女人就跟着男人住,所以基本上就是主母领队一块过来。
苏胜雪跟着苏六娘进入大厅时,柳氏已经带着青姨娘到了,两岁多的嫡子智哥儿让奶娘抱着站在后头,至于四岁的庶女枣姐儿并不跟着嫡母或生母住,故不在列。
至于为什么青姨娘的孩子生在柳氏入门前,原因也很简单,姜少齐年纪渐长,情窦初开便睡了丫头,次数多了,自然有了,小商户没这么多规矩,有了就生呗,柳氏入门后才知道有个丫头已经快要临盆,气归气,也没办法。
孩子落地,健康满百日,柳氏在婆婆的暗示下提了那丫头,也就是青姨娘,一样住在有孕后就开门给她住的二进厢房,柳氏对枣姐儿一点想法都没有,于是让青姨娘自己照顾,姜老太听说曾孙女儿是让姨娘养,不是很高兴,下令让骆嬷嬷把枣姐儿抱过来喜福院。
枣姐儿跟着姜老太,吃穿用度都是嫡女规格,柳氏虽然不平,可也不敢说话。
苏胜雪每天看到柳氏,就有一种想叹息的感觉,书香门第,容姿可人,嫁入人口简单的好人家当嫡孙媳,但脑子真的很差……
怎么会蠢到让青姨娘自己养枣姐儿呢?青姨娘可是大字不识的丫头出身啊,姜老太会允许自己家的曾孙女让个下人养大吗?
姜老太懒得教这孙媳,干脆自己抱来养,小娃这样可爱,养着养着那就成了心头肉,连带对着青姨娘都和蔼了几分。
柳氏只有一点做得好,那就是她每天早上冲第一个进喜福院尽孝。
苏胜雪都觉得自己跟六姑够早了,但柳氏就有办法比她们更早,这不,不到卯正就起床,但还是比不上柳氏那群从凤集院出来的人马。
苏六娘带着苏胜雪进入大厅,两边寒暄的时间,丫头很快奉上热茶点心。
不一会,大太太卓氏带着秦姨娘,赵姨娘,庶出的姜宝珠进来,又是一阵行礼如仪——卓氏是挺喜欢苏六娘这妯娌的,不争不抢,安安静静,连姜老太之前主动要给的洗衣房管事权力都推了,这么好的妯娌,兆天府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故说起话来倒是真心许多,连带看苏胜雪都十分顺眼。
别的不讲,就说这不吵不闹的性子,姑侄还真像,换成一般人家的闺女,入门半年没见过丈夫,大概要吵上天了,苏胜雪倒好,直说没关系。
骆嬷嬷见人都到了,便转入内厅去请姜老太。
待姜老太在仆妇簇拥下进入大厅,所有人都站起来,在老人家笑咪咪的“好好好,都坐,都坐”中,才由大房的卓氏带头坐下。
刚好昨天布庄的掌柜送了新衣服过来,因此厅上女人倒有一半穿上,姜老太看着心里高兴——儿子平庸,只懂守成,但看少齐行事,却有几分像公公当年的凌厉手段,家中进银多,今年秋服的料子都挑得好些,不只媳妇,孙女,孙媳,就连智哥儿跟枣姐儿这两娃娃都穿得一身锦绣。
姜老太端起描金碗喝了一口茶,心情极好的说:“冬天的衣服可送来了?”
卓氏回答,“回婆婆,大概这几天就会送来。”
钥匙虽然是姜老太管着,但权力已经下放,基本上家里已经由卓氏说了算,只不过钱银方面得跟姜老太请。
“智哥儿的暖阁可布置好了?”
“已经妥当,我们姜家的嫡长嫡孙,媳妇就算怠慢夫君,也不敢怠慢这小祖宗。”卓氏打趣道。
姜老太被逗笑了,“你啊,哎,说不过你。”
兆天府位在京城以北,冬天本就寒冷,今年初更是可怕,下雪跟用倒的似的,每天早上起来就是一尺高的积雪,立春前几天,一晚就积了一人高,院子的门都推不开,姜老太大抵是让今年的雪势吓到了,怕冻着孩子,所以早早准备起来。
“二孙媳妇。”
苏胜雪听到姜老太喊自己,连忙正襟危坐。
“你的绣被红担当时被吹落河中,祖母有一条蝙蝠桃羊暖被,是少齐去年上北边跟参农买参时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盖,就给你了,晚点就让房嬷嬷送去,等天冷了,自己换上。”
“是,谢谢祖母。”
又是补偿心态吧,姜老太每隔一阵子就会赏她一两件好东西,她今天戴的青玉多宝簪跟玛瑙莲花坠也是赏的。
很好,很好,好的冬被快要十两呢,自己去买太肉痛,姜老太给那就实惠得多。
真希望姜少齐一辈子不理她,这样她就可以一直领赏??然而,事与愿违。
她还没高兴完,就看到骆嬷嬷急匆匆进来,大概跑得喘了,声音没办法压低,厅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爷过来了。”
姜老太没想太多,听到金孙来了自然开心,“怎么这样早?”
骆嬷嬷笑说:“老奴也不清楚,接到口信,便进来说了。”
苏胜雪心想,嗷,终于要见夫君了。
转头,见苏六娘一脸欣慰——六姑总觉得姜少齐若见到自己肯定会回心转意,还说她这模样就算进宫选秀都能得宠,真是,她都不好意思跟六姑说,对迷信的人来说,小命比什么都美。
一阵风就把他吓成那样,要是知道她在厅上,只怕要当场变脸走人……嗯?这样也好,姜老太一定会更可怜她,然后又会赏东西下来。
赞赞赞,等姜少齐进来,她就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姜老太肯定心软。
也不是她想拐姜老太的赏,她就……就穷嘛。
虽然当初姜家给了她一千两,但光是替母亲买宅子就去了三百多两,母亲那边也要人服侍,与其找外人,不如从府中带去,如此又去了一百多两,剩下五百两左右,她只带了五十两进姜家。
她在苏家被银子为难了十六年,真希望身边能多点这种可爱的东西,兆天府太冷,保暖的被子直逼她两个月的月银,姜老太赏她被子之前,她都不知道肉痛了多久。
六姑对她虽好,但她的钱银真的也不多,除了阮大娘,还有个弟弟,这十几年一直在考试,花费极大,六姑的月银大抵都往那边去了……胡思乱想中,外头已经传来些微声音。
很快的,一个青年身影大步而入,只见过祖母,母亲,叔娘这三个辈分比他高的人,站在卓氏后头的秦姨娘,赵姨娘自然赶紧见过大爷,姜宝珠喊了声大哥,柳氏跟青姨娘眼巴巴看着,但男人没理她们。
婆子乖觉的奉上茶水。
姜老太一脸慈爱,“怎么这样早过来?”
“林老板有批货不要了,刚刚让人来问我接不接,要的话中午就得出发,孙儿这一去得到大寒过后才赶得回来,所以过来跟祖母说一声。”
“有货怎么不要,不会有问题吧?”
姜少齐笑道:“林老板养外室的事情被林太太知道了,林太太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想跟着商队出门被笑,但若没人去取货,会失信于当地商家,这才把路子让给我,他不用出门丢脸,又维持得住信用。”
姜家跟林家多年往来,都知道林太太剽悍,只是没想到林老板胆子这样大。
卓氏光想林老板被正妻打,就笑得忍不住,“这林老板也真是的,前两年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也不怕,林太太是镖局的女儿,皮再厚也禁不起那样打啊。”
“母亲有所不知,林老板因为去年那批皮货的问题,跟田家有点不愉快,不愉快归不愉快,但田家也不能拿他怎么办,谁知道那田四爷居然想出报复的方法,买通个花娘自己赎身奔良人,林老板居然就上当了,把那年轻花娘养在外头,这不,田家不能出手打人,但林太太打了林老板一顿。”
满厅的人听到是这原因,都笑出来,只有苏胜雪低着头,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是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过。
这姜少齐为什么长得跟经理大人一模一样啊?
内心震惊之余,当然也看到对方的神色变化,虽然只有一瞬,但她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他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然后她就不敢看他了。
不只脸一样,那声音,那语调也很像很像,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这人年轻得多而已。
他也穿了?跟自己一样从个小贝比长到这么大?
但不对啊,自己才十六岁而已,姜少齐十八耶。
他们明明是同一天翻的车!
第2章(1)
二世为人,即使出生在苏家那种阿里不达的地方,苏胜雪都很淡定,但这回无法淡定了。
她从没想过“他相遇故知”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像是以为自己漂流到了无人岛,正愉快的大解放,裸奔到一半却发现另一端有人。
比起有伴的开心,更多的是尴尬。
虽然她调到暴君那边还不到一年,但她任职的是外商公司,她顶的又是口译的职位,每月至少跟暴君出差一次,两人要独处上好几天,不出差的日子,上班也是同一部门,真是日日相见,时时相守,她看暴君的时间绝对比看她妈还多,那个挑眉的样子她太熟悉了,而且感觉都能听见他那句略带鼻音的“喔?”
所幸她不是真的十六岁,惊吓归惊吓,但没失控——那天就是一直微低着头端坐着,即使心跳一百二,外表看起来依然如常,就连六姑也只以为她是紧张。
是紧张也没错,但不是那种紧张。
等早上散局可以回到自己的与花院,她立刻躺在床上让桐月给她按按吓得僵直的背部,直到血气通顺,才真觉得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没什么差了,“夫君”跟着商队上北方去,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霜降进入立冬,什么事情都没有,姜家的每一天照常运转,她也依然完美扮演着好孙媳。
姜少齐即使是暴君本人,但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要纠正她的英国腔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明明就是美国留学回来,还要请口译,哪门子毛病呢,还说之前那口译是请产假跟育婴假,想想应该是受不了他这种麻烦人辞职的吧,说真的,被人纠正腔调真的很讨厌,英国腔是惹到他了?她就在英国念书,不然他想怎么样?
“挖特”也好,“窝特”也好,人家听得懂那就是水嘛,这么有空怎么不去纠正厂商的发音?啧。
不过他既然在这世界成了姜家的大爷,妻也有了,妾也有了,儿子女儿通通有了,想必美满无双,应该对她这个老同事没兴趣——突然想起来有次他还嫌她臭,让她滚远点。
她哪有办法,她也不知道饭店的洗发精居然是樟脑丸的味道,而且非常持久,清水都冲不掉,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