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如豆,让人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夜色使人视线模糊……
安胎药要文火慢煎,急不得,李嬷嬷守著炉火如守寡。
看著娘子哭得天昏地暗,声音哭哑了,泪水流尽了,双眼肿得像核桃,他的心很痛,眼也湿,但是却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借茶浇愁。
终于娘子撑不住眼皮,头一偏,靠著墙睡去,他不敢惊动她,悄悄开门出去。
茶喝多了,小腹几乎快炸开,他一直忍,却不知道她也在忍;她早看出后果,但他浑然不察,不知道茶也能酿成大祸……
等他一离开,公孙雪立刻把腰带往梁上一兜,系紧死结,朝著北方跪地一拜,哀怨至极地说:“爹娘,你们保重,原谅不孝女先走一步。”
拜完,她坚决地踏上板凳,脖子一悬,踢开板凳,眼前渐渐一片漆黑。
一开始,只觉得身子很沉重,慢慢的身子变得很轻,恍如被风吹起的棉絮在空中飘荡,在这一瞬间,掠过心头的,竟然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晶眸?!不该是他!她抛下他,继续飘荡,直到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时,李嬷嬷正好端著托盘送安胎药过来,就在她推门而入的同时,吓得打翻托盘!李嬷嬷急忙奔上前,抱住虚软无力的双脚,使力将她整个人往上撑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啊!”李嬷嬷大声疾呼,只见寨主大人跑来,裤裆一片湿。
秦剑飞接过手,一边哽咽一边抱她上床。“为什么?娘子为什么要做傻事?”
“你这个笨蛋!怎么一点都不了解女人心?”李嬷嬷感到头疼欲裂。
“我看娘子睡著后,才去小解。”秦剑飞坐在床沿,痴望著她。
李嬷嬷气急败坏地说:“她是装唾,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幸好娘子还有气,李嬷嬷,你小声一点。”秦剑飞以指尖探了探她的鼻息。
“当然有气!她气你气得半死,我也一样!”李嬷嬷拉上被子,气他啥都不懂。
“别骂了,你还不快去请杨老过来。”秦剑飞只顾著担心,只知道焦急。
“不成,会累死杨老。”这阵子杨老老态毕露,李嬷嬷制止道。
秦剑飞眉头一皱。“左一句死,右也一句死,太不吉利了。”
“不是我爱数落寨主,实在是寨主欠人修理!”李嬷嬷拧著他的耳。
一阵剧痛使秦剑飞恼羞成怒。“李嬷嬷,以下犯上是要受罚的。”
李嬷嬷手缩了回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替寨主夫人出气。”
“娘子心胸宽阔,才不像你这么小心眼。”秦剑飞还在逞强。
“你还敢狡辩!”李嬷嬷拧他另一只耳朵。
这像话吗?这有天理可言吗?堂堂寨主被个老妈子当狗儿对待?!算了,好男不跟女斗,看在李嬷嬷救了娘子一命的分上,他承受了。
抚著两只刺痛烧灼的耳朵,心儿凄凄凉凉。
他感伤的不是李嬷嬷因为做惯粗活而比男人还孔武有力,真正令他难过的是,娘子没有母爱,不想养儿育女!秦家无后,这可是个大问题!他虽然是弃婴,从小就没见过爹娘,但百年之后,到了九泉之下,爹娘自然会现身,骂他是不孝子,可是他一点也不想为了传宗接代,纳个会下蛋的小妾。
还好他够聪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就靠妹妹了!他们兄妹情深,妹妹应该会答应过继一子给他。
但是娘子也不该为了不生小孩这点芝麻小事而寻短。
夫妻之间床头吵床尾和,只要上了床翻来覆去,什么事都好商量,什么话都好沟通,娘子用那么激烈的手段逼他屈服,实在是多此一举。
只要把衣服剥光光,娘子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愿意拍胸保证,对天发誓。
不过娘子显然不信任他,也不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秦剑飞对著昏厥的容颜喃喃自语。
“你一无是处。”李嬷嬷代替她回答他的蠢问题。
“我的好处是你永远无法了解的。”秦剑飞讪笑道。
李嬷嬷冷哼一声。“光靠裤子里的东西,你休想得到她的心!”
秦剑飞恍然大悟地说:“是吗?那要靠什么东西?是不是珠宝和玛瑙?”
李嬷嬷挽起袖管,一副恨不得把他的脑壳剖开的凶相。“靠你的猪脑袋。”
“好!我马上去买猪脑来给娘子补身。”秦剑飞如获至宝,立刻站起身。
“没救了!真是无药可救了!”李嬷嬷欲哭无泪,呜呼哀哉。
“你又怎么了?”秦剑飞百思不解,女人果然比天书还难懂。
“我是要你用脑袋,自个儿好好想想。”李嬷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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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子怎么了?”秦剑飞心急如焚。
都怪李嬷嬷,延误医治娘子,害娘子变得痴痴呆呆的;不过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不该耳根软,听信谗言,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一整个早上,娘子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连眼珠子都不转不动。
他试著把手在她眼前晃动,她眼睫一眨也不眨,任凭他做鬼脸、敲锣打鼓……不管是上流还是下流的招数,全都激不起她一丝反应。
乱了,慌了,没辙了,只好请杨老亲自出马。
杨老那个懒骨头,时时刻刻提醒别人“早睡早起身体好”,但自己却睡到太阳晒屁股……原来睡得越多越晚才是百岁之道。
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指责他,打算等杨老治好娘子,再去找他算帐!和娘子一起活到百岁,是他的梦想。
他今年二十六岁,一百减二十六是七十四,也就是说他还有七十四年的鱼水之欢可享,少一年,他就在地府里咬杨老一口肉!是杨老不仁在无,不能怪他不义在后,这跟尊师重道无关,纯粹是就事论事。
杨老开门见山地说:“这下子,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呆呆娘子。”
“杨老,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你是不是精神不济?”秦剑飞不依。
“虽然你不让我洗脸,不过我很清醒。”杨老收拾药箱,准备打道回府。
“你一定要救她,杨老,我跟你跪。”咚地一声,秦剑飞双膝应声落地。
杨老爱莫能助地耸肩”眼神充满无奈。“寨主,请原谅老朽无能为力。”
“不可以,你不可以撒手,不可以放弃……”秦剑飞泣不成声。
“大男人又跪又拜,又哭又啼,成何体统!”杨老厉声斥责。
秦剑飞起身挡住门。“你不救醒娘子,我绝不放你走。”
杨老劝慰地说:“寨主,病人需要清静,你别在这吵她。”
“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一直陪著娘子。”秦剑飞铁了心。
杨老语重心长地说:“万一你也病倒,整个恶霸寨该如何是好?”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娘子!”秦剑飞狂叫。
“桌上有两碗鸡汤,一碗给夫人补身,一碗给你补气。”杨老嘱咐。
“不,我那一碗要给娘子——肚里的胎儿。”秦剑飞露出慈父的温柔。
“把这碗鸡汤喝了,你才有体力照顾她。”杨老背著他,朝鸡汤动手脚。
第7章(2)
大龙寨才是迫在眉睫的野火,因此杨老早有准备,将定心丸磨成粉末,乘机掺人鸡汤里。
等到秦剑飞喝下鸡汤,药效发作后,杨老一个弹指,十个小喽罗听到讯号,立刻从门外走进来。
其中四个人同心协力,每人各抬一手一脚,把寨主扛出去,另外四个人搬桌抬椅,最后还有两个人负责开屉搜箱,带走危险物品,以防再有意外发生。
掩上门后,冬风席卷而来,吹起满地的落叶有如狂魔乱舞。
不久之后,恶霸寨就会像此刻的情景,陷入前所未有的纷扰之中。
杨老拉高衣领,瑟缩著脖子,心中无限感慨。
他来到恶霸寨避难苟活,老寨主敬他如兄,但他却不能把老寨主从阎罗王手中救回来,他有愧有疚,只好立志在有生之年,像老寨主一样爱人如子、视如己出。
虽然我不犯人,人未必不犯我,外面世界的丑行,已经悄悄逼近了恶霸寨。
恶霸寨原本像个无波无浪的平静湖泊,自从呆呆娘子来了之后,仿佛朝湖面扔了一颗石子,在寨主的心中起了涟漪。
这不是她的错,而是副寨主的错!女大不中留,却留下烂摊子给恶霸寨,眼看波涛将因她而起,他再次感叹——红颜祸水!举步维艰的杨老,来到大门口,看见被罪恶感笼罩的李嬷嬷。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李嬷嬷急声问道。
“我故意成全她的演技。”杨老毫不心虚。
“太好了!”李嬷嬷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杨老反倒叹了口气。“静观其变,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先解决大龙寨的问题。”
“那寨主又该如何处理?”打杀是男人的事,李嬷嬷比较关心儿女私情。
“别告诉他真相,你身为管家婆,要对他晓以大义。”杨老强调燃眉之急。
“这样好吗?寨主都快疯了,他哪听得下其他事?”李嬷嬷明白指出。
“他的痴情,总有一天会打动她的心。”杨老相信事缓则圆。
李嬷嬷请教道:“依你看,呆呆娘子何时才会回心转意?”
杨老摊了摊手。“除了老天爷,恐怕连呆呆娘子也不晓得。”
“我去准备香烛拜天,讨好老天爷。”相形之下,女人远比男人重感情。
“麻烦你还是先去张罗早饭,我饿得两腿发软。”杨老肚子咕咕叫。
“没问题,我这就去。”杨老是活菩萨,怠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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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鬼祟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副寨主房里,这个人正是公孙雪,怨恨的她求死决心依旧不变。
害喜不全然是坏处,她把掺了定心丸的鸡汤吐了出来,随即偷偷来到这里。
打开脚踏板,在五颜六色的小罐中,一定有某罐是毒药!闭上眼,莲花指一指,指到红色小罐子,她迅速拔去软木盖,倒出雪白的粉末,含了一口吞下肚,随即腹痛如绞,整个人在地上翻滚。
额头上沁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手脚冰冷抽搐,呼吸困难重重,所有的苦难都将远离……她卷缩著身体,仿佛回到奶娘温暖的怀抱。
奶娘终于来接她了!身心俱疲的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反倒不再那么悲恨。
生命似乎正从她体内慢慢抽离出去,爹娘的面容、上花轿的情景,直至见到大胡子的那一刻,历历在眼前,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唯一让她还有触目惊心的感觉,是公子!他的温柔、他的深情、他的爱抚,甜蜜地包围著她的一颗心。
一股波澜汹涌的大浪突然汇集,强大的力量逼著她张开口,剧烈呕吐过后,那股大浪又往身下扑去,她还来不及反应,一泻千里。
原来红罐子里头装的是泻药!老天也真是捉弄人,为什么不让她痛痛快快的一死了之?万般无奈的公孙雪,仿佛陷入泥沼中的奋力爬起身,却突然一个晕眩,跌坐在脚踏板上,一阵阵的寒颤从小腹哆嗉到全身……
是她的孩子,未出世的孩子在向她抗议!在向她恳求!孩子想活,她知道,她也感觉得到,一滴又一滴的泪儿滚颊落下。
意念一转,为了孩子,她不能死,她不想死,她要为孩子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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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舌头,听说你明天要出寨采药。”公孙雪来到后院。
大舌头边劈柴边说:“寨里好多人上吐下泻,草药不够用。”
“要采很多吗?”公孙雪心知肚明,因为就是她在井里下药,陷害所有人。
“要推车子去采。”据说大舌头是出生在西方沙漠,三天只要喝一次水,所以才能幸运逃过一劫。
“你好辛苦,需不需要我帮忙?”北风呼啸,仿佛在指责公孙雪假好心。
“劈柴很累,大舌头一个人就行。”大舌头汗流浃背,为全寨的人努力不懈。
“我是说我要帮你采草药。”恶霸寨笨人特别多,公孙雪不齿与之为伍。
“不,大舌头不敢劳烦寨主夫人。”大舌头是出自一片赤胆忠心。
公孙雪装模作样地悲叹道:“看大家受苦,我于心不忍。”
大舌头心中为之一恸。“我要问过寨主才行……”
“寨主给我令牌,这就表示他准我出去。”公孙雪炫耀著令牌。
“好吧,明天一早,我在门口等寨主夫人。”大舌头不疑有诈的上当。
眼看东方鱼肚渐渐翻白,大舌头生怕让夫人等候,三更半夜就站在门口。
哀鸿遍野,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恶臭,从家家户户的窗里、门里传了出来。
公孙雪想不透,怎么会这么严重?四面八方传来的哀嚎声,使她心虚极了,但她必须咬紧牙根,铁了心、硬了肠,不当一回事。
她安慰自己,都怪他们助纣为虐,与虎谋皮,才会落到上吐下泻的下场。
披著被单,她告诉没有心机的大舌头,清晨风寒露重,她昨夜难过得一夜辗转,很累很倦,想躺在车上小睡片刻。
大舌头当然点头同意,并帮助她藏妥了身。经过寨口时,浑身虚脱无力的守卫,看到寨主令牌,毫不考虑的放行。
出了恶霸寨,走了一段路,她才跳下推车,四处张望逃生之路;回头一看,恶霸寨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耳中却仍回荡著哀声惨叫。
“这种惨叫声听起来好恐怖—”公孙雪的脚步沉重起来。
“不是恐怖,是可怜……我好想哭喔!”大舌头眸中闪著晶光。
公孙雪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大家只要吃下草药,又会活蹦乱跳了。”
“寨主夫人,你还不知道啊!杨老快不行了!”大舌头泪水鼻水双管齐下。
“拉肚子是小病,不会要命的。”公孙雪心中忐忑不安。
大舌头哽咽地说:“不,杨老年纪大了,我好怕他撑不过去。”
公孙雪吓一跳,神色慌乱。“你听谁说的?你会不会听错了?”
大舌头以袖管擦脸擤鼻。“我昨晚去看杨老,他躺在棺材里睡觉。”
“搞不好……他平常就习惯睡棺材!”公孙雪自圆其说。
“大家中的毒是七日断肠毒。”光听名字就知道后果。
“是吗?不是吃到泻药?!”公孙雪感到不寒而栗,浑身一阵颤抖。
“刚吃的时候是,但不知是哪个坏蛋掺入水井,反而加强了毒性。”大舌头咬牙切齿。
公孙雪的心像一条被拧得扭曲变形的破毛巾。“其他人呢?”
“好多小孩子跟杨老一样惨不忍睹。”大舌头直言不讳。
“天呵!我怎么会造这么大的孽出来——”公孙雪悲恸莫名。
“寨主夫人,这跟你无关,肯定是大龙寨搞的鬼。”大舌头一口咬定。
此时,她的心中已无自我,她绝不能让那些无辜的孩子因她的孩子而丧命。
安静的、沉重的,随著大舌头快步疾行,冷冽的狂风棍动竹林,恍如发出尖锐哭声;四周似乎有著无数个披头散发的孤魂野鬼,要向她索命!要逼她偿命!她的胸口像是被挖空了一般,痛得无法形容,只能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