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落入这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厉炎霍地想起苗千月对着布娃娃说过的话。
苗千月说,雪蝶儿与她未婚夫的爱情是苗寨最美丽的神话。
思及此,厉炎即使站得昂然挺拔、顶天立地,受重创的身心,因为忆起苗千月,不由得泛着蚀骨般的痛。
若早知如此,当日执行灭寨行动后,他不会带走苗千月。
如果两人不曾相遇,她就不会因他而死,两人今日也不致阴阳相隔。
“为什么沦落如斯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出灭‘努拉苗寨’的原因?”雪蝶儿以着蹒跚的脚步走向他,细细喘息,缓了缓凌乱的思绪,才掀唇质问。
一看见他,雪蝶儿心头涌现的不是炎鬼残忍对她的手段,而是“努拉苗寨”所有无辜寨民的性命。
阴阴觑着雪蝶儿,厉炎发出低哑的冷笑,倔傲的态度言明了他不为自己的所做所为做任何辩驳。
事到如今,他心中无情无绪,只求一死得到永恒的解脱。
他的态度,激得雪蝶儿胸口的狂滔一阵强过一阵。
愤然地抢过旁人手中的大刀,雪蝶儿在众目睽睽下,扬刀刺进炎鬼的心窝——
虽然雪蝶儿的体力只够让她使三分力,但刀锋正中厉炎心窝,片刻透过伤口大量沁出的血,染红他大半边的衣衫。
匡啷!大刀落地,雪蝶儿如握炽铁般地松开握刀的手,在可以一刀取他性命的关键时刻——心软。
“何必心软,血债血偿,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许是伤及心脉,倒地前,厉炎薄冷的唇,吐出沉痛的冷语。
听闻他话中的绝然,在场之人无不诧异地倒抽了一口气。
江湖上传言,炎鬼凶狠如地狱修罗、人间恶鬼,骁勇无人能敌……但现下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众人不由得猜想,从抓到炎鬼开始,事情就顺利得太过诡异。
在众人还来不及厘清这重重疑点之时,大量出血让原本就受重伤的厉炎不支倒地。
在他倒下前,脑海映入一抹纤柔身影。
“月……我来寻你了……等我……”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唇角扬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
他倒地不起,随同落地的银面具落下的那一瞬间,坦露出带着疤痕的俊颜与最真实的一面。
做恶多端的炎鬼终于解脱!
没人听清楚他最后一句喃着什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吧!”
雪蝶儿瞥了炎鬼一眼,在未婚夫的扶持下,缓缓走离。
原本进驻努拉苗寨支援的啸夜鬼船船员,在确定炎鬼伏法之后,跟着一一撤离。
苍冷的风漫起,卷起了沙尘,努拉苗寨恢复了静谧,笼罩在一股阴沉的死寂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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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苗千月终于脱困,回到苍海二鬼的据点山寨才知道,天地在几日间起了风云。
喀尚日被杀、武功高强的炎鬼则被啸夜鬼船上的海盗给擒至努拉苗寨,状况不明。
听闻这消息,苗千月顾不得脚伤,拚了命赶回努拉苗寨时却为时已晚。
她不懂,若依厉炎的武功,绝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被擒。
到底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
内心渴望见他的冲动折磨她的理智,教她再也难以忍受、益发不安。
因此当苗千月进入努拉苗寨前唯一的入口,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荒凉的景致时,她震慑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连本来就该出现的啸夜鬼船的人员也撤得很快,此时整个努拉苗寨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苗千月放缓了脚步,几乎不带希望,心里似有预感,她来晚了,来不及见厉炎最后一面。
突地,她的脚步因为眼前的人影滞在原地。
瞬间,绿意盎然、鸟声啁啾的怡人气息下,苗千月感到一股凛然的冷意由脚底窜起。
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麻木地移动脚步。
屏气凝神地走向伏在地的男子,苗千月的心被拧绞得胸口泛疼。
是他吗?苗千月定下脚步,蹲下身,颤抖的小手拨开了男子凌乱的发束,眼泪已管不住地一滴滴地落下。
男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衬得他飞扬的剑眉比墨还浓,那曾有力、霸气地吮吻过她的薄唇几近紫白……
细细逡巡着她所熟悉的轮廓,苗千月扬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渍,哑声低语:“为什么……”
他脸上每一寸线条,依旧嵌合着她掌心的弧度,而今,她却感觉不到他脸上的温度。
“为什么这么傻?”
那一日她坠崖,没能同他细述他放了雪蝶儿的原因,但她就是知道,厉炎已经厌倦了戴着面具的日子。
他愧疚、想赎罪,所以才放任自己被擒……她懂得……她一直懂得厉炎内心最深处的渴求。
怔怔瞅着厉炎,一阵莫名的恐惧将她紧紧捉住,突然间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叨。
“炎……我不要你死!”身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苗千月眼圈一红,震慑地用手捣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对厉炎的爱有多深。
蓦地,在她的低啜当中,一抹微乎其微的嗓音落入耳底。
“千……千月……”那如叹息般的轻唤,幽幽然地在风中飘散开来。
苗千月欣喜若狂地眨了眨眸,哀凄的小脸尽是难以置信地咽声嚷着:“你没死、没死!”
无力地蠕动着唇办,厉炎试了好久才发出低嘎的喑哑声:“我……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死是活,只能感觉魂魄处在迷离而诡异的半离魂状态。
“你好傻、好傻!为什么要上门送死!为什么!”
她不管厉炎是不是世人眼中的恶人、大魔头,在她义无反顾,决定以爱救赎他堕落的灵魂时,她也注定沉沦。
厉炎一听到那熟悉的柔嗓,即使合上双眼,处在那孤寂的黑暗当中,他也可以用想象描绘出姑娘脸上的神情与纤雅的身影。
不其然的,一抹无力的笑弧荡在唇边,他气若游丝地开口:“感激上天……怜我……能在……黄泉路上见到你……最后一面……我今生再无憾……即使要下地狱我也甘愿。”
小心翼翼地让他的头枕在腿上,苗千月哽咽地无法自己:“不!我没死,你也没死!听见了没?”
他微乎其微地扬了扬眉,思绪模糊地回应:“是……是吗……”
她用力地频颔首:“所以你要撑着,我救你,我会救你!”
“不……不要……救我……”他的语调比风还轻,紧蹙的眉心有着固执与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不!我不听你的话,不准你再这么说!”仿佛从相遇开始,厉炎只会对她说这一句话。
厉炎抗拒而她永远违背他的坚定,当她执意地握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间,苗千月的心顿时凛然不已。
为什么他的手会如此冰冷、无力?
无由的,一股莫名的恐惧紧紧扣住苗千月仓皇无绪的思维。她该怎么办?
第九章
即使魂魄渐抽离躯体,厉炎仍是为她的坚持兴起了万分怜惜。“因为仇恨……我让灵魂堕落……这一生的罪……孽太深太重,只有用生命去偿还……”
她知道,在厉炎心中,本性未泯,他只是利用仇恨的力量活下来,否则他不会放了雪蝶儿。
厉炎吃力地睁开眼,想看清她美丽的脸庞却始终办不到。
感觉到她剔透温热的眼泪,一颗颗沁入衣襟、落在脸上,厉炎幽幽喃着:“无法娶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如果你愿意……下辈子,我们……再续情,当夫妻。”
“炎……不要,我不要下辈子,我不要那么久远之后的承诺……”抚着他冰冷的脸颊,她落泪如雨的眸底深刻的眷恋浓得化不开。
“别哭……能见你最后一面……是上天给我最大、最大……的恩赐……”
他拾高的手还没来得及抚上苗千月的脸,便无力地垂下。
苗千月感觉他的气息逐渐微弱,她不断地猛眨着眸,拚命将眼眶中的热流逼回眼底。
她不该哭,因为她知道,自知罪孽深重的厉炎不敢奢求任何人的原谅。
或许对厉炎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也或许仅有如此,下辈子他才不会一直留在罪孽的阴影当中、处在心灵得不到救赎的不安里。
她该为他感到开心,至少她救赎了厉炎早已筋疲力尽的灵魂,让他受苦难折磨的肉体获得重生。
她试着放宽心、试着接受、试着极力控制情绪……但却徒劳无功。
她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
“炎……你别不出声,我要你陪我……说说话……”苗千月的泪眸反复穿梭在他带疤的深邃轮廓之上,哀声求着。
无视她肝肠寸断的模样,已气绝身亡的厉炎紧闭着双眸,姿势始终如一地无法给予她回应。
静静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撞入耳膜的微弱心跳由缓慢到逐渐静止,苗千月拼命地拒绝厉炎已死的事实,彻底崩溃。
“我不要你死!你起来、起来!”心魂欲裂地扯着他的衣襟,她失去理智地喊着、嚷着,眼泪疯狂的坠落。
这太残忍、太残忍了!月神不是该庇护所有努拉苗寨的子民吗?为何独独捉弄她?
“我不要你死……你起来、起来……”
她不要承受这种痛楚……
感觉到他逐渐转凉的体温,苗千月气息一促,眼前一黑,承受不住地再度晕厥过去。
当苗千月再度睁开眼已是五日后的事了。
睁大着眸茫然地望着屋内陌生的摆设,苗千月错愕地怔了怔,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
下意识循声望去,苗千月眼底瞬即落入了个英气飒爽的俏丽面容:“你是谁?”
雁飞影耸了耸肩,圆润的鹅蛋脸上衔着笑:“不用管我是谁,反正是我救了你,所以你得留下当我的丫头。”
“丫头?”苗千月兀自思忖着,有些摸不着头绪:“你说什么?”
“我救了你,你理该报恩不是吗?”扬指在空中胡乱比划着,雁飞影抿着水嫩的红唇,好半刻才道:“我估计你大约再休养个十来天便可下床,零零总总加加减减,掐头去尾算了算你这些天的花费,我想让你当两个月丫头就成了。”
眨了眨眼,苗千月的思绪有些紊乱,面对这古怪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门扉被推开,一抹柔媚的嗓音充斥在厢房之中:“你又同人做了什么古怪的要求了?”
雁飞影俏皮地吐了吐舌,说得理直气壮:“我需要个丫头帮我磨墨画符。”
“你再沉迷那些怪力乱神的事物,小心师父罚你上山面壁思过。”艳无敌嗔瞪了她一眼警告着。
“好呀!好呀!上次我在山上遇到了个树妖——”
苗千月愣在床榻上,耳底落入她们的对话,一头雾水地打断俏丽女子的话:“请问……这是哪?”
艳无敌猛地拉回思绪,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这里是‘步武堂’的镇远分堂。”
“步武堂……什么地方?”她蹙起眉,清雅的面容充满了疑惑。
“厉炎师承步武堂,我们是他的三师姐及九师姐。”
蓦地苗千月的心窝猛地紧窒,悲痛的思绪在瞬间回笼,在她清雅的面容染上忧悒。
无心细思她们为何会知晓她与厉炎的处境,好半晌苗千月毫无血色的软唇才缓缓吐出话:“他……还好吗?”
她的话一出口,沉默登时在厢房中流转了好半刻。
“他死了。”迎向她佯装镇静的恍惚神情,艳无敌好不容易才稳住嗓音开口。
苗千月颤了颤,苍白的唇瓣可怜地紧抿着,两行清泪已不自觉落下两腮,一迳呢喃:“他死了。”
当日,厉炎是在她的怀里断了气,即便不愿相信,她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大家都尽力了,只是他的伤太重,回天乏术,我们没办法……”迎向她眉眼间深深的哀愁,艳无敌竟心酸地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看他吗?”双手紧紧揣着锦被,苗千月颦着眉涩然地问。
“这……”艳无敌蓦地一惊,没料到她会提出如此要求。
雁飞影急中生智,连忙开口:“小师弟已入土为安,现下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苗千月沉吟了一会儿,喉头一噎,眼泪又管不住地纷纷坠落。
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待她?
她好不容易唤回了厉炎的良知,却没想到得到的结果竟是阴阳相隔,她如何不恨呐!
缓缓地叹了口气,艳无敌走向她,安慰地握住她略显冰冷的小手。“虽然我们不知道你和小师弟的感情有多深,但我想,他会希望你坚强活下去……”
苗千月恍若未闻地频晃着头。“没有他,我如何能独活?”
她终是能体会当年初遇厉炎时他执意求死的想法。
他的家人已死,在这世间再无他所眷恋之人,是死或是活,对他根本毫无意义。
无关个性,仅是当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一离她而去,日后喜怒哀乐无人与共,反复尝着蚀心的孤寂,真的是无止尽的折磨呐!
“姑娘又何必如此执拗呢?生死有命,小师弟若是天上有灵,他绝不愿见你为他憔悴成如斯模样。”
苗千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又悲又哀:“我知道,他瞧见这样的我,铁定不会开心,只是没办法,这念头就是管不住地在我脑海中缠绕……”
垂下眸,一思及厉炎已永远离她而去,苗千月哽咽地低声轻啜着。
“唉……算了吧!待你身体恢复些,我们再带你到他坟前祭拜。”
雁飞影虽是个姑娘家,但最怕瞧见别人落泪,瞧着苗千月由醒来到现在,为了那该死的小师弟流了快一缸的眼泪,她豪气干云地应诺。
“谢谢!”她止住眼泪,微扬的唇角揉着遗憾与哀伤。
她话一落下,艳无敌瞬即诧异地扬眉,表情有些僵硬地出声:“九师妹,你怎么——”
“怎么?小师弟的坟不是‘早’就该立好了吗?”雁飞影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反问。
当初听闻厉炎的决定,她压根觉得不妥,现下看着苗千月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是过不了多久,也会跟着香消玉殒吧!
艳无敌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也无法反驳雁飞影的提议。
苗千月的心思一个劲地落在厉炎身上,气力好像在瞬间被抽光似的,压根没注意两个师姐妹间诡谲的互动与对话。
厉炎……我的心好痛、好痛,你感觉到了吗?
侧着脸倚着床柱,苗千月千疮百孔的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怅然若失地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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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秋风寂寥,被风吹落的枯叶卷起未燃尽的冥纸,一同在昏茫的暮色当中漫天飞舞,交织出一股萧瑟苍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