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的巧儿视线正好对上一双男人的大脚,一抬头,正好看到他带笑的脸,她一惊,从石头上跳了起来,转头便走。
“巧儿,”他急急唤她,“怎么走了?难不成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吗?我向你道歉。”
他的话使走开了好几步的巧儿忍不住停下脚步,微侧过头,晨曦照拂下她脸上难掩狐疑的瞅着他。
“我是诚心诚意向你道歉!”她下意识躲开他的举动令他感到伤怀,但他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
巧儿沉默了一会儿,久久才说:“我知道你是谁。”
她的话使他的心一突,“什么?”
“昨儿个你一走,大伙儿都在谈你,”她小心翼翼的盯着他,“你是唐王府的贝子爷——大伙儿都管你叫二爷,你叫唐文禹,兄长是王爷,长姐是个贵妃娘娘,你年纪轻轻却拥有一身烧窑的好手艺,并掌管唐窑。这次来此便是要协助郎窑完成送京的那对六尺高的瓷瓶贺礼。”
听完她的话,唐文禹不禁轻叹口气。他还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原来只是那些对他身份的谈论。
“你的身份特殊,是贝子爷,又是郎窑的贵客,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该向我道歉,”巧儿冷嘲热讽的续道:“再说,你是皇亲国戚,而巧儿不过是个失忆的丫头,二爷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要了我的脑袋!”
唐文禹闻言失笑,“这是谁跟你胡诌的?我虽是个贝子,但对要人脑袋的事从不感兴趣。”
她耸了耸肩,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脚跟再次挪动,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远离他。
“别走!”见状,唐文禹情急之下伸手阻断她的去路,“是我打扰你,所以该走的是我,不是你!”
巧儿直勾勾的看着他,眼底闪着没有说出口的不解,似乎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实在不该花时间跟她这平民百姓交谈,而且他该做的事是叫她滚开,而不是他自个儿走——
她沉默思索着,看他真要转身走开,那么她确实没必要离开,她再次坐回石头上,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一颗馒头,咬了一小口。
唐文禹的眼角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忍不住停下脚步。
“难道这偌大的窑场没有厨娘给顿温热的饭菜?”心中有股怒气倏地往上冒,他再次走回她面前,“竟然让你在这里啃馒头!”
巧儿惊讶于他的去而复返,再次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别怕!我不是生你的气,而是,”他叹了口气,“看来这郎窑实在亏待工匠。”
“天还没亮!”她开口丢出四个字。
“什么?”
“天还没亮,”巧儿不太情愿的解释,“厨娘还没准备好,但我饿,所以就拿昨天的馒头吃。”
“昨天的馒头?”他一听,立刻拿走她手中的馒头,“别吃了!吃坏肚子怎么办?”他认定她是宁儿,舍不得她受丁点的委屈或虐待。
她眉头一皱,一把抢了回来,将馒头紧紧护在胸前,“能吃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会怕吃坏肚子,只有你们这种皇亲国戚才会在乎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只是个贱民,有得吃就很感激了。”
“你不是贱民!”他冷声轻斥,她是宁儿,是他今生最爱的人,才不是贱民。
巧儿一脸莫名其妙的望着他,然后摇着头。刚才才向人道歉,转个身就变了个人!尊贵的人喜怒无常,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才是上策。她退了一大步,掉头就走。
他伸手拉住她,“你饿,我叫人给你做吃的!”
“你这人真奇怪,”嫌他烦人,她急忙想要甩开他的掌握,口气很冲的道:“我有馒头吃就好,我只要吃馒头!”
“阿茹娜,你听话……”
“我是巧儿!”她恐惧的打断他的话,“什么阿茹娜,我不知道!”
她的话使他惊醒,身子先是一僵,才缓缓的松开她。
她退了一大步,脸上写着满满的惊恐,一得到自由,她便不再迟疑,头也不回的飞身离去。
她惧怕他的眼神像根针直刺他的心窝,隐隐作痛。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爱笑的宁心,而是忘了一切的巧儿——他沮丧的想起这个现实,不由得呆立在当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窑场里,原本几个工匠都带着兴味的眼神打量唐文禹,压根不认为年纪轻轻的他真有传言般的鬼斧神工之技。
不过从他脱去身上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开始熟练的淘泥、摞泥,那专注的眼神和一鼓作气的动作,令几个工匠不由自主的噤声,收起了看好戏的目光。
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看着半完成的陶土块,就连跟在一旁的朗宁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他真是英雄出少年。
唐文禹扬起手,用手臂擦了下汗湿的额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陶土的选择是最重要的一环。
他很快的请郎宁派人回唐窑请了他最倚重的一名工匠来此协助,顺便带来唐窑所使用的陶土。
由于担心自己的身体不能如期完成两只六尺高的瓷瓶,他很快的决定要了间小房,允许郎窑几位熟稔的工匠入内协助,至于最后成或不成,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二爷,歇会儿吧!”今早才从唐窑赶到这里的工匠卫子照看着主子忙得连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于是轻声劝道:“王爷有交代小的,定要好好照顾二爷!”
唐文禹的嘴角勾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重重呼了口气。窑场里冬天倒还好,但随着时日踏入夏季,可会热得令人受不了。
“就歇会儿。”他坐到一旁,立刻有人奉上茶,他轻啜了一口才问道:“子照,我要你带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卫子照点头。“小的全都带来了,现在放在外头。”
“拿过来。”
卫子照立刻照办,很快的从外头拿来一大一小两个锦盒。
唐文禹伸手将小的锦盒拿起打开,里头是个卷轴,这是宁心所绘的那幅八仙贺寿。
他的眼神微敛,打定主意后站起身,走出小房,走向窑场后头最宁静的角落——画坯坊。
卫子照拿着较大的锦盒,连忙跟上主子的脚步。
唐文禹的身影一出现,画坯坊里的工匠如同以往的忍不住停下手边的工作,好奇的盯着他。
他置若罔闻的直接走到巧儿面前,一室只有她因为太过专注而浑然不知他的到来。
“巧儿!”
他的声音使巧儿的身体一僵,手一抖,“该死!”她忍不住啐了一声。
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话语,唐文禹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没有理会他,忙着修饰因为方才手抖而出的差错,直到修到她满意了,才呼了口气,抬头一看,见来人是唐文禹,她立刻拿着笔,站起身,退了一大步。
那小心翼翼戒慎恐惧的模样令唐文禹心中一揪,但表面如常的道:“打扰了。”
巧儿面无表情的瞪着他,没有回话。
“我要你帮我个忙。”
巧儿狐疑的微皱眉,还是没答腔。
“想要借助你一双巧手。”他将手中的画摊在桌上。
巧儿看在摊在桌上的图,久久才打破沉默,“巧儿不懂二爷的意思。”
“子照!”唐文禹唤着跟在身后的工匠,要他将手上的锦盒给放在桌上。
唐文禹的叫唤才让卫子照如梦初醒,他惊讶的看着巧儿那熟悉的五官。她明明就是宁心格格啊!但爷却口口声声换她巧儿,瞧她那身粗布打扮,也全然不见宁心格格以往的一丝贵气。
虽然满心疑惑,但卫子照也不碎嘴,沉默的将锦盒给放下。
唐文禹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对大小一致的素坯花瓶。
“这原该是早些年送给大嫂的生辰祝贺礼,但因为某些缘故所以拖到现在,今日有幸遇上巧儿姑娘,还请你帮我这个忙,替我在这素坯上画上这幅八仙贺寿图,替我在病榻的大嫂送来福气。”
“这图……”巧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这是谁画的,就找谁画吧,这图我画不出来!”
“试试吧!”他轻声劝道,“不试怎么知道成或不成。”
“还是不了,”巧儿坚持,“若一个不好,岂不坏了二爷这对作工精巧的瓷瓶。”
“这事绝对不会发生!”他的语气有着对她的十足信心。若她不能,这世上就没人做得到,全天下只有她能给这对瓷瓶他所想要的生命。
“这图果然美,不过这瓶做得更好!”跟在身后的郎宁见了桌上的素坯瓷瓶,忍不住赞叹,“巧儿,二爷都开口了,你就试试吧!我也想看看这瓶经过你的巧手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巧儿迟疑的目光在图和瓶之间穿梭,“大人,巧儿没有把握……”
“放心吧!”唐文禹打断她的话,“纵使坏了,我也绝不怪罪于你!”
巧儿抬头,看着唐文禹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这些东西,看来对二爷很重要。”
轻轻一笑,他虽没说话,但笑容里已经道明了一切。
“好吧,”巧儿敛下眼,“巧儿就试试吧!”
“谢谢你!”
“你是主子,”她并没有看他,只是摇着头道:“怎么总跟奴婢道谢?”手滑过眼前的素坯瓷瓶。
“在窑场里没有主从之分,这是规矩。”他轻描淡写的回了句。默默的,他从衣襟内拿出一直放在胸前的薰香瓶,放在掌心中,然后送到了她眼前。
“这是?”她明显被吓了一跳。
“谢礼,收下吧!”
第5章(2)
巧儿没有伸出手,只是瞪着那薰香瓶直看,久久不发一言。
“拿去!”他催促着她接过手。这原本就属于她,而今再次回到了她手上,也算了了他一个心愿。
那精致的手艺和上头飞舞的蝶,栩栩如生。
她伸手正要碰触的那一瞬间却停止动作,摇摇头,“这礼太贵重,巧儿受不起。”
“若你受不起,这世上再没人受得起。”或许她忘了一切,但骨子里那份倔强却一丁点都没有改变,他将薰香瓶放在桌上,“总之我送给你,若你不要,就丢了吧!”
她皱眉,一个抬头,就见他那漆黑的双眸没有闪避的直视着她。
“巧儿还不快收下!”郎宁怕巧儿不经意间得罪了唐文禹,于是在一旁轻声催促。
“好吧,”她终于接下薰香瓶,握在手里,“巧儿就恭敬不如从命,谢二爷!”
看她收下的瞬间,唐文禹的心头一阵激动,但是神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就怕惹她不快,让她再次拒绝他。
巧儿不自觉的紧握手中的薰香瓶,目光则直视着摊在眼前这幅她再熟悉不过的八仙图,眼底不禁浮现水雾,她忙敛下眼睫,掩去心头纷乱的思绪,她全然没料到他竟还留着这幅图。
在郎窑里,她平静的度过了生命中最长的隆冬,但命运之神似乎还不想放过她!
原以为此生与唐文禹已缘尽不再相见,却没料到会在这里再次和他重逢。
当初一心想要逃离一切的她无路可去,天寒地冻晕死在雪地之中。等她醒来,已被人安放在一顶暖轿中,救她的人正是郎宁和他温柔婉约的夫人。
在选择离开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决定不再过着被他人随意安排的人生,并决心把他彻底忘怀。
她不愿回京,王府也不再有她容身之处,天地之大,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九死一生的被习医的郎夫人救回一命,于是她干脆佯装失忆,决定留在郎宁夫妇身边,在郎窑场里重拾勾勒素坯的笔,打算找机会报答他们的恩情。
早在郎窑派人上王府打算请来唐文禹时,她便明白再见到他只是早晚的事,她没有逃,决心把他当成一个陌路人,仿佛彼此从未相识。
只是曾经放出去的情,无法轻易收回。
算算时间,他应该早已成亲。
他的无情深深刺伤她,那伤口至今想来还会作痛。想起过去,她的脸上带着了一抹掩饰不了的哀愁。
手中的薰香瓶代表着两人曾有的甜蜜过往,离去时,她还给他,想要断了这份眷恋,孰料转了个大圈,这瓶竟再次回到她的掌心。
她想不透他为何不拆穿她的身份?不过她没去细思也不让自己再有所期待,当初离去时,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她都牢牢记着,她与他之间有着太大的差距,她只是个空有称谓的格格,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再悬心于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坐回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八仙贺寿图,她会埋藏与他过往的所有回忆,但仍如期完成这对瓷瓶,不是为了唐文禹,而是为了福晋,就当是她送给一向待她如亲妹的福晋最后一份祝贺礼吧。
天色依然一片漆黑,但巧儿早已起床,窑场里除了看顾火候的工匠外,其余的人都还在睡梦中。
不过这个时候,她已经替受了脚伤的厨娘打好了水,还从灶房里拿了个昨天厨娘特地留给她的馒头,坐在老地方啃食。
她过着这样的日子已经个把月,因为打水的活儿对受伤的厨娘太过吃力,所以她便每日天还未亮便起身。
虽然打水挑柴这种粗重活儿根本不该由她来做,但是她还记得初来乍到时,没人给她好脸色,都以为她只是个靠着郎大人和夫人疼爱而来玩闹的小丫头,所以不时找机会捉弄她,只要郎大人没上窑场,她连吃饭时都会被赶到一旁,根本没有上桌用膳的机会。
厨娘看她可怜,便三不五时塞给她个馒头,就怕她因为被欺负而吃不饱,所以对厨娘,她心中有着一份感激。
其实厨娘也很可怜,唯一的儿子几年前死了,孤苦无依,不过从不怨天尤人,庆幸至少她还能在这窑场有份活儿做,三餐温饱。
只不过她年纪大了,有些吃重的活做起来吃力,尤其前一阵子脚受伤,但她也不敢休息,就怕一个不慎,丢了这份工作,以后三餐无以为济。
宁儿明白她的顾虑,所以只要能帮忙的地方,她就尽可能的帮她。
窑场里有些工匠以为她喜欢溜到灶房偷懒,在她背后碎嘴,她听到了,不过她总当耳边风,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讲她也管不着。
人情冷暖,经过这些风风雨雨之后,她点滴在心头。
手里拿着的虽然只是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当她远远的看到了唐文禹的身影出现在小径那头,她下意识的起身逃开。
怕碰上他,她今日特意比平日起得更早,没料到还是遇见他。
这人的身子难不成是铁打的不成,她不由得皱起眉头。记得,他昨夜好似忙过了子时,现在天还没亮,他竟然就起来要进窑场了。
她不记得他是个拼命三郎啊!
宁心太急得想要离开,没注意到地面不平,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手中的馒头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