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乖巧地将苦涩得令人打颤的浓黑药汤一口口喝完,张开小嘴含住他送进口里的梅脯。
“这梅脯是孤命黄太医特地腌的药梅子,生津润肺,甜口适中,而且完全不会与你现喝着的药性相冲,多吃些也无碍的。”
“臣妾不好,总让您费心了。”她仰起小巧的脸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他。
“大君,您真的不觉闷厌吗?”
“闷厌什么?”他脸上有一丝不解,放下药碗后,又取过一方打湿的帕子为她擦拭唇边沾着的药渍。
“伺候着一个病恹恹将死之人——”
“休得胡说!”他脸色大变,急吼吼的斥道。
她一个瑟缩,眼眶隐隐泪雾盈然。
慕容犷霎时心都揪起来了,忙捧起她的脸,微带慌乱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放柔了嗓音道:“怎能胡乱咒自己?你也不过是旧年痼疾,身子病弱了些,孤是大燕之主,纵倾举国之力难道还治不好这区区的小症候吗?”
“为什么?”她听他如此情深义重宛若誓言的保证,心并未有悸荡的感动,只是觉得讽刺和一丝陌生的茫然与困惑。
她前生记忆中的慕容犷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对崔丽华极好极好,好到甚至能够无情残忍地将她和孩子当作箭靶,为崔丽华挡去刀光剑影的血腥算计,可是他也没有从此就不再临幸后宫嫔妃,为崔丽华守身如玉,做一个痴情坚真的男人。
打从上次他连续数日幸了紫鸢院的韵贵人,回来之后发现她默默凭窗落泪,自那日至今,他已经将近两个月都宿在如意殿,和她同床共榻相拥而眠,再没召寝过旁人。
孟弱当然不相信一个帝王会有什么忠贞的观念,不过短短两个月光景又能代表什么?
可她就是觉得没来由地心慌、忐忑,和该死的淡淡窃喜对此越发厌恶愤恨起自己的失控。
“为什么要待阿弱这么好吗?”她虽然问得没头没脑,他却心有灵犀地看出了她的迷茫与不安,低声叹息。“孤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显然不信。
“孤就觉得一定得待你好,舍不得见你伤心,不忍见你受病痛和种种磨难之苦,恨不得能把你变小了,日日藏在胸口贴身带着,任凭谁都不能再伤害、算计你……”他眸中有着怜惜欢喜挣扎和迷惘。“看,就是这么发浑,孤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孟弱呆呆地望着他,眼神发直也,不认得眼前这个像是正“为情所苦”的青涩少年?
——是她疯了还是他中邪了?
“可孤就觉得这样宠你、疼你,孤心里觉得很欢喜,有说不出的满足。”他露出微笑,俊美如天魔迷魅的笑容连孟弱都不自禁为之心荡神驰了一瞬,“阿弱应是孤上辈子的心上人,这一世又得天垂怜,回到了孤的身边。”
他知道了?!
孟弱脸色霎时惨白如死,猛地推开他,剧烈颤抖着急急退到了墙角,冷汗涔涔,满眼戒备疑惧地瞪着他。
“阿弱?”他心蓦地一抽,霎时懵了。“怎么了?孤说错什么了?你,你怎么这么看着孤?你——怕孤?”
孟弱小脸青惨惨一片,呼吸几要中断,直到看见他眸里升起的迷惑及受伤,疯狂惊跳如擂鼓的心脏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浑身冷汗虚脱乏力地软软倒了下来。
原来他不知……还好……
慕容犷及时接住了她瘫软冰冷的身子,俊美脸庞因恐惧而扭曲,想也不想惊悸大吼——
“太医!快宣太医!”
昏迷中的孟弱又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前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自己的愚蠢、悲哀而不自知……
可当时的孟弱,只以为是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终于成真了,大君真的看见了她,走近了她。
他对她笑得太温柔,大半年里,一个月中总有七、八日是歇在她殿里,她终于能够大大方方为他做各种可口美味又好克化的甜咸糕点,能亲眼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孟弱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幸福得就像是,自己是真真正正许嫁了人家,而远在陈国,许是一生再难相见的阿爹阿娘,终于可以不用为她担心,因为重病缠身的女儿,也是个有夫家疼爱的正常姑子了。
对她而言,他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他眼里、心里有着她,就算只是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落,对她来说就像是拥有了满满的一整个世界。
很快的,她就有了身孕。
那一天,她万分狂喜又窘羞地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的孩儿了,她分明看出了他眸中震惊却随之而起的愉悦,让原是忐忑的自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欢喜她为他怀孩子,那么是不是终有一日,他将会比喜欢她还要再多一点?
满怀着喜悦和期待,她安安分分地在自己的寝殿里养胎,窦贵妃和珍妃、风贵姬都命人送来了贺礼,崔妃还亲自过来祝贺她——
“你有了大君的皇嗣,往后就别再胡乱折腾了,不要再弄什么桂花糕有的没的,你是嫔妃又不是贱奴侍女,别让人把我们陈国贵女轻瞧了。”崔丽华英气美丽的脸庞有一丝憔悴,神情却依然倨傲,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训斥道。
她心一颤,想辩解,可见崔丽华一贯的骄傲坚定、不容违逆,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素来心气极高的崔姊姊至今尚无孕息,心里定是很不好受,一贯心直口快的性子言词激烈些也是应当的。
她现在拥有了这么多,深觉无比幸运,正该知恩惜福,又怎能为崔姊姊的几句话就上心着恼?
“谢崔姊姊关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的。”她真挚地笑道。
崔丽华眸光复杂地盯着她,像是怜悯又像是怨恨,又有几分挣扎。“大君,很高兴吗?”
孟弱浅白的小脸浮现红晕,低声道:“嗯。”
虽然他没有明说,可是自那日后,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温柔有暖意,总是时不时命她躺好,然后拿卷简册在一旁正经地念起来。
她自然感觉得到,他是要念给他们的孩儿听呢!
半天后都没闻得丁点声响,她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崔丽华不知几时已经走了。
“咦?崔姊姊是几时走的?”
贴身侍女眸中掠过一丝鄙夷,撇了撇嘴,连回答都懒。
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也知道自己这是多问了,人都走了,还问什么几时呢?
“我这儿没事了,你们也下去吧。”她温和地道。
“诺。”侍女们明面上做了个不过不失的礼,却也没什么恭敬之意地退下去了。
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自己又何尝不知道,纵然大君对她很好很好,可是自己低微的陈国庶族姑子出身,在这大燕后宫里终究是没有底气的。
“但是阿娘不难过,”她低头轻轻摸着肚皮,满满慈爱怜惜地对着腹中孩儿道,“阿娘有你,这一生已经知足了,往后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康康健建地长大,不用出挑也不必优秀,只要你能好好儿的,阿娘就极欢喜了。”
孩儿……阿娘只要你好,只要你活着……
昏睡中的孟弱泪流满面,全无血色的脸上布满凄楚悲凉和痛苦挣扎
在此同时,守了一天一夜心力交瘁的慕容犷也沉浸在另一场梦魇里——
他渐渐习惯了有那个娇弱却温柔的小女人陪伴,他忙于国事经常无暇正常用膳,肠胃自然不好,可她总是天天换着法子做鲜美的咸点和香甜的糕饼,只求他抽个空吃上那么一两块,让脾胃好受些。
慕容犷不是没有看见她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强忍着喘咳的冲动,她手边总会捧着一盅热茶,若是熬不住了便喝个两口压压。
他强迫自己不去主动询问太医,关于她的痼疾之事强迫自己专注在拿她做华儿的靶子上,强迫自己不能心软也不去心疼。
华儿为了他连命都可以舍弃不要,他如何能够为了另一个女子的柔情就放弃原来的盘算?
可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刚硬冰冷的防备一日日在瓦解、融化……
当他发现自己晚上有时会坐起身,盯着她逐渐隆起的肚子良久,甚至有时会在四下无人时,迟疑而轻声地低唤——
皇儿,孤,嗯,是你父皇。
慕容犷惊觉自己好似有些无可自拔了……
直到那一日,他收到华儿传出身孕的消息,并且并且……
伏在孟弱身边的慕容犷在梦魇中面目扭曲狰狞起来,浓眉紧紧纠结,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呼吸浓重——
贱人!贱人!
“你!你们怎么敢?”他语气愤恨,几乎要磨咬出鲜血来。
第7章(2)
轰!
天际猛地响起隆隆巨雷声,雷霆霹雳当空劈落,闪电如游龙走蛇,凌厉得彷佛要将整个天地震碎!
慕容犷和孟弱同时间惊醒过来,两人的惊悸喘息在窗外随之哗啦啦降下的大雨之中,依然显得无比刺耳。
暗沉沉的夜色中,慕容犷赤红的凤眸对上了惊骇怨愤的孟弱,电光石火间,他竟出手死死掐住了她纤细的颈子!
“贱人!你竟敢背叛孤?!”
孟弱一口气被掐滞在喉头,小脸瞬间涨红、泛青,渐渐因缺乏气息而变得死白,她濒死前挣扎着想要扳开他的铁掌无用,只觉熟悉的死寂鬼魅黑暗又即将拖着她坠下地狱……
在这危急存亡之际,一个黑影蓦然出现,情急地攻向慕容犷的手腕,想迫使他回掌防御,好松开对孟弱的掐拧。
“大君醒醒!”
孟弱喉头的巨力霎时一消,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气息,眼前金星乱窜,颓然无力地倒在锦褥间,喉咙宛若烈火炽烧,痛得她几欲再度晕死去。
慕容犷被迫收手,沉陷在梦魇中的腥红凤眼怒视着伫立在自己面前的熟悉身影,恨极地翻掌狠狠当胸一击!
“咳咳咳……”黑影始料未及,被这杀气腾腾的一掌击飞出去,如折翼鹰隼般失势坠地,爬也爬不起来。“大,大君?咳咳咳咳……”
“——孤当你是兄弟,你居然联合这个贱人淫乱后宫,把孤当龟孙子耍!”慕容犷目皆欲裂,血红的眼里眸光痛苦,隐隐有泪。
玄子内伤严重,却强撑着吸气跪爬了过来,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额际肿胀血肉模糊成一团。
“玄子自幼起便誓死忠心护主,此生绝不敢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逆伦背上之举,违者愿受五马分尸之罚,死后永沦炼狱不得超生,请大君明鉴!”
慕容犷呼吸浓重粗嗄,凤眸中的赤红血色随着清醒过来的理智而退去,有那么一刹那怔怔地盯着跪在自己跟前,正咳着血却矢志不移地立下毒誓以证忠诚的玄子。
此刻是梦境还是真实?
他,究竟是怎么了?
慕容犷闭了闭眼,胸口激烈地起伏着,足见内心狂躁不安,几难压抑按捺,可慢慢的,张牙舞爪的可怖梦魇淡去,脑中恢复清明。
“对不住,是孤方才魇着了。”他长舒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愧疚地道,“你可伤得厉害?快起去疗伤,莫教孤担心。”
玄子如释重负,清冷眸子掠过了一抹感动,摇摇头道:“谢大君慰问,臣下无事。”
慕容犷——他也梦着了前世之事吗?
孟弱静静地伏在被缛间,双眸幽寒若冰。
私通……有孕……背叛……
原来如此。
她浑身忽烫忽冷,胸口鼓荡着苦涩、嘲讽和离奇的释然,只短短几句话间,那当初纠缠恨挂了前世今生的其中一大痛苦疑惑,终于得到了最悲哀可笑的答案。
原来他以为,她背叛了他,她和另一个男人私通有孕,还把那孩儿推到了他头上。
所以贵为大燕帝王之尊的他,又怎会不恼、不恨?不设下陷阱狠狠打击报复回来?
难怪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她腹中的孩儿,难怪他可以一次又一次绝情地利用她,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究竟是谁在背后设下的这等毒计?
孟弱激动了起来,指尖狠狠地抠住自己的掌心,呼吸粗重急促,眸中怨毒仇恨深深。
难道是崔丽华?
对!定然就是崔丽华,前世慕容犷心尖尖的人儿,金口一开,他就恨不得把整个天下捧到伊跟前——
但终归也是,他不爱她吧。
所以才会问也不问就信了旁人,定下了她的罪,轻易地将她推到如狼似虎的后宫阴毒算计前,用她和她的孩儿保住崔丽华母子。
孟弱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大雨的夜里,竟有说不出的凄凉哀戚,犹如子乌啼血
“阿弱!”回过神来的慕容犷大惊失色,心痛的想要将她拥入怀里,得到的却是她僵硬的闪避。
她目光疏离冰冷,彷佛自己在她眼中就是个陌生人,他的心直直往下沉,登时完全无法呼吸——
玄子见状不敢多加打扰,闪身悄悄隐去。
“阿弱小乖乖,是孤错了,孤方才是教恶梦魇着了,这才会疯了似地伤了你和他。”慕容犷深吸一口气,瘠哑嗓音放得更轻,柔声道:“都是孤不好,你打孤出出气吧?”
她肿胀瘀伤的喉头已是发不出声,可就算能开口,此刻的她也不想说话。
心死成灰,无言以对。
孟弱缓缓地背过身去躺了下来,将身子蜷缩成团,深深藏进了角落里。
慕容犷心都快碎了,他双眸灼热湿润,心跳又沉又急,努力了半天想挤出最温柔最深情的哄慰,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他究竟是怎么疯魔了才会做那样荒谬离谱的恶梦?梦也就梦了,怎么还当了真,为此险些弄死他最心爱的女人和最信任的玄子?
是近日朝中各方势力暗地里的蠢蠢欲动,让他现在看谁都是阴谋了吗?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凤眸黯然神伤。
半晌后,静静瞪着黑暗落泪的孟弱忽然感觉到了背后有个熟悉宽大的温暖怀抱靠近了自己,她身子一僵,那双臂弯迟疑地停顿下来,直到感受到她没有再退缩与抗拒的迹象,这才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牢牢拥着一动也不敢动,好似害怕稍一放手,她就会永远离他而去。
不知怎的,孟弱明明心中恨极,刹那间泪水却落得更急了。
此去后该何去何从,她心头竟是一片茫然……
大燕京师,气势恢弘的东藩郡王府。
东藩郡王世子贝尔裕浓眉紧蹙,伫立在宽阔华美的庭中,长臂微扬,立于臂上的灰隼振翅腾空而去。
“世子爷,人到了。”一名眉目含煞的护卫沉声禀道。
“知道了。”
贝尔裕回到内书轩,在守卫严密环护下,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负手转过头来。
他目露惊色,忙快步上前恭敬地作揖。“您老竟亲自来了?快快请坐。”
窦国公微颔首,神态悠然平和,丝毫看不出异状。“世侄也坐吧,如今东藩郡王府和窦国公府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正是要紧时候,就不需在意那些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