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不是害怕他遭俘、受伤,甚至送命,她至于出手如此凌厉毒辣吗?
他不担心她的安危,为什么反倒替敌人说话?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懂……
“就算救人也不能有违天和,多造杀孽。”路晋痛心地环视著十数具倒地毙命的尸首,虽心疼著她瞬间苍白变色的小脸,却更加无法眼睁睁见她杀心过盛,走火入魔。“这些人一样有妻儿父母,和你我一样,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可是你一念之间,便令他们命丧黄泉,妻离子散。如果我早知你手段如此凶狠,我一开始就不该……”
她瞪著他,“不该什么?”
他是在指责她不该救他,不该出手,甚至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他相遇吗?
冷如冰神情惨然地捂著胸口,心如刀割。她作梦都没想到,在他眼里她活脱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魔头,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相识相知这许久,原来她在他心里始终是个性喜杀戮的妖女吗?
“不该……”他望入她有些受伤的眸底,心里一阵剧痛。“不,冰儿,我的意思是……”
倘若不及时阻止她为救他而犯下大罪,届时皇上就算再仁慈,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虽然,他绝对不容许有这一天,就算对象是皇上,是那个执掌天下权力于一身的灵丰帝,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寒毛!
就在情势混乱之际,一顶八人大轿在春雨中疾然而来,抬轿的八名轿夫气定神闲、脚步矫健,显然也是武林高手。
这一乘大轿的出现,顿时打断了他们。
冷如冰倒退了一步,惊疑却冷厉防备地盯著那不知是敌是友,来得悬疑的大轿。
她心下警戒,也立时打定主意,万一仍是同一批敌人,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劫了他就走!
无论如何,她决计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一丝丝。
黑衣人们见状都松了一口气,立刻布下严密阵法,护住了大轿和——他?
冷如冰乌黑的眸子瞬间一扫,心微微一震。
为什么他们恰恰好将他和她分隔开来,好似他是他们那一国的,而她孤零零如困兽,和他们遥遥对峙?
但她还来不及思索这一切是什么意思,轿子已然停下,一个银发苍苍、气度雍容的老人缓缓下轿。
“住手!”银发老人气势恢弘地一喊,但见众黑衣人纷纷向他行个礼,随即依旧稳稳地保护住路晋。
保护路晋?他们在保护路晋?
冷如冰一呆。
为什么?是在防谁?防她吗?
她一时间觉得天地仿佛颠倒摇晃了起来,脑子里所有的认知全被翻覆打乱了。
“老臣拜见路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银发老人恭恭敬敬的向路晋下跪伏地,行了个不折不扣的大礼。“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王爷?在哪里?
冷如冰心底乱糟糟,脑子嗡嗡然,僵立著不敢顺著银发老人的目光望向……路晋。
如果她看向他,就可以看见他深邃的凤眸里,盛满了对她的柔情万千,也盛满了浓浓的歉意和满满的心疼。
路晋目不转睛地凝望著她,心痛如绞。该死的!他从来没想过让场面演变成这样,也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措手不及的状况下,让她撞见这一切。
尤其他刚刚又失言地说了那么多指责她的话……不,那不是他的原意,他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对她解释清楚。
“文相免礼。”他眸光直盯著冷如冰,大手只是随意一摆,请起老人家。“我到杭州来,本就欲拜会文相商谈要事,没想到文相消息灵通,倒是让你老人家先跑这一趟了。”
德高望重,曾任三朝宰相,去年才告老还乡的文相银发斑斑,老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王爷客气了。老臣知道王爷千里迢迢亲下杭州,为的就是皇上指婚一事,老臣感戴万分,阖家满府沐浴圣恩,蒙受王爷厚爱,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文相既然主动提起此事,”路晋瞥了神情木然的冷如冰一眼,心下有些惴惴不安,但语气却坚定地道:“本王也就开门见山,坦诚相告了。其实……”
冷如冰心底有一丝忐忑蠢动,苍白小脸浮现两朵娇晕。难道他要跟那个文相提到她了吗?
说她就是他的未婚妻,说他要婉拒皇上指婚……
皇上指婚!
原来他贵为皇胄,是个权势滔天的王爷。她心里不知该喜该怒还是该伤心,他竟然从头到尾隐瞒自己尊贵的身分,也隐瞒了皇上指婚的事。
可是她能够期待他是真心的不要这门婚事吗?所以才要她假扮成他的未婚妻,陪他前来退婚……是这样的吗?
冷如冰心底重新燃起一小簇希望火苗;明知道这个希望微弱得渺小可怜,而且一丝保障也无。
文相还以为路晋是亲自来商量婚事,大大给足了他这三朝老臣的面子,颤巍巍地躬身道:“老臣愧不敢当,怎当得王爷如此眷颜疼宠呢?荷仙,还不快快下轿拜见王爷!”
文荷仙?
就是文相嫡嫡亲的宝贝孙女儿,也是皇上此次欲赐婚于路王的新娘。
众人一怔,路晋浓眉微微一蹙,冷如冰则是僵住了。
她心思麻痹却又清晰无比地看著轿帘微微掀开,一名她平生所见过最飘逸出尘,娇娇娜娜如出水荷花的女子被搀扶著落轿,身旁高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打起了伞。
粉红色的宫纱袖口与裙摆绣著几枝美丽彩荷,腰肢不盈一握,肩头小巧纤弱,翠薄的身子仿佛风吹就倒了。
文荷仙清丽的小脸肌肤赛雪,唇不点而朱,眉不染而翠,全身上下浑然天成、完美无瑕;恍惚间,冷如冰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曾见过她……
她震惊的目光缓缓由文菏仙移向路晋,心下大大一震。她明白了,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文荷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因为文荷仙和路晋简直就像一只晶莹玉石的左右两半,他们都同样受上天眷恋宠顾的完美,一个集天地之俊朗,一个集天地之灵秀。
一对壁人。
她终于知道这个词的真正含意了。
冷如冰只顾著自惭形秽,震惊自苦地盯著文荷仙,完全没有发觉路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身上。
“荷仙参见王爷,愿王爷身体安康福寿绵迭,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文荷仙声音温柔婉转,吐气如兰,袅袅地欠身为礼。
“文小姐请起。”他只是淡淡地道。
“谢王爷。”她娇弱地偎在祖父的怀里,一双翦水明眸偷偷瞄著他,不禁酡红了双颊。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路晋见雨丝越飘越大了,心痛地看著冷如冰恍然不自觉地伫立正雨中,连动也不动,立时沉声命令道:“文相,不如咱们移驾到贵府说话。”
“是是,应当的。”文相赶紧吩咐:“快扶王爷入轿。”
“不,我骑马就成了。”路晋见大内高手们还是像铁桶般将自己围得滴水不漏,又好气又好笑。“你们统统退下。”
“王爷,”御林军首领见路晋身分已显露,再也忍不住半跪行礼。“属下惊扰王爷了,请王爷降罪。”
“你们无罪,若真该论处,有个人倒是本王回京之后第一个要算帐的!”他忽然笑了,笑意好不狰狞。
所有人心惊胆战不敢妄言。
因为王爷这样笑的时候,就表示事情大条了,某人要倒楣了。
问题是,大家也心知肚明那个“某人”就是哪位。
哎呀,光想都觉得恐怖。
冷如冰冷冷地伫立在原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跟个大傻瓜一样。
原来敌人不是敌人,情人不是情人;同路即是陌路,开始就已结束……
她缓缓仰望著春雨越落越大的天空,落得小脸丝丝冰冰凉凉,可是她眼眶却有某种滚烫的水珠,渐渐一滴一滴沁出、往下坠落……
原来她哭了。
“冰儿。”路晋缓缓走近她身边,温柔的目光在看见她流泪的刹那,慌乱焦灼了起来。“冰儿,你怎么哭了?你听我解释——”
“我最讨厌这两个字。”她慢慢望向他,流著泪水的眸底一片清冷淡然。“解释?有什么好解释?有什么值得解释?”
“我……”他胸口紧紧绞拧著痛苦,沙哑地开口:“我知道我瞒了你很多事,也知道这么做对你不公平,但是——”
“没有什么不公平。”她冷冷打断他的话,“你没错,我也没错,一开始约法三章便清清楚楚,你帮我,我帮你,事成之后各自走人。”
“不,不只是这样的。”他目光有著深的痛楚。
“那么是怎样?”她还可以对他俩之间,抱持著最后一丝希望吗?
“我……”他心神悸荡,承诺就要冲口而出。
可是他真的想好了该怎么说、怎么做了吗?
他这辈子从没打算成亲,也不愿对任何一位女子许下承诺;女人对他而言是天底下最麻烦的动物,女子善妒,女子多心,无论再美丽聪慧剔透的女子,只要拥有了一个男人,就立意占有他的全部、他的生命、他的灵魂,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一如他的母妃。
过去深藏的阴霾如风暴般凝聚在他双眸、喉头、胸口之中,堵住了他想不顾一切去爱、去宠、去疼惜一个女人的冲动。
略晋张口欲言,想对她解释自己隐埋在心头二十年来的恐惧与痛苦;可是二十年来,他砌的高墙太过坚固严密,他连一个字都未曾泄漏过,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等不到他的回答,冷如冰眼底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消逝了。
“我懂了。”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他大大一惊,想也不想地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凭你,拦得下我吗?”她冷笑,便要一翻袖震开他。
大内高手们和他们保持著一定的距离,密切地监控著一切,见她突然翻脸要动手,他们大惊失色,刀剑纷纷出笼,急著要救回王爷!
这女子心狠手辣,光看他们损失那许多兄弟就知道了。
就算王爷不开口指示,他们也要将这个行事诡秘正邪难分的女子抓起来,以待圣裁!
路晋是背对著他们的,因此没有瞧见身后那旋风般袭来的刀光剑影,可是他们的举动全落在冷如冰眼里。
她翻腾在胸口痛苦的一口气正愁没处发泄,见他们自找死路,扬手就要弹出毒蝎寒冰针……
路晋虽没有瞧见身后动静,却看见她眸底杀气一闪而逝,以为她杀心又起,要对其他人痛下杀手。
“不可以!”他低吼一声,大手如雷闪电般劈中她的枕后穴。
冷如冰在晕倒之前,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他居然暗算她……原来……他会武功……
下一瞬间,她整个人落入了黑暗无边地狱中。
路晋宽阔的臂弯稳稳地接住了她坠落的身子,温柔地将她拦腰抱起,目光悲伤而自责。
他恨自己竟然出手击昏了她!
可是如果他眼睁睁看著她再度铸下大错,杀人越来越多,冤仇越结越深,那么他更加不会原谅自己。
就在此时,路晋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方才那一些“死了”的大内高手,怎么突然爬起来打呵欠?
他悚然大惊。
难道……难道冰儿打从一开始就只想制服他们,并没有想伤害他们?
路晋脸色倏然惨白。一刹那间,他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多可怕的错误!
“王爷?”当其余高手赶到时,正好看见“女刺客”昏厥在王爷的怀里。
四周还有他们“战死”的同伴,忽地一个个又活转过来了?
那些高手顿时下巴惊掉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都还来不及思考清楚——
难道王爷真的跟这个妖女……呃……姑娘,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难道这个姑娘压根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文相和文荷仙更是看傻了眼,完全一头雾水。
第八章
青青……青青!你在哪里?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黑漆漆山洞里,那个像是永远也挣脱不了的噩梦中。
周围很黑,又不全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眼角余光还隐约能瞥见那些青紫的、灰白色的东西,微微闪著光。
青苔吗?还是这巨兽腹中的黏液?
不时有滴答声落在寂静的空间里,滴答!滴答!滴答……
仿佛永不餍足,水不止息。
她的心脏跟著惊悸一阵阵紧缩,更加蜷缩著瘦小的身躯,颤抖的小手紧紧抱著冰冷麻木的双脚。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她畏惧地倾听著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不祥声响。
是虫蚁?是鼠?还是不知名的、可怕的猛兽?
不,不是,都不是……
是人。
人才是最可怕的猛兽,背叛于无形,吃人不吐骨头……
她额头沁著大颗大颗的冷汗,紧闭的双眸微微颤抖,惨白如纸的脸庞气息幽幽,仿佛只剩一口气。
这看在守在她身边三天三夜的路晋眼里,心都碎了。
“冰儿,醒醒,求你醒过来。”他语气痛楚的低唤,不断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却是拭也拭不尽。“张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我在这儿,晋郎在这儿陪著你,你别怕,别慌……”
对他的话语她置若冈闻,依旧被紧紧纠缠在可怕的梦境里,挣也挣不开、逃也逃不掉。
“冰儿?冰儿?”他生平首次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自心头扩散到四肢百骸,痛苦而心慌,却束手无策。“你听见我了吗?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真该死。”
她依旧昏迷不醒。
“可恶!那些大夫统统都是饭桶!”路晋失控的低吼起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们个个瑟缩了下。
什么怒急攻心,什么心病入骨,什么心病还需要心药医,全部都是一堆废话!
他当然知道冰儿是怒急攻心,当然知道她心病入骨,更知道心病还需要心药医……问题是她得先醒来呀!
不管她要怎么打、怎么骂,怎么怨,甚至杀了他都行。只要她醒过来,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让她伤心流泪。
只要她醒过来再看他一眼,就算要他立刻死了也甘愿。
“冰儿……”他伸手轻轻地抚摸著她苍白的脸颊,“只要你肯醒来,我保证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我的害怕,我的犹豫,甚至……我的过去,我再也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一件事了。”
在这撕心裂肺般的剧大痛楚中,他这才隐隐约约领悟到——
世上还有此他更傻的大笨蛋吗?
这样的揪心牵挂,这样的在乎不舍,这么多陌生却巨大而强烈的情感,早已印证了一个他居然瞎了眼,没能及时看清的事实——
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而且是深深地,无可自拔地……爱上她了。
***
文荷仙捧著一盅人参鸡汤,莲步轻移来到留客轩的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