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来人啊!把心葆拉出去……」
立刻有侍卫冲进来,架着心宝往外拖,心宝不愿,她还想说、还想挣扎,想恳请皇上恩准——她知道皇上拿她当妹妹,在这个节骨眼,知道她哀痛逾恒,所以才会阻止她,这是皇上心疼她。
可是这是她自己的路,是她进宫这十五年来,第一次决定走自己的路,她鼓足勇气了,不再退缩。
被拉到殿外,侍卫立刻放开,不敢伤到她。
心宝就地跪下,伏地磕头,嘴里大声念着,为自己争取。「皇上,请成全,心宝下定决心了……」
「皇上,您还记得吗?」心宝高声喊着、哭着,「您的圣旨,太后娘娘的懿旨,」生死由我、来去由我「,皇上您还记得吗?」
「皇上……心宝下定决心了,心宝要死,心宝要去;皇上,请您成全,这是心宝这辈子唯一的要求……皇上——」
从宫殿内传来咆哮声,「把她拖远一点!」
心宝站起身,「皇上,心宝不敢打扰皇上,心宝在长春门外跪着,除非皇上恩准,否则心宝长跪不起。」
心宝转过身往宫外走,走到长春门外,然后直接跪下;她一跪地,就闭上眼睛,准备长期抗战。
声音没了,但皇帝依旧是又气又伤心,都是因为这场战争,一瞬间事情全都变了样——向群死了,心宝的幸福也没了!
「皇上,别气了。」
「朕不是气,朕是伤心。」站起身,看着桌上那一张纸,那是十几天前才送来的,区区十六个大字,……祁焉山败,两千众亡,向群将军,壮烈成仁……加上十天的快马递信,事情应该也过了二十几天了。
向群啊……心宝要死,你知道吗?她痛苦万分,你知道吗?朕该怎么办?该准了,了结她的痛苦;还是不准,让她继续无边无际的挣扎,浮沉于苦海?
皇帝突然灵机一动,他看着那战报——是裴策的字迹,可是却潦草到可以,不像是裴策的个性。
前线是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怎么了?」
「李斯道?李斯道人呢?」
一名公公赶紧进门,立刻跪地,「奴才在。」
「你传讯到前线去,说……心宝要给睿王爷殉葬!用飞鸽,用快马递信,十五天给我到,超过这个时间,叫递信的人提头来见。」
「奴才遵旨,只是……要传讯给谁呢?」
「给谁……」皇帝轻轻叹息,「朕要是知道传给谁就好了……」
真希望一切还有转圜,那只是他这个皇帝被骗了……他还真希望这一切只是在骗他……
心宝在长春门外,真的一跪不起,任谁来劝都没有用——皇后来劝过了,公主与三世子也来劝过了,可是心宝依旧跪着,心意依旧坚决如铁、不动如山。
人生无非生来死去,早走晚定而已,如果生不能欢,那死有何惧?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浑身轻松。
下雨了,冬夜的雨绵绵,打湿了她全身,一阵阵寒意袭来,她不觉得苦,依旧稳稳跪在地上。
有个宫女经过,给她披了件衫,她谢过,但有与没有都无妨,她不觉得冷、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彷佛超脱凡世,直入云霄,凡尘的苦痛她都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她了然于胸。
其间皇上派人出来赶了几次,但她不肯走,被拉远了又跪回原地。第四天晚上依旧下着雨,心宝还是跪着。
终于皇帝走了出来,走出宫殿,来到长春门外看着她。「你到底是想跪到何时?」
「跪到皇上答应。」重重叹息,「人死不能复生,你何不节哀顺变,往后好好活着,人生总还有希望。」
「心宝……痛不欲生,只求解脱……」泪水盈眶。
她终于承认,要殉葬,要救那些被殉杀的人,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最重要的,还是要解了自己的困境,把自己救出来。
「你什么人不好殉,你殉睿王?」
「皇上,心宝不是殉睿王……只是那王府两百余口,各个无辜,求生之人寻不着生机,求死之人觅不得死路,心宝想,既然要死,顺道为醒之积下这最后的阴德……」
皇帝无奈叹息,传讯到前线也才四天,当然等不到什么回复,但是眼前这里显然是不能再等了。
这个烈女子下定决心后,比男人还狠,一心求死,如果他不走出来面对她,等天降大雪,天寒地冻,恐怕她也可以跪到冻死。「死了,就真能解脱吗?」
心宝含泪,抬头望着皇帝,「心宝不知,但至少死了就不用再等、不用怕落空、不用怕失望,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是泪湿双眼,皇帝点点头,想了又想,终于忍痛做出决定。「好,如果你求的是解脱,那就去吧!去吧……」
心宝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心宝叩谢皇上。」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的事,吃了这么多的苦,到头来,连该你的幸福也得不到手,朕,还有咱们皇室上下所有的人,真的都对不起你……能解脱就去吧!就像你说的,至少不会再落空了。」心宝泪流满面,磕头在地,「谢皇上成全,心宝……叩别皇上。」
她的路走了,再也不能回头,就往这条路走去吧……孤独的走来,孤独的向前走去……
十五年宫廷生活,看尽帝王家的起落,尝尽爱恨分离辛酸,就如黄粱一梦,生死富贵、爱恨笑泪,只在转瞬间。
一切往事如过眼云烟,都存在记忆里,然后灰飞烟灭,半点不留。
她要空手上路……不带记忆、不带爱恨、不带醒之;不带太皇太后、不带太后;不带皇上、不带公主、不带宫廷;不带锦衣玉食、不带珠翠宝玉;不带、不带,她什么都不带……
不属于她的,她什么都不带……
第6章(1)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看着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巳时正,距离正午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她就要上路了……
睿王的丧期就在今日——皇帝下令举城发丧,满朝哀悼;她身为活殉之人,将随棺入墓,在死后也继续伺候着主子,在阴曹地府继续尽忠。
确定殉葬以来,天天都有王府的奴仆到公主别院外跪地哭拜,若非心宝牺牲自己,那王府的杀戮是不会停的,他们这些奴仆早成冤魂。
每天来哭拜的人多不胜数,心宝一个都不见,她安安静静的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斋戒茹素,空闲的时候就诵念佛经,过着最简单的守孝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为谁守孝……
念一段经文,但愿亡魂早点上路、安心投胎,不要在战场上继续魂无所依,回到该去的地方,在该去的地方相逢……
葬期前三天,她离开了公主别院,在公主的哭声中来到灵前,就在暂历睿王棺柩的大堂旁的小房直接住下。
三天下来,王府对她备极礼遇,吃好、穿好,一点守孝的哀简样子都没有。
正如现在,出殡在即,依旧满桌的酒菜鱼肉,说是为她饯别人间,让她吃饱上路……这路远,得吃饱一点才走得到。
一名老伯,是府内仆人,他将酒菜放在桌上,老泪纵横——他也是被心宝救下的人,看着心宝一身斩衰服,苴绖系腰、绞带捆膝、足踏菅履,头顶则以箭笄簪发,粗布捆包。
大家都知道,心宝以一人换百余人之命……
「心宝姑娘,多吃一点。」
捧着碗,点点头,以筷就口,速度不快不慢,不多吃,但也不会什么都不吃……此时此刻,这酒肉再好,尝来都无味。
老伯跪地,用力磕头,「心宝姑娘……」不禁大哭。
心宝笑着,挥挥手,什么话都不想说。
这时,她放下碗,拿起一杯酒,离开座位,走到朝向北方的窗,在窗前举起酒杯,不知在敬谁,然后往地上一洒。
那无依的魂啊!这酒就敬你了……
回到桌上,她不再用餐,脑袋里一片空白,看见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只布袋,她微微一缩。「老伯,」终于开口,「能否取盆火来?」
老伯擦掉泪水,立刻去办。
没多久,一盆火就端了过来,放在地上。
心宝跪在那盆火前,从布袋里取出箭,不再留恋,就这样放进了那盆火中;箭翎瞬间烧毁了,用竹子制成的箭身也在火中挣扎,只有箭矢依旧不化。
她的泪水在瞬间滑下……
说不带走,还是做不到,就让她带着这枝箭上路吧!她什么东西都不要,就带这把箭,只带这把箭……
君提箭救边关,魂断北疆,孤魂无依……但愿这火能照亮黄泉路……
心宝站起身,取起一旁的哭丧棒,走出大门;上路了……
门外,公主就站在那里,她看着心宝,不禁大哭……
心宝看见公主,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不再回头的离去。
公主放声痛哭,「心宝,回来……心宝——」哭声断肠,几乎倒在三世子怀里。
三世子亦含泪望着心宝离去的坚决身影。
上路了……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好几个时辰;心宝定在队伍正中央,没人敢与她并肩而行,这最中间的位置,只有她能站。
前头是睿王的棺,后头还有大大小小,约四十几具一般的棺木,都是王府内不幸被殉杀的人,这些连同她在内,都要被送进睿王的墓中,从此与世隔绝。
队伍每走一段距离,便要哭喊一番——有人带头,大家随声叫嚷着,场面反而一点都不哀凄,反而令人发噱,不过倒是没人真有胆笑。
一路上,心宝嘴里都念着……到了哪了,等会儿还会到啦,还剩多久就到了……等着、等着,耐心点……
不知道她是在提醒谁,是在提醒自己?还是提醒那个虚空中的人?
走着、走着……好几个时辰都过去了,足足从午时走到了申时末,她走到筋疲力竭、汗如雨下,甚至开始用着哭丧棒撑着自己,咬着牙也要走到。
她的意志毫无动摇,这段路她非走完不可,尽管皇上告诉过她,只要她在入墓前反悔,皇上绝对会降旨救她。
但她不会反悔的……终于走到这里了,一切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她不需要再空等,不会再失望……
终于到了睿王墓的入口处——继任为新睿王的长世子领了皇上颁赠已故睿王褒谧的圣旨,连她也有圣旨。
皇上封她为天朝女户,此后万古流芳、贞德永垂……这净是虚言,但她收下,心里唯一感谢的就是皇上的成全。
进了墓园,外头听见嘈杂声,好像是睿王府的人不让礼部跟其他各部的官员进园,她有点讶异。
睿王曾贵为摄政王,睿王的丧仪应该由礼部来负责,但看来这次睿王府自己主导了一切,朝廷无权插手。
心宝又想起了一件怪事,听说已故睿王的遗书称,不要三世子随队送葬,要他在家守孝。
三世子不来,公主自然也不来!
当时,三世子的表情既哀伤、又无奈——连自己的父亲去世,都不准自己儿子送,难道父王真的那么讨厌他……
进了墓园,开始有人喊着,「定快一点,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天黑前要进墓,快点。」
队伍速度加快,心宝也被迫赶路。说也奇怪,这睿王墓竟然这么大?眼前有条笔直的石板路,一望竟然不见底,也看不到前方会有什么。
她侧头一看,路旁有着大小雕像,如果她没记错,这叫做石像生,有神兽、有灵鸟,也有威武强壮的武官,和风度翩翩的文官,统统雕刻得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畏。
心宝随着队伍向前走着,走了许久许久,终于走完了这条不知到底有多长的路。
到了底,这才看见一座汉玉石牌坊,以及连接着的大小建物;再往下走,则又是一座碑楼,上头高高五个大字,写着神功圣德碑,凿刻着满满的碑文,却在碑主名号上挖空,似乎在等待日后填入。
再往前,她看见一座浩瀚巍峨的宫殿,牌匾上写着隆恩殿三个大字;心宝心里一惊,讶异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再往后走,来到了方城明楼,穿越后终于来到了坟前,心宝看着,眼前一个入口,后头随着斜坡进入地下世界。
到这里后,老睿王的棺椁从灵车上降下,往里头送;后台那四十具棺木也往里头送,心宝不禁怀疑,这个地下墓穴里头有这么大吗?可以安放这么多的棺木吗?
睿王进入地下墓穴,祭祀官也带着王府的人进入,心宝当然也跟着走进去。那斜坡又是一长段路,慢慢向内降,他们往内走,终于来到墓穴中。
心宝看着,真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墓穴仿若地下宫殿,由一条中道串起了前、中、后三室,前两进再分左右,那四十多具殉葬者的棺木就往第二进的左右两厢送入。
老睿王的棺木往最内进送,安放在里头的正位上,身旁还有两具棺木,应是两位被迫殉葬的睿王侧妃之棺。
这时,众人陆续撤出,睿王离去前,还对着心宝说:「心宝姑娘,先父就托付给你了,望你好生照料,本王感激不尽。」脸上彷佛还带着笑意。
心宝没有响应,她只是往墓室内走,最内一进摆放睿王的棺木,中进的空间则摆着许多随葬品,甚至包括一张雕龙王座,还有一盏长明灯。
她懂了,难怪不让三世子来送……
「你们以为瞒得过天下人吗?」心宝轻声说着。
王府的祭祀官离去前,听到了,他看着心宝,「你说仟么?」
「神道、神功圣德碑、隆恩殿、玄宫,这些全部都是帝王礼制。睿王……还真的有狼子野心。」
祭祀官笑着,「你看得懂?真不简单,还想说什么,赶快说吧!」
等会儿大门一关,金刚墙一筑,她就再也别想说了。有话,说给王爷听吧!
心宝摇摇头,不干她的事,让外头的人去伤脑筋;她是来死的,不是来揭发小人的。
况且不是修个皇陵,死后过过当皇上的瘾,就能得到这个天下!
祭祀官走了,墓内只剩她一人。
朱红大门从外面关闭,一道名为自来石的石墙伫立在门内,外头有人从朱门韵门缝中伸进了一个勾杓般的器具,形状有如北斗七星,用那杓状之处将那堵自来石一勾,自来石撞上朱门,从此内外两隔、阴阳不见。
耳边瞬间变得安安静静,隐约可以听到外头的人正在修筑金刚墙,那墙筑好后,睿王墓就永远与世隔绝。
心宝站在墓室中,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走到这里,真是死路一条,再也不用去想外面的事。
心宝就这样坐在地宫的地上,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语。她心里霉然觉得好平静,人生至此,说不出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是喜还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