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这段路了,接下来,就是等死了。
千里之外,北方战线,官军军帐内,一个男人站在桌前,看着眼前那推演战况的沙盘,兀自沉默。
身旁放着一个包袱,随身之物都已收拾好了。他卸下戎装,换穿蓝色长衫,脸上的胡髭多日末刮,虽是如此,但脸色略显苍白,只见那男子身上蓝色长衫的左袖垂在身侧……
战事已有重大进展……他该走了……
二皇子与裴策进帐时,就看到这个画面——向群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身旁的那个包袱,他们也看到了。
断臂之后,他们本以为向群活不了了,但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人更不应有这样的下场。
「醒之,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摇头,看着两个兄弟,「我要离开了。」
两人一惊,裴策紧张问着,「离开?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哪就去啦,朝廷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不能再留,不然你们反而变成欺君……我早就打定主意要离开,只是前阵子战事混乱,我想帮你们的忙……现在战事底定,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二皇子愤怒大骂,「混账!你为什么非得选在现在说这种话?今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庆祝吗?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仗啊!」
这场仗,胜利来得太晚,向群已经受到重创,现在就算打赢了,也只是迟来的安慰。
裴策也劝着,「醒之,我以为经过这段时间,你已经放宽心胸了。当初若非你以自己的安危相逼,我也不会发那种战报!我们应该一起回京,向皇上禀明,相信皇上会原谅我们的。」
向群默默无语,不肯说话。
裴策继续说:「况且部队这里人这么多,怎么挡得住悠悠众口?当初说流骗皇上,迟早会被揭穿……」
「所以我要离开,到时候看到我没跟着你们回去,皇上心里也有数,不用再多说,你们就当我死了……」
二皇子愤怒上前,一把揪住向群的衣服,「说什么兄弟?你当兄弟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这一场仗,如果不是你给我们出主意,我们哪能打赢?」
向群伤后,多日卧床疗伤。少了向群,他们反而成了群龙无首,他们就算还拥有两万兵,反而只能坐困愁城。
发动奇袭前一晚,他们几个将领沙盘推演,彼此无语,连裴策也拿不出主意。
这时,几天下来躺在床上下不了床的向群,竟然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爬到他们面前,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摆出了调兵进攻的阵势。
再次攻山……
但要分两批军队攻山,一前一后,前后约隔十里。
上回他们在山上被包夹,死伤惨重。但这一次,换他们将敌军包夹入山,两边夹攻,一次歼灭。
获得计策,众人精神一振,隔日即出发,当然向群不能去。
可是这一战,鏖战了五天,不但大获全胜,敌军全灭,官军损伤甚少,甚至他们还大有所获。
因为他们竟然发现,刘涛那浑小子竟与敌军将领勾结,当场抓到他们碰面时那谈笑风生的得意场景。
二皇子当场将刘涛的人头砍下,激励士气,就算这刘涛是睿王的侄儿,长世子的堂兄,也照杀不误!
而这件事,也让裴策的心里觉得不太对劲。
向群脸色苍白,却是咬牙不吭声;他的伤势刚愈,当然承受不住二皇子这般摇晃。
第6章(2)
裴策看见了,立刻上前拉开二皇子。「醒之,真要这样一走了之吗?」他说出心里的隐忧,「几天前我们还在谈那刘涛的事,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他为什么会与敌军将领见面?长世子为什么会派他来?这次异族连手入侵,究竟与他们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我都管不着了:慎谋,你够聪明,你可以帮皇上……」
「坦白说,醒之,皇上缺不了你,我也缺不了你。我是文官,二皇子则是皇上身边最信任的武将,但我跟二皇子常常意见不一,文有文策、武有武略,着眼之处各有不同,这时就要靠你这个文、武兼具的将才居中调和……」
「别灌我迷汤,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好!撇开这些都不谈,京城里难道没有什么让你能留恋的吗?」他直接挑战,要刺进向群的心里。
二皇子觉得干嘛这么拐弯?他直接就说:「你不想回去见心宝吗?如果心宝得到了你的死讯,她会有多伤心啊!」
向群咬着牙,想起那个傻女人,但他还是一甩头,「我不回去,心宝……就让她当作我死了,我不回去……」
「你混账!说什么要给心宝幸福,心宝这么多年在宫里,服侍这个、腿侍那个的,过得这么辛苦;她在等你回去,要跟你一起享福!你还说你不回去……」
「我没有办法给她幸福!」向群终于爆发,大声吼着,「我手都断了,我是个废人了!我怎么给她幸福?她跟着我,怎么享福?」
裴策叹息,「你怎么知道呢?电许她就是在等你啊!我好后悔,不该被你一逼,就写了那封战报,想想心宝知道了会怎么样?」
向群眼神一痛,闭起双眼,却还是可以看见心宝的脸,心宝的眼,心宝那哀伤的表情……
离去那一夜,心宝对他说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一我不要当什么公主,我只要你回来,平安回来……娶不娶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平安回来……
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却再也不能回应她;此身已残,他承认,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向群了……
拿起包袱,不再多说,「两位兄弟,相识多年,向群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向群就此告别。」准备往帐外走。
要走去哪,他心里还没有数,但无论如何,总有路走的。他断了一臂,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既然都活了,那就苟延残喘的活着。
心宝,他此生注定亏欠;若有来生,但愿上天怜悯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二皇子大怒,拿起剑就刺了过去;向群的手断了,但反应不减,立刻闪开;裴策惊呼,要二皇子收手。
「你回不回去?不回去,就吃我一剑!」
向群竟不闪,「好!刺准一点,给兄弟一个痛快!」
二皇子更怒,他不喜欢这个畏畏缩缩的向群!
他知道向群断了一臂,信心全失;他更说过,向群是为了救他才受伤,他愿意永远当向群的手臂,但就是不准向群这样意志消沉,该死的这般意志消沉,这才不是向群!
裴策上前将二皇子挡下,「拜托,醒之才刚痊愈,真要伤到他怎么办?」
「我就是要好好教训他,咱们少兵营的绝对不会这么懦弱,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向群……」
向群没多说,就趁这个空档离开,出了帐。
二皇子与裴策看到,赶紧迫出帐外,看见向群竟施展轻功,迅速飞到马绷,准备牵出马要离开。
裴策惊叹,「醒之就算受了伤,轻功还是了得。」
二皇子立刻持剑追上,裴策也追上前,三人在马棚那纠缠,没发现主帐那儿出现一阵喧扰。
没多久,有一名小兵跑了过来,跪在三人面前。「禀三位将军,朝廷派人来,说皇上有旨要宣。」
向群、裴策与二皇子你看我、我看你。裴策赶紧回过神来,「人呢?」
一旁有一名小兵把人带来,那人跪倒在地,一抬头,看见三位将军,眼神却在看见向群时,讶异到差点忘记要说话!
「皇上到底有什么旨要宣?」
「向将军,您……您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怎么会好好的站在眼前?
向群叹息,「就说你们应该让我早点走……现在恐怕谎更难圆了。」
那人扑倒在地,「向将军、裴大人,还有二皇子,皇上说……皇上说……」
「皇上到底有什么旨意?」
那人一阵激动,「睿王日前薨逝,皇上说……」
「说什么?」
抬头看着向群,「皇上封心宝姑娘为天朝女户,让心宝姑娘……给王爷殉葬!」
众人一惊,顿时浑身发抖。向群更是震惊,他立刻冲到那传讯兵面前,一只手就拉起了他。「你说什么?」他大吼。
「属下说,睿王薨逝,皇上准心宝姑娘给王爷殉葬。」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几不可闻。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手一松,传讯兵跌落在地。
裴策赶紧追问:「睿王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听说是过年前……」
「现在年才刚过……丧期什么时候?」
「好像……是十七!」
二皇子大声惊呼,「那不就是九天后吗?」
裴策再问:「是活殉,还是殉杀?」
「属下不知道……」
老天……
向群浑身发抖,立刻冲进马棚拉了匹骏马,一跃上马,立刻飞奔而去,不顾现在天已黑,策马狂奔、绝尘而去。
二皇子与裴策你看我、我看你,也立刻拉过马,由二皇子先追上,别让断了臂的向群一人上路。
裴策与几个主将和将官交代完事情后,立刻追上。从战场回京城,最快也要十五天,来得及吗?
天啊……
三人连夜赶路,连奔千里、日夜不休,遇到驿站也不敢歇脚,只能换马再赶路,三人一共跑死了十多匹马,整整赶了十五天路,这才回到京城。
这一路,向群没有心思注意自己的不便,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断了一臂——
就算不便,此刻也得便。
尤其是过了十七那天,他的心更痛——是睿王下葬的时间。经过驿站时,问过驿站官员也已证实。而这一天,就是心宝殉葬的日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是睿王逼的吗?那怎么皇上没有替心宝作主,就这样准了这桩荒唐事?
心宝……心宝……心宝……
向群无暇自艾自怜,脑袋里光是想着心宝的状况,就够让他发狂;心宝现在是死是活?到底是活殉,还是殉杀?
谁能告诉他?
这一路上,二皇子与裴策都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尤其是初九那天一过,他们还在路上,向群的神情更加凝重,连旁人都可以看出他的心痛。
终于回到京城时,已是日落时分,三人风尘仆仆,十五天不眠不休奔驰千里的劳累,让他们看起来都有点狼狈。
回到京城,他们没有直接进宫,裴策找了个朝廷的官员,问了睿王下葬的事,得知心宝是「活着」走进睿王墓,那就是活殉!
然后他们也问到睿王的墓址,也就是天寿山东北簏的山脚下,于是三人再火速赶出城,直到天黑,他们终于赶到了睿王墓。
墓围前戒备森严,睿王府派了守卫来回巡逻,怕有人惊扰了老睿王在此安眠。
三人本想从旁绕过去,偷偷潜入,无奈发现,这墓大得超出他们的想象。
不从正门,绕路而行,照这墓的规模,可能会有所拖延;于是他们别无方法,只能从正门入,只能撂倒正门的守卫。
接着他们策马长驱直入,却发现从正门进入后,竟然策马狂奔了好一段路,都无法望见尽头——这石板路竟如此的长,长到有如帝陵的神道。
一路上,当然有守墓的侍卫冲出,要阻挡他们接近,但都遭到二皇子解决。终于他们一路奔驰,看见了建物。
但是他们真是乱了,不知如何是好——这竟是座碑楼,再往前走去,终于看见了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物,那里也有守卫,也被他们解决。
下马看着四周,向群又慌、又乱,「该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墓吗?那墓碑在哪?他到底要到哪里去救心宝?
老天……
裴策看着,眼角突然注意到一座砖红色城墙,「那里!我们去那里看看。」
三人一同靠近,城墙里没有什么建物,或者说那根本称不上是城墙,因为里头只有着巨大的封土,那这里应该就是墓。
裴策屏息,「这是睿王墓?」
老天!这睿王……修筑了这样的墓!
向群冲上前,四周看着,却不知该如何着手,他从心慌开始心痛,甚至跪地痛哭,「心宝——」
裴策立刻理出思绪,「醒之,心宝应该就在这里面!睿王的墓应该有建造玄宫,如果我没猜错,这封土下面就是玄宫。」
他没说出心里的讶异,此刻说这个也毫无意义,但真令他讶异,这睿王墓怎么看都是帝陵的规模。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二皇子立刻决定,「我去找炸药,把它炸开!」
向群立刻站起身,冲到二皇子面前,「好!就这么办,赶快把坟炸开。」
裴策也同意,于是二皇子立刻再策马回奔——他是皇上的弟弟,谁敢不从?值此危急时刻,这样的身份最好用。
他奔回宫里,找了在军机处值守的官员,搬出皇子的威严,要他立刻去找出炸药,就算把宫里和整个朝廷都翻过来也要找到。
两个时辰之后,二皇子回到睿王墓,后头跟着的人载着一车的炸药,与向群及裴策碰面。
他果然找到炸药,是值守官员跑到工部去找的,还说是二皇子要,如果拿不到,要他们拿头来见;官员们吓得要命,就算是晚上也赶紧照办。
向群与裴策都很振奋,可是二皇子却脸色怪怪的。
裴策就问:「怎么了?」
「我……我回军机处找人,趁空档忍不住就去干明宫要找皇兄问个清楚,告诉皇兄向群没死,还说我们要炸坟,可是……皇兄什么都没说,只说他会当作我今晚没去找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是皇上准心宝殉葬的吗?
裴策想着,突然一击掌,「咱们炸!皇上也准咱们炸!」
向群看着裴策,「怎么说?」
「你们傻了吗?天朝女户是皇上封的,心宝殉葬是皂上准的,皇上怎么能说得这么白?皇上说会当作二皇子没去找过他,就代表今晚我们要做什么,他都不反对!」
「是这样吗?」
「当然,如果皇上反对咱们炸坟,二皇子就不可能赶回来了!」裴策说着,「所以,向群,心宝会殉葬,皇上说不定也是不得不准,这里面必有隐情。」
二皇子吩咐旁人搬下炸药,「不管有没有隐情,今天晚上就要炸开刘祺这个老贼的坟!」
众人一起合力,将火药迅速安放在封土前的位置上。
裴策说,这封土下必有地宫,只是入口已被掩埋,所以他们在放置炸药前,必须确定好位置,以免崩落的士石反而掩盖住了地道。
他们在封土四周将耳朵贴在土上聆听,甚至敲打拍击,听着那土下的虚实,然后陆续将火药安放好,引信也连接起来。
过了许久,火药都已安放好,三人退至宝城外,由向群点燃引信,顿时轰天巨响,封土被炸开。
他们果然看见一个洞,那洞下原本应该是有条地道通往,但看来在封起地宫之前,已经将地道摧毁殆尽,以防外人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