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数字,却揉合了怒意、不耐和冷诮,足以让在场的人血液瞬间冻结。韩珞兴味十足地挑起眉,没感到害怕,只觉被对方的话冻得发冷。
“启禀少爷,是我,马成。”即使不在面前,马总管仍鞠躬回道。
“另一个。”声音不曾抑低,却让四周气温冷若寒冬。
马总管脸色霎白,没料到主子光凭脚步声就猜到他带人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答了是大夫,怕还没见到少爷的面,就被下令轰出这个别庄。
“小女子姓韩名珞。”韩珞看不下去,不疾不徐地开口。“端木公子不觉得隔墙对话太伤喉咙吗?是否方便当面一谈?”
仿佛不曾被人如此顶撞过,里头静默半晌,虽只须臾,但对马总管而言却像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啪”的一声闷响,房门毫无预警地开启。
“我想,这应该是代表端木公子愿意见我吧!”韩珞朝吓傻的马总管笑道,见他仍怔愣原地,好心地开口提醒:“您要先走?还是……”
马总管这才回神,领先走进房里。“请跟我来。”
韩珞随后走进,才一进房,立刻感觉两道凌厉的目光射来,像将她全身上下赤裸裸地剖析。她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挺直背脊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
冷。
对上他的眼,这是韩珞所能形容的唯一感觉。
她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颓丧、愤世嫉俗的迈遢男人,但眼前的人完全颠覆她的臆测。
他坐在锦椅上,一身缎袍衬出他的出身不凡,俊逸异常的容貌近乎阴柔,美得让人惊叹,但韩珞相信,绝对没人敢在他面前称赞他美。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深湛的眸色除了冷冽外,读不出其他思绪。俊雅的相貌被无形散发的气势转为阳刚,自信傲然,若非早知他双腿已废,她无法想象眼前的卓尔男子竟不良于行。
“看够了没?”端木柏人沉声道。
韩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原以为在房外所听闻的冻人语音已是极致,直至见了本尊,才发现那种冷根本微不足道。
但,只除了冷,她还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不够,我的技术还没好到光凭“望’就能诊断出病情,至少也得靠‘闻、问、切’才能定断。”韩珞噙着淡笑,语里的戏谑让马总管不禁捏了把冷汗。
“她是大夫?”端木柏人看向马总管,俊眸迸出冷厉的光芒。
“……是。”事到如今,马总管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我曾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任何大夫。是我记错,还是你记错?”唇畔勾起一抹笑,诡魅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少爷是说过……”马总管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道:“但韩大夫医术高超,出身韩神医门下,机会难得……”突然面前冷风一扫,啪的一声,原本完好的桌子顿时缺了一角,马总管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韩珞这才看清,缠于端木柏人腰间的是条银色软鞭,刚用来隔空开门和崩落桌角的,全赖他出神入化的使鞭巧劲。
“凭她?”端木柏人嗤笑。“连韩神医大弟子韩毅都自承无能为力,你居然还想要我浪费时间在一个女人身上?”
“既然如此,韩珞在此感谢端木公子拨冗相见。”对他的贬低不以为意,韩珞微笑颔首,直接转身朝门外走去。任务完成,等着领每月一百两的资助去也!
“少爷……韩大夫等等……”马总管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先安抚主子还是拦阻韩珞,情急之下,扑通跪倒端木柏人面前。“少爷!再给马成一次机会吧!韩大夫虽不曾名列御医名册,但她的医术却是后宫嫔妃众所皆知,卧杨多年的秀王妃就是让她给治好的啊,求求您让韩大夫看看吧!”
端木柏人不为所动,俊容已有明显不耐。
见马总管这样,韩珞停下脚步,眉拧了起来。可恶,她就看不惯老人家被这么折腾,端木柏人根本不吃这套,就算跪到天荒地老也别想让他点头。
韩珞旋回,上前将马总管扶起。“别强求了,端木公子不知人外有人,以为所有的大夫都像他所遇到的那般不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似安慰的话,其实全都又尖又刺地指向端木柏人。
端木柏人微眯了眼,犀锐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掠过,发现在他的审视下,她仍泰然自若地扬着笑,幽闇的眸色因思忖而转深。
她虽非绝艳,却也不至于平凡到让人不留下印象,那双闪耀慧黠的瞳眸,足以让人过目不忘——他没见过她,她却仿佛知悉他的个性,看似挑衅的暗讽,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算计他的底限,用恰到好处的激将法扭转他的决定。
他很清楚她用的手法,而,她也用对了方法。情绪的本能让他被激起反应,然而深沉的心思却让他仍在衡量——该不该中计?她是否值得他一探究竟?
当面见识到果然不同凡响啊!韩珞在心里无声赞叹。一般人听到那番话,若不是气得跳脚就是一笑置之,中不中激将法都会有个反应,而他,却是一迳勾着诡魅的笑,让人猜不透心思。
房间里最不安的,该是马总管了,四周的沉默逼得他几乎崩溃。
“过来。”端木柏人伸出手。就让他瞧瞧所谓的“人外有人”本领如何。
哟,奏效了呢!韩珞上前,坐到他身旁的椅子,搭上他的腕问,神色一正,专心把脉。她抿唇沉思,换了另一只手,纤指在脉门上按压找寻,黛眉愈渐蹙紧。
一旁的马总管急得冒汗,那不见笑容的表情让他忐忑不安。
反倒是端木柏人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将要定断的不是他的生死。
许久,韩珞总算收了手,轻咬下唇,斟酌该怎么开口。
“韩大夫,如何?”马总管忍不住问。
韩珞顿了下,才说道:“我必须回去参考一些医书,明日才能回复。”
“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找这种借口。”端木柏人打断她的话。她故作的犹疑只能瞒过一般人,他早看出她的沉吟是在寻思对策,结果早在她的心中。
这人,该说思虑细腻还是奸诡呢?偏又自信到不留余地。韩珞轻吁口气,而后扬笑,方才脸上的沉凝一扫而空。
“我能治,但有条件。”她本想私下先和马总管商量,既然他这么直接,那她也无须隐瞒了。
马总管激动握拳,只差没雀跃叫好。
相较于马总管的喜形于色,端木柏人称得上是冷静异常。“什么条件?”
韩珞望进他的眼里。“一切由我主控,你只能配合。”轻柔的语调说的是宣示,而非征询。
“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端木柏人邪佞一笑,对她的条件不置可否。
“因为他们就算这么说了,也治不好你。”韩珞自信挑眉。“曾有人诊断出这足因毒造成的吗?我想没有吧!”
闻言端木柏人倏地沉下脸,俊容满是毫不隐藏的怒意。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痛。那一夜,让向来无往不利的他初次尝到挫败的滋味。
为何是她?让他双腿尽废的原因只被身为女子的她给瞧出端倪!
“我若不答应你的条件呢?”陡生的傲气让端木柏人不愿应允。
“那就只能恕我无能为力。”韩珞微笑起身,抚平裙摆绉折。“等着我去救的人太多,你痊愈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若你不配合,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把我和其他百姓相提并论?”端木柏人表情更加沈冷。
“不然呢?”韩珞挑起唇角。“端木公子不也和平常人一样只有一条命?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就不积极求生。”
马总管闻言瞪大眼,冷汗直冒。“韩大夫,别说了……”
怕马总管禁不起吓,韩珞停口。“告辞。”朝端木柏人一点头,她经过马总管身边时,低声道:“我尽力喽,答应过我的,别忘了。”
马总管还来不及回答,冷冽的话语已从背后传来。“答应过什么?”
耳朵还真尖。韩珞转身看向端木柏人,也不隐瞒。“小女子开了间药铺,马总尝答应只要我前来诊断,不管是否能治,每月都会资助一百两银子。”
端木柏人剑眉微聚,往后靠向椅背,置于扶手的双手闲适交握,俊魅的面容让人难以析透。
以往那些名医,一为他的地位及重金奖赏,二为治愈众人束手无策的怪病将扬名立万,莫不用尽方式只求能获得为他医治的机会。而她,非仅不曾费心劝说,反而等闲视之,更甚至诱她前来的,竟是为了区区每月一百两的资助?
须臾,端木柏人缓声开口。“你在以退为进?”
“如果可以,我倒想就这么退出。”韩珞轻叹口气。
“你以为激将法对我有用?”端木柏人又道,俊容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这么想过。”韩珞大方承认。“但和我预期的效果好像不太一样。”虽然仍引起他的回应,但那已转过一圈的心思,让她感受不到激将得逞的成就感。
“以为贬低我,会让我觉得你与众不同吗?”那段话,让他的自尊无法认同。
“我不是贬低,而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世上充满不公平,但对她而言,她致力一视同仁。“若冒犯到你,我道歉。”
端木柏人再次沉默下来,视线放肆在她身上掠过。她的态度,勾起他的兴趣。
她能挑起人的反抗,同时也懂得收敛。他不曾遇过这样一个女子,能将攻诘与退让共存,而非不知死活地一味护骂,遇到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
“好,我答应。”端木柏人睇她,眼中闪过一抹冷傲的光芒。“我会竭力配合,但若你无法治愈,我将会让你付出代价。”
韩珞背脊窜过一股寒意,他含笑的眼神再次让她觉得发冷。别老是这样成不成?她可不希望还没治好他之前,自己已被冻得着凉。
“先说好,三个月,我会让你看到进展。”韩珞言明,不让他乘隙抓到把柄。
“马成,帮她安排厢房。”端木柏人没直接回应,然而话语里已默允她的期限。
“是!”马总管喜不自胜,手一伸。“韩大夫这边请。”
“明天巳时,我会再来。”韩珞交代,转身定出房门。
马总管恭敬一鞠躬,后退出了门外,轻缓带上房门。
才一开始,就要他配合了吗?端木柏人勾起邪魅的笑。那时间的约定,虽语音软柔,却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就让他瞧瞧她所谓的本领,是能够治愈他的双腿,或是只能成为供他耍玩的手下败将。而,不论如何,他都会是赢家。
一直都是。
第二章
翌日巳时,韩珞准时出现端木柏人房门口。
手才刚要举起敲门,门内已传来一声闷响,房门开启。
有必要这么吓人吗?韩珞皱鼻,提着药箱推门走进。
一进门,即见端木柏人单手持卷,斜倚锦椅,在透进的日阳照耀下,五官美得教人屏息,却又让隐于眼眸深处的光染上邪佞,如魔,勾人心魂。
韩珞将门带上,打了声招呼。“端木公子。”
“要怎么治?”端木柏人放下书卷,冷淡的态度摆明废话少说。
韩珞不以为忤,探头往内室看去。“得到榻上去,我去找人……”
她转身走向门口,却突然手腕一紧,一股力量将她往内带。“啊!”她低呼一声,失衡坐上一旁的木椅。
“为什么昨天不说?”
隐怒的声音响起,韩珞抬头,望进一双冷冽的眸。
韩珞抚着手腕起身,望着他手上的软鞭,不知该为他突如其来的举止感到生气,还是要为他的技巧喝采。这很重要吗?
“我没想到这种小事要先说,我只是想唤人来帮你。”
端木柏人唇抿成直线,俊容满是冷峭。“我不用人帮。”
不然他能自己走吗?忍住翻白眼的欲望,韩珞走向他。“那我扶你过去……”手才刚伸出,还没碰到他,就被凌利的视线瞪得几近穿透。
韩珞顿住动作,望进他布满寒霜的眸,突然间,茅塞顿开——
她怎么没想到?
行动不便身边却不见任何仆婢,定是被他喝退。心高气傲的他,哪有可能在人前示弱?即使他双腿瘫痪已众所皆知,也别想有任何机会看到他狼狈挣扎的模样!
逞什么强呢?她轻叹口气。“我背过身去?”
端木柏人不语,只用像要杀人的目光瞪她。他不喜欢这种才一交手,就被她洞悉的挫败感。该死的她,竟敢对他说“帮”这个宇!
真拗!韩珞无奈地又轻叹口气,只好转身走出门外。“好了叫我。”
关上门,她为自己的粗心翻了个白眼。一开始就弄得这么僵,多心的他会怎么想这件事?觉得她是在故意整他吗?之后的相处堪虑啊!
“进来。”须臾,毫无情绪的声音由房内响起。
韩珞摸摸鼻子,推门走进,见前厅无人,走进内室,见他端坐榻沿,原本沈郁的脸已控制得平静无波。
她拖来圆椅坐下,将手中药箱置于一旁。
“麻烦,手。”仿佛方才没发生任何事,韩珞吩咐。
端木柏人伸出右手,看她按上他的脉门。
突然,他开口:“你有什么本事,竟能让马成极力推荐?”
来了。韩珞挑眉,表面仍专注于脉象。“现在问不嫌太迟吗?你都已答应我的条件。”
“迟,不代表我不过问。”端木柏人往后舒适斜倚杨上,俊眸睇她。“秀王妃那件事我略有耳闻,但我不曾听闻治愈她的是名女子。”
“就因为是名女子,所以名讳不足挂齿。”韩珞乖顺答道。好——她晓得他在暗示他对宫廷熟得很,要她别妄想在这里招摇撞骗。直说嘛,老是拐弯抹角的。“得罪。”她伸手按上他腿部穴道。
“若在宫中表现优异,又怎会沦落到走方郎中的境地?”端木柏人挑笑,语里的嘲讽毫不掩饰。“既是同门,韩毅如今被重用,应该不会置之不理才是。”
“小女子不才,不敢拖累师兄。”韩珞回以婉约一笑。可恶,说她医术高超的又不是她自己,她很低调的好不?“脚平时会痛吗?”她按压他腿部穴道,发现他完全不动声色,不禁挑眉看他。
“不会。”端木柏人仰首上望,一脸无碍。
“痛——就要说。”韩珞加重手中力道,发现他腿部肌肉因抗拒生出反弹的力道,微微一笑。“不翔实告知你的状况,我很难对症下药。”她早诊断出他腿部筋脉遭毒物侵蚀,但知觉仍在,刚刚她压上的是痛觉最显明的穴道,他一点反应也无,摆明了是在强忍。
端木柏人咬牙,目光阴沈地看她。她故意的!那抹笑,像在嘲笑他被戳破谎言的狼狈。他端木柏人是何许人也?竟沦落到被个女人嘲弄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