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广众下让心仪那人看见你披头散发的模样,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点点怜惜你的意思,就会娶你为正妻。”
舜华一怔,垂下眼来。如果你心仪的对象因利益而迟迟未娶她,她是不会故意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的。果然她还是孩子心性么?
“……崔当家。”
舜华回头,看见珠帘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认出这人的衣着,讶道:“是你。”那大魏名医跟崔舜华认识么?
青娥见状,连忙道:“崔当家,不妨小女子开间私房,当家也好说话?”
舜华想了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大夫,你跟着来吧。”
青娥抱着琴领路,舜华尾随在后只觉得她行止还有些紧张,很怕她这个崔舜华对她不利似的,因此,来到私房门前,她道:
“我不会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愿对你允诺不会报复你。”她见青娥要跪下,本该视若无睹才显崔舜华个性,但她终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与大魏名医入房后,青娥垂着眼退出房。
舜华一眼就扫尽小小的卧房,这种小房间分明只给人睡觉用的,她略嫌尴尬,想起先前尉迟哥与伊人姑娘就是这种房里,她心里又有些酸涩。
她暗吸口气,坐在唯一一张椅上,道:“张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当家,小人是特地过来感谢当家。”
“感谢?”
“小人本不知当家来了春回楼,还是姑娘告诉我,当家为小人支付这一顿酒钱,小人定要过来感谢一番。”
“哦……”她有要付吗?这是赖上她吧?还是谁替他付了却推说是她支付?她一头雾水,但料想一顿酒钱不会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谢谢这位名医的。
只是……平常看这名医到白府里看她病时,总是一派正经,原来也是会来逛花楼的,她自当了崔舜华,还真觉得天地翻覆得乱七八糟呢。
“大夫……这絮氏舜华……”有救吗?生死已定,但她总想骗骗自己。
“小人遵照当家吩咐,入柳家得柳叶月信赖,已定时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来大魏名医是崔舜华差使的?舜华觉得有异,心跳加快。崔舜华心地有这么好?专程找来大魏名医去治絮氏舜华?蓦地,她想起太后对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华的病……”她力持镇定地问着。
“絮氏舜华自幼底子不佳,虽然多病,但白家聘请的那些大夫早将她调养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体虚,再调养一段日子,将与其他正常人没有两样。”
舜华惊喜地起身,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她就说!她就说!明明她十六、七时已经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着了凉,也不会像小时候病上个好几天,她一直相信自己会强壮起来,因为她了解自己身体啊!
大魏名医以为她在恼火,答道:“当家请放心,絮氏舜华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将柳小姐给的毒药,定时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药物里,她绝下不了床。”
舜华以为自己听错,私房里静默许久,她才轻声问道:
“什么?你让她下不了床?”
“当家莫急,这毒药总要不着痕迹地混入,才不会让人察觉。”大魏名医没得到她的回应,冒险抬起头,发现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头上迁怒于他,于是赶忙再道:“当家请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内,絮氏舜华必能如当家之愿,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有人找着凶手。”
舜华全身刹那冰凉,双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来……搞了半天,崔舜华正是杀死自己的凶手!
第七章(1)
春神日那天,两顶轿子错身而过的密会,原来对方是柳家千金。为什么与白起哥有婚约的女子要杀她?
太后要崔舜华杀絮氏之后以泄恨,原来,崔舜华早就动手了!
原来她是个蠢极的笨蛋,日日想着要做个好小姑,以为没有人在乎絮氏之后,搞了半天,每个人都等着手里的刀落下。
白起哥……没有察觉吗?还是白起哥在默许了?絮氏真的拖累他了吗?
舜华捂着脸,只觉得十指冰凉,自脸而下,落入五脏六腑里,冻得她好难受。明知白起哥不是那样的人,但心尖上还是有刹那动摇。
也许,白起哥是下意识忽略;也许,白起哥有意指示,要不,为什么与她没有仇恨的柳家千金会想害她?
如果是以前的絮氏舜华,是绝对不会相信白起会动手的,但此时此刻,在她成为崔舜华几个月后,她居然怀疑起白起了。
原来……她也是会被周遭环境影响信念,那……白起在经年,不若少年那般单纯,她也不用太意外。
不,白起本就不单纯,她早知道,但因为把他当自家兄长处处都会替他想,哪怕他后来一月难得与她见面一次,有时都觉得快不认识白起了,她仍然全心信他。正是因为这样的信赖,白起有心要下手,太容易了!
没有絮氏,也许他没法再依附半个名门,但絮氏不在,皇室将会放掉对白家的监视,他可以大展拳脚了,何况那时他有家世清白的柳家了,对他只有好没有坏,白起重利,当然明白什么对他才重要!
她隐隐觉得思绪往偏路走,在找人迁怒,在找人当替死鬼,但她无法控制,最后,她受不了再怀疑白起下去,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全抛诸脑后。
她美目通红,拼命思索着。如果她连夜把絮氏舜华带离北塘,去南临去大魏,甚至去西玄都好,此刻带走絮氏舜华,应该不算晚!
等到了他国,再找个真真正正的好大夫,把絮氏舜华体内的毒全去得干干净净,从此管他的北塘,就那样落地生根……
然后呢?
她这个假冒的崔舜华呢?那时还会存在吗?
因为絮氏舜华死了,才会有她这个假货的存在;如果絮氏舜华没死,又怎会有她呢?她又怎能带走絮氏舜华?
她想起白起将皂球丢进湖里的那一幕……絮氏舜华生前没有得到过皂球,所以,不管她再怎么拼,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吗?絮氏舜华的命运真的无法改?
可是,她真的很无辜啊!她没有害过旁人,甚至,没有公开说过一句别人的不是,为什么人人都要来害她?就因为她是絮氏之后?
她忽冷忽热,只觉得自身快要大病一场,她现在不能倒下。絮氏舜华的生命在倒数计时,还在等她救……还在等着她……
先前她强自控制没有痛打大魏名医,让他先走了,现在她狠狠咬着拇指,专心一致地想着絮氏舜华一事,是以没有听见门轻微地被打开。
有人自她身后猛然抱住她。
她浑身一颤,吓得大叫出声。亏得她正咬着自己手指,举臂在前,要不,依来人的大力拥抱,早就碰触挤压到她柔软的胸口了。
这一日连连被害的惊恐,令她反应极快,手肘用尽力量一推。来人一时不察,震退几步,舜华立即起身奔前,动作一气呵成。
她有这番灵敏的动作,是不是也该归功在她冒充崔舜华经历许多危险之故?要是那个还不懂世间恶人俯拾皆是的絮氏舜华,定会吓得来不及反应!
她要拉开距离的同时,后头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吃痛叫着,置之不理,任着他扯裂她的束环。
她的长发顿时披散,无所遁形。
她回头一看,是名陌生男子!但陌生之中又带几分熟悉,她暗暗一叫,是先前欺伊人的那男子!
那男子也惊叫一声:“不是青娥?”随即惊讶又叫:“好美!美人儿,你这是……要嫁我了吗?好!我娶!我娶!”
舜华听得他胡言乱语,明知长发早散,但她怒气爆裂,根本不承认这种人会是她的夫婿!要她任命?絮氏舜华莫名其妙已经认了一次,要她再认一次,她还不如直接飞升西方极乐算了!
她见过这非礼男子又凑了过来,不再迟疑,暴力举起桌子,痛击那男子。她趁机越过她,想夺门而出,但门推不开。
她错愕。用力又推了推,听得外头铁链撞击声,分明有人将门死锁住了。
蓦地,她脑中浮现青娥离去前,仍是行止紧张兮兮……
不管她再怎么示好,还是要害她!还是要害她!她害过谁?她害过谁?她到底害到谁了?刹那间,舜华眼透恨意,咬牙切齿。
那是什么?尉迟恭眼尖,在灯火通明下,瞥见丢在矮脚桌落的一把扇子。
他撩过珠帘,拾起那把扇子,一打开来,扇面正是北塘商人间流行的山涧瀑布,十个人里就有九个人有这把扇。他想起他曾将同样的扇子送给舜华,不由得回头扫过二楼视野内的所有珠帘后的女子身影。
接着,他暗自失笑。事关舜华,他便处处在意了么?
他看见一名大魏名医喜滋滋地自梯间出现。这人有点眼熟……他想起来了。
他去白府时遇见这位大魏名医,是替絮氏舜华看病的。这么巧?
他对尉迟家的侍从道:“去问问嬷嬷,今晚崔当家来过么?”他将扇子举至鼻间轻轻嗅着。明明春回楼里香气甚重,但他总是过于敏感,似是闻到扇柄上若有似无尉迟家最新制作的皂香味。
北塘里只有一个奉肥皂为圣物的女子,每天就算跟着他忙到半夜三更,也一定要沐浴才能入睡,时日一久,她一近身,即使身上配着香囊,他都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皂味。
没过多久,随从回报:“当家,嬷嬷说今日崔当家没来,但戚大少来时,身边跟着俊俏青年,那时她没注意,现在仔细想来,有那么点神似崔当家。”
舜华怎会跟戚遇明凑上?喜欢戚遇明的该是那个崔舜华才是……他思绪一顿,发现自己居然算起她与戚遇明碰面的次数了。他又听得侍从道:“嬷嬷说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是因为那俊俏青年笑容可掬,不像崔当家以往那般。”
尉迟恭寻思片刻,又道:“戚遇明在回字厅么?”
“是。今晚当家包下了功字厅,戚大少在回字厅。”春回楼的字厅都是让北塘商人谈生意用的,虽然照样有姑娘作陪,但姑娘纯属点缀,几乎只弹琴,若然字厅里的生意谈成,这些姑娘就能多些奖赏,是以春回楼里不卖身的姑娘们相当注重才艺。
侍从见尉迟当家往回字厅去,不由得有些错愕,连忙跟上。
中途有些姑娘见他衣冠华丽,一见就知富户以上的主子,主动想亲近上来,尉迟恭挥挥袖,让她们回去。他步进春回楼间相连的通道时,帘子后是一排私房,他走过其中一间被铁链锁上的私房,目光略略停了会儿,心里疑惑,但他心不在焉,仍往另一条通往回字厅的木廊上走。
“啊。”侍从忽然脱口。
尉迟恭回首,顺着侍从看去。一名青楼红颜抱着琴神色惊慌,匆匆离去。
“她是谁?”尉迟恭问。
“当家,白天崔当家被人追时,这位姑娘躲在轿子里见死不救,后来崔当家不准别人找她麻烦。”这位侍从正是白天尉迟家青年。“没想到,原来她是春回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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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恭看着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大好夜色,除非天大急事,她抱着琴急欲逃命是为何?
他成为北塘四大名门富户当家时,正是十六岁,至今二十余,其中经历多少冷暖,看过多少险恶,对于世间人心他自是比舜华知晓太多。
有些人,并不是你一时善心放过她,她就能安心度日的。
他心里一沉,想起那间铁链锁住的私房。春回楼里,哪需要铁链锁房?
“去把嬷嬷找来!”尉迟恭快步返回原路,回到铁链锁的私房,他使力摇晃,没有钥匙,根本无法开门。他二话不说,踹向左边靠墙的门板。
第一脚,门板只是晃动,他毫不犹豫的再踹第二次。那力道,让左边的门板整个被踢歪入室。
不住低位的,令得他先看向卧倒在地的男子。好几道翻肉的刀口子在男子的背上、手臂跟裤脚上,鲜血淋漓,他认出是先前调戏伊人的男子,心头不由得一跳,接着,有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尉迟恭往墙角看去,烛光勉强照到墙角椅上,纤细的腰身,男子的装束,黑色的长发略嫌凌乱的遮去右脸直泻而下,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尉迟恭立即扫着她的周身,除了右边宽袖被刀划破外,衣着上并未染上任何血迹,他仍是目不转睛,但顿时松了口气——也正因为这口气,他才察觉自己一直是屏息的。
她一双美目还在看他,紧紧抿着的嘴,忽地动了动,防备中带着几许敌意的话冷冷冒出:“你也是来害我的吗?”
她的左手攥着一把锋利匕首。她紧紧扣着,却没有把刀尖对着他,她不是害怕,她在戒备。戒备他,还是所有人?
他瞥了一眼满身伤痕的男子,举步来到她面前,漫不经心道:“舜华,你是不是忘了做什么事?”
那双黑白极为分明的秀眸看着他,没有吭声。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你还没跟我报平安道晚安,尉迟府里全都报过了,就差你一个。你不说,要我怎么合眼休息?”
她闻言,苍白的脸有一丝迷惘,随即隐去。
他蹲在她面前,说道:“你吃了什么,怎么身上有股味儿?”
“……臭豆腐。”
“臭豆腐吗?”他嘴角上扬。“春回楼外的臭豆腐摊吗?好东西。”
“可是很臭。”停顿一会儿,她忽然道:“白起要去柳家千金,他如愿了。我没有阻止他,为什么他跟柳家小姐要害死我/”
“是白起跟柳叶月害死你的?”
“我跟崔舜华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也要害死我?我本想保住她的身子,她一找到方法回来,我就还给她,不叫其他莫名其妙的鬼魂抢走她。结果,却是她害死我。我本想连璧是阉人,我待他也好些吧,哪知他联合那些伶人想害死我。那女人也是如此,我明明已经示好了,不会伤害她,为什么她也要害死我?”
“他们要害的,是崔舜华,不是你。”
“我没害过人。”
“我知道。”
你怎么又会知道?这话舜华本要脱口呛问,突然间,她发觉他虽然定定看着她,但偶尔瞟向她的右边。
她跟着转头去看,她的袖子被划道口子。臂上一道浅浅血痕,不疼,她一直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好看的呢?舜华心里有疑,往他看去,与他目光相撞。
她听到他问:“有哪儿在痛吗?”这话像哄她。
她又看看右袖下的血,孩子气答道:“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