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静静地拥着她,只觉怀中的小人儿虽轻如羽毛,自己却像是已经拥有了整个天下。
慕容犷自知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对她放手之后,更加确定了想要小人儿陪伴他终老的心念,也就更记挂着如何把她病弱虚败的身子调养安康起来。
想他慕容犷坐拥大燕,不管再珍贵稀少的灵药、再难寻的当世神医,定当都能全数找来疗养好他的小阿弱的!
可太医院首经他这么一问,却是心下一个咯噔,只觉眼前黑天暗地,彷佛颈上悬着的泛着寒光的利刃就要落下——
“回、回大君的话,惜妃娘娘的玉体,最保守估计也得养上半年才能勉强恢复到未受重创前的情况,而且而且……”老太医猛吞口水,都快哭了。“娘娘就算身子恢复如常,亏损的寿元恐怕也……”
慕容犷的心重重一沉,俊美的脸庞瞬间布满恐惧惶然。
“孤不要听这样的推托之词。”他恢复面无表情,宽袖底下的手掌心已紧掐得血肉模糊。“你只管告诉孤,要怎么做才能治好她的病,让惜妃能伴孤到百年?”
“臣该死!”老太医头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抖声道:“非是不为也,而是老臣确确无能。”
他闭上了眼,强忍着狠狠一脚将面前该千刀万剐的老东西踢死的冲动,声音森冷中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惜妃的命给孤抢回来……否则你的项上人头,不,是三族都要人头落地!”
老太医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僵在地,“老、老臣……老臣誓死尽力……”
“下去!”他看得越发心烦,俊脸铁青地低斥一声。
“诺,诺……”老太医往外连滚带爬。
“慢。”慕容犷深吸了一口气,稍缓和了嗓音。“院首,孤实对你寄望甚深,孤把惜妃的性命交给你了,请你务必保她长命百岁。”
“老臣知道,”原是惊得肝胆欲裂的老太医听到了大君语气里浓浓的悲伤,没来由鼻头一酸,“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治好娘娘,为吾皇分忧。”
他颔下首,勉强挤出欣慰的笑。“若娘娘能好全了,孤许卿家三代荣华,君无戏言。”
方才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的老太医这时浑似被天大的馅饼砸了个当头,喜得呆傻住了,连谢恩都说得结结巴巴。
“谢大君……老臣……老臣惶恐,大君天恩啊……”
“去吧。”
待老太医的身影去远了,慕容犷默默地膝坐下来,半晌后才开口:“玄子。”
现身的却是另一名高姚清瘦的暗影,一脸恭敬地半跪在他跟前。“臣下子空在。”
他这才恍然记起,玄子已被他遣去贴身保护阿弱了。
“命人前去无极山,请大巫归宫。”
“诺!”
慕容犷长长吁了一口气,眸底盛着深深痛楚,大手紧紧揪住心口,好似有什么正逐渐失去越来越恐慌。
大燕皇宫最偏远荒凉,森严不下冷牢、掖庭的所在,当属后宫嫔妃们最为闻之色变胆寒的冷宫了。
此处虽非人间炼狱,却是孤寂苍凉得如永恒的诅咒
“崔家的人来了吗?”一个坐得直挺挺的消瘦女子凝视着斑驳铜镜中的自己,冷冷询问着跪在身后的憔悴侍女。
“主子……”那瘦弱的侍女气色灰败,欲言又止。
“崔家根基深厚,势力遍及天下,在大燕后宫里势必不只安插了那么区区数人。”女子自言自语。
侍女撇了撇唇。
“当初父亲也曾说过,崔氏已拢络了不少大燕大臣,他们也会是本宫暗中的倚仗,事发至今已过三月有余,大君想必在他们的提醒下,也该想通了事有诡异——”
侍女头垂得低低,心乱如麻。
女子回过头来,美丽脸庞在短短三个月内却像是老了数岁,唯有一双眼睛仍燃烧着近似疯狂的光彩。
“况且皎女及时逃出宫,应当已与崔家的钉子联系上了。”崔丽华热切地压低声音,目光炽热地盯着面前的侍女。“你说,等本宫再回到大君身边后,该怎么折磨那个小贱人的好?是先拔去她十指的手甲,还是剥去她的衣衫让侍人任意亵玩?本宫听说那些侍人虽然没了子孙根,性致可半点无损——”
侍女浑身颤抖,惨然哀求道:“主子!隔墙有耳,求您慎慎言啊!”
“你什么东西敢教训本宫?!”她眼神一冷,猛地狠狠掴了侍女一巴掌,厉声斥道,“是看死了本宫此番受挫,再也翻不了身了吗?”
“主子您——”侍女被打倒在地,脸颊登时肿得老高,又是痛又是惊又是愤怨地瞪着她。
崔丽华自幼饱读诗书,学六艺而成,弓马娴熟不在话下,虽然被拘冷宫以来吃用比宫人们还粗糙不如,瘦得颧骨都突出了,可仗着一口心气和昔日养出的傲骨,在这冷宫中依然是个剽悍的主儿,昨日甚至把同为沦落进冷宫的贝尔珠殴打了一顿。
今日,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小侍女客气?
“谁许你这双狗眼瞪着本宫的?”
侍女再难压抑满心的恨毒厌恶,冲口叫道:“什么本宫?真是笑死人了,你早就被大君贬去封号打入冷宫,注定一辈子孤独凄惨老死在这鬼地方,还装什么高贵?”
第6章(2)
崔丽华一呆,整个人僵住了。
“哼,不过就是个比我这侍女还不如的弃妇,还做什么白日大梦!”侍女充满恶意报复地嘲笑道:“大君现在千宠万爱的可是当初被你瞧不起的惜妃,哈,亏你自许名门贵女,最后还不是出身庶族姑子的惜妃娘娘的手下败将——”
“贱人!贱人!你们统统给本宫去死!”连月来饱受深深羞辱和恐惧折磨的崔丽华脑中轰地一声,理智霎时崩断,随手抓起梳妆案上的乌木钗就对着侍女狠狠戳刺,刺得侍女嚎哭惨叫连连,满地爬滚。
就在此时,厚重尘封的大门咿呀一声缓缓开启,崔丽华一愣,苍白狰狞的脸庞立时浮现了希冀和狂喜,手中滴着鲜血的乌木钗掉落地上。
大君,定是大君来接她了!
伤痕累累的侍女则是哆嗦地抬起头来,惊吓痛苦的目光里掠过了一丝如释重负!
“崔姊姊,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清瘦娇小却因盛宠而妆点得宛若玉人儿的孟弱,一脸惊悸地望着彷若恶鬼的崔丽华,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立刻被身畔高大俊美的慕容犷紧紧纳入怀里。
“莫怕,孤在这儿。”
崔丽华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们两人,惨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怎么会……不,不可能……
相较于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如坠冰窖的崔丽华,受伤的侍女更快地反应过来,跌跌撞撞扑跪在慕容犷和孟弱的脚下,痛哭失声起来。
“惜妃娘娘,大君奴当初听命主子做下了无数错事,助纣为虐,实是罪孽深重,可奴所犯下的罪,自有国法宫规惩罚……”侍女哀哀痛泣,说不出的心酸悲苦。“主子却日日狠毒打骂,时时动用私刑,罪奴活着,却生不如死……求大君和娘娘赏罪奴一个痛快,罪奴甘愿弃市,也不想再受这般凌迟碎剐了,呜呜呜……”
“你流血了……”孟弱看着面前侍女的惨状,脸色变得苍白。“咳咳,别急啊,还是先包扎伤口再说吧。”
慕容犷懊恼地蹙了蹙眉,自责自己竟一时大意让娇病体虚的阿弱撞见了这么血腥的一幕,他充满保护欲地牢牢环拥着她,后退了两步,沉声道:“黑子!”
原是守在殿口的黑子忙指挥两名侍人进来,一个迅速检查了侍女的伤势,而后在慕容犷的颔首下,迅速将人带下去诊治;另一个则是站在失魂落魄的崔丽华身侧不远,只要她稍有异动,立时出手制伏。
“崔姊……崔氏,”孟弱感觉得出慕容犷丝毫不想自己在这破败的冷宫多待,可是她昨儿求了他大半日,好不容易才在他的陪同下得以前来,自然得把握机会长话短说,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本宫今日如此凄惨落魄,还不是拜你所赐??”崔丽华回过神来,美丽却阴郁的眼眸闪过一抹暴戾,讽刺地尖声道:“昔日本宫总以为邪不胜正,一切阴晦肮脏的手段又怎敌得过金石不换的真心实意?可本宫竟是错得离谱——”
“崔氏!”慕容犷语气愠怒森冷地低斥,“管好你的脏嘴,别以为仗着出身权贵就能蔑视孤的阿弱,和她相比,你连她一根发丝也及不上!”
崔丽华狠狠一颤,眸中的暴戾恨毒刹那间被深深的悲苦委屈取代了,抖着声破碎哽咽道:“大君……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您忘却了和臣妾曾经的恩爱缠绵吗?您当初最喜欢的不就是臣妾的高贵、骄傲,臣妾身上流着的是士族巨阀崔氏的尊贵血液……”
慕容犷身躯一僵,莫名心虚地低头瞄了怀里面色晦暗不清的小人儿一眼,生平第一次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过去好像……嗯,稍稍有太过荒唐了些。
“孤昔日对你高看一眼,你就能养肥了胆子,攀诬陷害、作乱后宫吗?”他并没有否认当时曾爱宠于她的事实,冷冷地道。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臣妾没有!”崔丽华凄厉地怒叫,几乎声声血泪。“臣妾根本不知道花簪上的钩吻之毒从何而来,况且臣妾再蠢,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今还落下日日腹绞剧痛欲死的症候——”
慕容犷眸子冷厉地眯起,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怀里的孟弱轻声开口。
“那你可敢发誓,那花簪不是你亲手自戕己身?”
钩吻是她自陈国前来大燕途中,路经大片北地随处可见的金银花,便藉词胸闷烦厌停下来透透气儿,于遍野花林偷偷摘得,藏于荷包置放车窗晾晒。
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已足够扳倒一个自以为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崔丽华。
崔丽华僵住,目光有一丝仓皇慌乱地望向旁处,而后故作不屑地嗤道:“大君素来英明,没想到却被你这狐媚子一时迷惑失了常性,可你别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只手遮天、欺瞒世人!待得大君日后省思过来,是人是鬼,尔自有报应!”
“够了。”慕容犷听得勃然大怒,凤眼杀气乍现。
“你就这么恨我?”孟弱小手紧紧攀着他,稳住了慕容犷,悲伤的眸子里有着前世今生绵绵无止境的晦暗苦恨。
“本宫当然恨你!”崔丽华满目血色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知不知道本宫生平最瞧不起你这样的女人,小白花儿似地虚假得令人生厌?除了会哭哭啼啼装柔弱狐媚君上外,你还会什么?本宫居然得跟你这种货色争夺帝宠,这真是我崔丽华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慕容犷听不下去了,长腿猛然抬起,将尖酸刻薄的崔丽华一脚踹飞了出去,惨叫着重重摔在墙角。
“咳咳……咳咳咳……”崔丽华痛得身子蜷缩起来,不断呛咳得隐隐咯血,显是内伤受创严重,美丽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恐和绝望。“大、大君,咳咳咳,您居然为了这贱子伤我至此?”
“孤老早就该这么做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也省得你们一个两个成日蹦达,面上笑靥如花,暗地蛇蝎心肠,把孤的后宫搅弄得乌烟瘴气,不死不休!”
“你怎么能……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堂堂博陵崔氏的第一贵女……”崔丽华剧咳着,干瘦的脸庞像瘪了的将凋落花,嘴角的鲜血令人怵目惊心。“她孟弱不过是个寒微之身的病秧子,她到底有什么好?”
慕容犷眸底掠过厌烦不耐,俊美脸庞沉黑如漆,拥着孟弱就要转身离开这个晦气的地儿,连最后哼声都懒得施舍给她。
在这后宫中,可以容许有心机的阴狠,却容不下自以为是又心计拙劣的蠢人!
孟弱却握住他的手,若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地注视着她,轻声道:“是,你出身尊贵,所以在你眼中,但凡身份不如你的女子就没有资格留在大君身边,除了你之外,谁对大君的真心都能够被蔑视、践踏如泥……可你凭什么呢?”
崔丽华状若恶鬼地瞪着她。
孟弱几次重伤过后,体虚易倦,强撑了这会儿已经熬不住了,渗出冷汗的额心倚在他胸前,却还是努力提气坚定地宣告——
“我,心悦他,从来不比你少一分一毫。”
慕容犷刹那间心暖得就像要烧起来了,低眸看着她,眼神不自觉荡漾开来满满疼惜和欢喜。
——他的阿弱心悦他呢!
“是,阿弱就算没有尊贵非凡的出身,可在孤心中,她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任谁也比不上!”慕容犷嘴角往上扬,凤眸灿烂如朝阳,骄傲得意地道。
孟弱呼吸一停,眸底神采沉晦幽深起来。
而崔丽华闻言面色灰败,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刹那像被抽空了,形容恍似游魂……
孟弱盯视着她,不知为何,心在这一刻却出奇地平静,全然没有自己曾以为大仇终能得报的痛快感。
也许是想象过了千遍万遍,以至于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已没了那种兴奋激动的滋味,甚至连盘据在心底的恨意终能除去的解脱感也没有。
现在的崔丽华,已经是她脚底的小虫子,可厌却毫无威胁,随时动一动脚就能将之踩死。
“大君,阿弱累了。”她闭上眼,乏力般地低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看到她,她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慕容犷满眼怜惜宠溺地将她打横抱起,下巴抵在她微凉柔软的颊畔,浅喟道:“以后看你还听不听孤的拦阻?就说了有些人有些事,回首只会越发不堪入目罢了罢了,都是孤不好,孤要是早些处置干净,你也不用再多伤心这一遭了。”
“嗯。”她把脸往他温暖强壮的胸膛蹭了蹭,闷闷地应了一声。
崔丽华怔怔地看着那个高大挺拔如天神的俊美帝王抱着她的毕生仇敌,渐渐地消失在冷宫门外……
而后是厚重的斑驳大门缓慢而无情地关上了,并且,终此一生再未开启过。
第7章(1)
黄帝问曰:余尝上青霄之台,中陛而惑,独冥视之,安心定气,久而不解,被发长跪,俯而复视之,久不已,卒然自止,何气使然?岐伯对曰:五脏六腑之精气,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裹者为眼,骨之精者为瞳子,筋之精为黑精,血之精为其络,气之精为白精,肌肉之精为约束,裹契筋骨血气之精而与脉并为系,上属于脑,后出于项中。
晋 皇甫谧《针灸曱乙经 少阳脉动发目病卷》
入夜,如意殿十尺高的艳红珊瑚柱状灯树静静伸展、燃烧着晕黄的光亮,宫漏悄悄流泻,窗外碧檐挂着的璎珞凤铃不时随着晚风拂动,传来几声清脆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