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两人……有一腿啊!舜华此时只想苦笑。亏她还以为这个尉迟恭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害她以为、以为等她病好,是不是可以……
“……没气了!少爷……小姐没气了……”颤颤抖音自遥远天际飘来。
不,她还有气,她只是昏了过去,现在她在作梦,等她清醒……她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样小病……只是小病……
尉迟恭翻身下马,快步奔进崔府。门合上的刹那,他忽地转向白府的方向凝视一阵。
她照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莫名得知他此时目光柔软里带着怜惜。
“舜华……一路走好。”他轻声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没死,没有死啊!尉迟恭你没去请大夫,是你动的手脚吗?她好好一个人,怎会落到如此下场?你说话啊!尉迟恭……尉迟恭……
意识尽灭。
只是片刻。
她意识遽回,猛地张眼。
能清楚看见了!她回到现实了!还来不及欢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烛光下,从她眼里奔了出去。
在她眼里是横着奔了出去。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冻得她好想破口骂她一句:去他的康宁帝!
此番死里逃生,她非得在心里骂个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宁帝的猜忌,絮氏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亲亲爹爹骂去他的徐直,但她以为这全是多疑君王康宁帝的错!
去他的康宁帝!去他的康宁帝!
她安心的合上眼。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她将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她很有信心她的未来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吓坏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来后……等她醒来后,她想要……
第二章(1)
当尉迟恭意识微明时,便知自己处在熏香的女人卧室里。
北瑭国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驱蚊,并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国之中约为奢华之都,许多富户千金迷恋起这种非自然产生的香味……会同时用到这么多中浓重香料的,在北瑭里只有一个女人……
“冷……”女声低低着。
尉迟恭刹那睁开厉眸。
他躺在满溢暖香的大红绣念间,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凛,明明前刻尚在厅里赏舞,这一刻却躺在床上,分明是有人对他下药,让他着了道。
北瑭境内,谁敢对他下药?
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乌黑长发毫无保留直泻于被褥间。他暗咒一声,束发玉髻不知被丢到哪去。那女人是想做什么?男女长发不束,只容双方妻子丈夫得见,即便在青楼,男子也不会放下长发,那女人想要找个女人趁机锁死他么?
他掀开床幔,就见地上穿着姚黄深衣的女子捧着头慢慢坐起。
“七儿……我脚冷……你脱我罗袜做什么,着凉又要好一阵子没法下床……”她又两声,一颗头没力地点来点去,似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乌眸轻眯,寻思她此番举动又是在做何把戏?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道:“……大夫呢?来过吗?你拖不动我……白起哥呢?他怎么不抱我上床……到底谁有闲替我换衣,却残忍让我在地上着凉……我要当强壮的北瑭女人,这样冷我,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浑水里?她还要害多少人才够?尉迟恭真有掐死这女人还天下人太平的冲动。
他没空再跟她耗在此处,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声道:“害人终害到己了吗?舜华,你该好好品一品这滋味。”
她闻言,像只猫弹了下,迅速转身,一见到有男人在房间里,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巴像颗蛋型,久久无法闭上。
“你怎么在这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没有看错,那是男人的胸肌吧?她眼睛毁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照着白起哥德大家闺秀范本,直接晕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没法马上晕去,低头拉袖一看,不知何时在哪里撞上东西居然擦伤甚重。
他慢腾腾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冷谈说道:“让开。”
她被那双冷冽的蛇眼吓到,狼狈地连连退后。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里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为把我弄上床,让伊人来个抓奸在场?”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连看都没看过,她只力挺他这个配角好不好!平常尉迟恭到访时,面色显冷但口吻甚是和缓有礼,有几次他声里有着轻浅的温柔,她还怀疑他对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怀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么会将她丢到这里?
“……我哥呢?”她颤颤问着。
“你哥?你哪来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华,眼下你居然连白起都敢动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紧张兮兮地退后数步,最后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
要不她眉间残留的戾气,尉迟恭差点以为自己正在欺负一头浑身发颤的小白兔。他思绪略顿,回顾以往,不记得她有过这番求饶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万万不妥……”她结结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后……虽、虽……但也不能随便让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杆直了直,但还是很快地软了下来。
“絮氏之后不得出京师城门。如今的絮氏之后,只剩最后一个,眼下她活不过几年,正在白起家里。你提她做什么?”
舜华一头雾水,但她被那句活不过几年的话吸引,便低声道:“你预言活不过几年……所以,你下毒来让预言成真吗?”
“下毒?”他轻眯起眼,在她惊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脸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心里有着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牵累到我身上来。”
尉迟恭当真动怒了。舜华面色僵硬,没仔细听清楚他的话,目波直直望着他随意垂腰的发……晕暗的烛光下,他身后大红床幔衬着他容华若艳火,酒色流光在青丝上流动……她头好痛啊。
“那个……尉迟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无意啊,我对你……还不到以身相许……”她含泪撇开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玉簪。
尉迟恭听她问非所答,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头轻轻挑起,以示疑问。
北瑭男子未束发只能让自己的妻妾看见,她目前还没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华一向秉持着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她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认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规则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他声音有疑。
他不知耻,但她指耻,于是,舜华看向他身后的床上,张大嘴错愕道:“有头牛在床上!”
“……”
不受骗?没关系,再来!她掩嘴叫道:“看错了,原来是个女人呢!”
尉迟恭看她一眼,徐徐回过头,舜华肩头一顶门板,趁势钻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没有任何人,尉迟恭沉默片刻,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觉得这一切像闹剧,她是那个极欲逃命的良家妇女,而他才是逼良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确定伊人不在房内,他会以为她在演戏给谁看。
他又想起方才她额头肿起一块,莫不是撞头了胡言乱语吧?
她撞不撞头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随意束发,再探探衣袍,负手慢步出去,接着,他面色微不可见的一滞。
此处庭院错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没能跑出去,这里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吗?怎会连自家庭院都找不着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着左边,道:“如果你是在找门,庭院的门在那里。”
她略略犹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确定没骗她后,她气喘吁吁往那里冲去。
这简直的莫名其妙,他想着,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她像无头苍蝇钻来钻去,亏着她一身好体力,让他差点以为她对迷路很有兴致。他不时好心为她指点方向,同时与她保持距离,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当她循着丝竹之音跑上曲廊时,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所经之地,没有任何藏头藏尾的谋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图自己利益,一手导出这一出戏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他正推敲时,她已奔到廊道尽头,乐厅就在眼前。她倚着廊柱揪着衣服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挑眉。原来这良家闺女她练过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难道她当戚遇明是小娃儿,会被她这忽然的良家闺女样儿骗了?
她回头看他还在,芙蓉面上露出无比惊恐,还是那个蛋型嘴。
也许,他下回有机会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闺女小嘴张这么大会吓坏人,仿得还不够真。再者,她画眉过锐,实在……不衬她此刻的惊慌小兔样。
他看着她拉扯着裙摆饰赤足,举止娴雅上前询问那些颤抖的婢女——
“请问,白起在哪儿?”
他双臂还胸,做旁观状。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乐厅里,为何还要装作不知,仍是配合答着:“白公子正在厅里。”
她的头微微探进厅里,就再不拔不出来了。
他见她后脑勺连晃一下都没有,似乎非常专注地看着乐厅里奢华的景象。
厅里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该是轮到崔府家乐在赛舞,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他徐步走到她身边,往内看去,果然是她的家乐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满脸惊奇状。
“白起不就在那吗?”他指往左边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么?出了问题,竟能让你学起乡巴佬?”
舜华闻言。满脸通红,一抬头见是他,极力掩饰表情退后几步,对着一旁婢女道:“请你通知白起公子,说是舜华已然清醒,身子无恙,请他出来一见。”依她推算,这户人家里应有名医,白起大哥才带她来就医吧。
尉迟恭皱起眉头。“你不进去?”
舜华瞄瞄他,温声道:“小女子不便入内。尉迟公子不进去么?”大有他这个奸人进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声道:“你这个良家闺女倒是装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与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则否。你这是在学伊人吗?”
“……”《京城四季》里提到过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儿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阶层。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门富户出身,伊人因此随他走入上层社会。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后、古老的名门金商出身,虽然现时已无金商,北瑭富商由低为高依序是小富家、富家、小富户、富户,名门富户,她这个絮氏算是最低阶的小富家,但,与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应该稍稍有价值一点,尉迟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吗?
她犹豫一会儿,错失为絮氏出头的机会,听得他对着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连壁叫出来。”他又转向她,道:“你不想进去吗?戚遇明跟伊人就在里头啊。”他指着右边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对男女看去。
“原来……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吗?果然天生一对啊……”
那声音,简直是在赞哎,像一个临终人终于获知最后一件重大秘辛,满意了、甘心了、得偿所愿了,可以升天了。
他轻感诡异,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个三姑六婆住在那里面交头接耳。
他抚着额角,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阁阁眼,轻压压眼尾,确认自己没有被迷药所迷惑。
“当家!”十八、十九岁面红齿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见舜华先是一呆,而后又看看尉迟恭,立即机灵地朝他做一大礼以示歉意。
“别叫她当家,现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声道:“连壁,你下的好药啊。”
连壁厚颜笑道:
“尉迟少,我当家本着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里喜欢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欢喜吗?”
尉迟恭冷冷扫过他一眼,连壁立时闭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华伸长细白的耳朵。
尉迟恭指着她,道:“带回你的当家……这位平民姑娘撞上头,晕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带她回座吧。”
“……里头真有小女子舜华的位子?”
连壁早已习惯当家百变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绝对要当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马上领路。“的确有小姐位子的。”
她迟疑一会儿,小心地跟着进去。
尉迟恭尾随在后。她不时拉着裙摆,学个乡巴佬偷偷东张西望,但,他不得不说,她行止高雅娴静,少了几分霸气,多点含蓄,越发地像大家闺秀了。
他顺着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这有什么稀奇的?她的眼里都装满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迟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乐厅右边席上的男女,再转向左边白起这席。
白起不动声色。
舜华拎着裙摆,试着挤到小桌后与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着痕迹将她抵与席外,微笑道:
“舜华,我敬你吧。”
“敬我?”
连壁赶忙走过来,差婢女送来温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时钟鸣鼎食重现,我有幸与会,这酒是该敬的。”
果然是钟鸣鼎食!舜华方才进厅时就发现宴会坐席依北瑭古礼,坐席无椅,仅有小食案,宴乐歌舞,简化过的钟鸣鼎食,与白起哥说的一年前崔舜华重现古食一般模样。
她接过温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让她喝白粥,不准吃重口味的食物与酒,这次……
她稍稍往他头凑一凑。“哥……我找不着鞋。现下是赤脚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会儿,没往下瞄,又听得她诧异道:
“我病着的这些时刻,你已经把嫂子娶回家了吗?”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没有金红线。
金红绣线除了在提亲时用外,知道成亲洞房前,都会保持这样的金红在袖边,以示此人已有婚约,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着一般华丽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阵子了,吗?这么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