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总管,别把事弄大好不好?”韩珞软言央求。
“不成呐!”马总管面有难色。“府里有府里的规炬,若偷了东西,先杖打二十,然后再移送官府坐牢。”法虽严,却也是让仆婢从不曾犯戒的最佳约束。
“您也知道张大婶是不得已的,放了她吧!”韩珞不死心。张大婶的身子那么虚,怕熬不到十下,就让人给打死了。
“哎哟,不行呐……”叫他能怎么做嘛!马总管懊恼抚额,忍不住又朝张大婶大吼:“有什么事不好商量,谁叫你要偷东西啊!”
“马总管,您真那么狠心啊?”围在门边的村民们,也纷纷说情。
“张大沈很可怜,您高抬贵手吧!”
“吵死啦!”被吵得心烦,马总管大吼,上前将门给关上。
“马总管……”这次说情的换成里头的仆婢了。
马总管眉头攒得死紧,焦躁地来回踱步。他也想饶了她啊,但他身为总管,又怎能徇私枉法?
“所有损失都由我负责赔偿,马总管,让我求您这一次好吗?”韩珞上前,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韩大夫别这样啊!”马总管赶紧拦住,急得跳脚。“只要您一句话,要什么我都给,偏……她是偷哇!”
明白他的难处,韩珞起身。“不然,至少二十下的杖打由我替她受。”
“不要!”张大婶闻言,急忙拉住马总管的手。“我闯的祸,别打韩大夫!”
“哎哟、哎哟、哎哟……”马总管抱头,最后,心一横。“算了,责任我来扛!”
“你凭什么扛?”突来一句,将原本嘈杂的后院变得鸦雀无声。
马总管心一凉,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头——
坐在轮椅上的端木柏人带着小草,一脸沈郁,冷怒的眸光直视着韩珞。曾经宣言没人会为他牺牲生命的她,却甘愿为一名老妇承受二十大板!她究竟要将他的尊严践踏到何种地步?
韩珞望进他的眼,里头的冷峭让她心狠狠一恸——她知道,他是冲着她来的。
她深吸口气,挺直背脊开口:“只要你一句话,没人需要扛。”
“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凭什么要我不追究?”端木柏人冷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而你,承诺过我,自身都难保,还想袒护别人?”
“少爷……这种小事我来就好,不用劳烦到您……”虽然怕,马总管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却被冷眼一凝,立刻噤若寒蝉。
“你想怎么样?”韩珞挡在老妇面前,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那以身相护的举动,更是让端木柏人心头火起。
“照规矩行事,至于你,我会另外让你付出代价。”他冷硬道,朝旁一喝:“马成,罪证确凿,还不动手!”
马总管歉疚地望了韩珞一眼,不得已,只好派人去拿板杖。
“我刚说了,要打就打我!”韩珞怒道。家财万贯的他根本不在乎丢了几个纸镇,他是在迁怒,想用她的弱点来伤害她!
端木柏人脸色阴沉得吓人,燎原怒火,在胸口猛烈灼烧。
在她心中,他无足轻重!他比不上这些村民,比不上小草,甚至比不上韩毅那个人渣!要不是他们,她甚至不会为他留下!
心,情感,你永远得不到。她说过的话,伴随她昨日倚在韩毅怀中的画面,狠狠刺痛他的心。
既然他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
“你以为我不会吗?”端木柏人怒极反笑。“好,我成全你,二十下的杖打换成十下鞭刑,由我亲自执行,够抬举你了。”
韩珞紧紧咬唇,强忍着不让泛上眼眶的泪落下。她不敢奢望,但她的心里,是有一丝丝期盼的,期盼他会为了她就此罢手……
原来,对他而言,她也只不过是个可随手抛弃的玩物……
颤抖的手在袖下握得死紧,韩珞背过身去。“请。”
那毫不求情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他。她可以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跪地求马成,却完全不肯对他放软姿态。端木柏人抽出银鞭,狠狠在地面抽了下。
激起的尘上四扬,吓得众人脸色发白。
“少爷,韩大夫她经不住的,减少鞭数吧……”马总管开口求情。
“啪”的一声,在鼻端前掠过的强劲风势,让马总管及在场众人再也不敢说话。
“你还有什么话说?”端木柏人冷声道,俊魅的脸庞面无表情,然而,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的指节,却透露出他挣扎的心思。
求他,只要她示弱,他可以放手。饶恕的心音在脑海里澎湃,端木柏人不由自主地紧悬了心,等着她的反应。
“韩大夫不要……”张大婶拉住韩珞的衣角,泪流满面。
韩管闭眼,咽下满腔的凄苦。
是她太傻,傻得以为,他会为她有所改变。昨晚她还想着要怎么对他解释园子里的那一幕,原来,一切都是她多想,他根本不会在乎……
挺直背脊,韩珞开口:“动手吧。”
“好,如你所愿。”怒气取代了理智,端木柏人手腕一振,银鞭凌空击去。
什么都还来不及感觉,背上的重击已让韩珞毫无招架之力地扑跌在地,强劲的力道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须臾,如火焚烧的剧痛才自背部蔓延开来,疼得她脸色惨白,无法抑制地逸出呻吟。脑海中空白一片,只有痛,蚀心的痛,攫取了她所有意志。
她无力倒地的景象,揪拧了他的心。端木柏人脸色霎变,直觉反应就要挪动轮椅朝她靠近,手才伸出,又猛然顿住,他握紧拳,冷眼旁观众人朝她奔去。
“韩大夫您还好吧?”马总管着急问道,身旁小婢赶紧将她扶起。
“痛……”才一挪动,背部似被撕裂的疼痛立刻让她冷汗淋漓。
“怎么回事?”闻声赶来的韩毅询问一旁的仆婢。
端木柏人听到他的声音,昨天那一幕又浮现脑海,原本的不舍情绪全然被怒火取代,冷板着脸,怒声咆哮:“都给我退下,还有九鞭!”
韩珞踉跄站起,虚弱的她全靠一股傲气支撑。
“韩大夫……”见她连站都站不稳,相扶的人根本放不开她。
“退下!”端木柏人又喝,众人这才退开。
韩毅在旁观看,虽觉残忍,也感到欣喜。韩珞失宠,代表着他的机会来临了!
端木柏人握着鞭子,看到她背上的白衣已被自里渗出的血染上了痕迹,这一鞭,竟下不了手。
韩珞闭眼,等着重击,脑中的意识开始涣散,耳边传来划破空气声响,她不禁瑟缩了下,良久,预期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身上。
怎么了?她虚弱回头,看到端木柏人手中拿着那个青玉纸镇,冷板的脸难看至极。
端木柏人握紧纸镇,被上头的棱角刺得掌心发痛。击出的鞭,无法落在她身上,只能改卷起纸镇。“剩下的交给你。”朝马总管丢下一句,他转动轮椅离开。
他罢手了?勉强凝聚的体力消散,韩珞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软软往前倒去。
“韩大夫、韩大夫!”大伙儿一阵惊喊,手忙脚乱。
“韩驸马,你快过来瞧瞧啊!”瞥见一旁站立的身影,马总管气急败坏地喊。
韩毅还来不及应声,端木柏人冷冽的语音再次响起——
“派人将韩毅送回京城,马上!”
“什么?”韩毅愣在当场,如意算盘当场被打乱。
“啊?”马总管傻眼。这可怎么办?自韩大夫来,村里唯一的大夫已歇业大吉搬到邻村,要是韩驸马再走,叫他上哪儿找人治?
被人扶起扯动了伤,韩珞痛得从昏迷中醒来。“我……房里有……药……送我……回房……”勉强说完这几字,已让她气息紊乱。
“好。”不敢再拖延下去,马总管立刻指派任务。“你们两个,把韩大夫扶回房里,动作轻点;你,立刻让人备车,送韩驸马离开;张大婶,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晚点我再去找你……”
原以为已经离去的端木柏人只是停在转角处,听她仍能开口,浮动的心略微定下。
看着手中的纸镇,俊薄的唇抿得死紧,他倏地扬手,青玉纸镇用力掷出,撞上墙柱,成了碎片。
第七章
“噢……”当仆婢帮她将衣服除下时,那撕心的痛,让韩珞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们轻点啊!”不便进入的马总管在房外听到,急得大喊。
“是!”仆婢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脱得只剩肚兜,扶着韩珞趴在榻上。
“帮我把墙边的药箱拿来……”韩珞虚弱一指,晕眩袭来,她闭了闭眼,努力撑住。
要倒,也得等什么都安排好了再倒,就算是治病,她死也不让韩毅碰她的身子。小婢拿来药箱,韩珞忍痛摸索,摸出一个白玉瓷罐。
“先去厨房拿瓶白干来,”她一开口,其中一名小婢急忙跑到门边交代。“在我伤口上……擦拭后……再把药抹上……你们谁识字?”另一名小婢连忙举手。“拿纸笔来……”
韩珞觉得自己又快陷入昏迷,赶紧咬唇撑住,见小婢奔回,略定心神,用残存的体力逐一念出药方,接过审视,发现有几个错字也无力修改,把单子交回小婢。
“抓好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让我服下,还有小草……先托你们照顾了……”语音渐微,韩珞再无力撑持,闭上眼,沉入了黑甜乡中。
当小婢依交代以白干消毒及抹药时,即使昏迷,韩珞仍本能地紧颦黛眉,暴露在冷空气的裸背,因疼痛及寒冷而发颤。
药煎好了送来,一人扶着韩珞,一人喂药,然而,好不容易喂进了药,却惹得昏迷中的韩珞呛咳,有大半都是泼洒出碗外,两名小婢又是忙得满头大汗。
马总管无法进入探望,又不好一直守在门口,只好叮咛两名小婢悉心照料,驱离围在房外的关心仆婢后,离府去处理张大婶的事及安抚村民。
背上的疼痛让韩珞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无意识地发出呓语。
到了晚上,又该喂药,捧着药碗,两名小婢对看一眼,苦恼不已。
“我去厨房拿调羹吧!”其中一人灵机一动,急忙跑了出去。
另一名待在房里,拿着扇子扇凉汤药,就怕烫着韩珞的嘴。听到身后传来些微声响,以为同伴回来,一回头,却瞪大了眼,手中药碗差点没失手摔了下去。
“少爷……”她颤着声喊。
“放下,出去。”端木柏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迳自转动轮椅前往内室。
即使不愿,小婢也没有勇气反抗,只得乖乖地放下药碗,退出门外,刚好同伴回来,赶紧拉了她躲在门口候着,怕极他会对韩珞不利。
端木柏人来到榻边,望着她苍白的容颜,原本告诉自己只是来看丧家之犬的理由,变得薄弱不堪。
她清丽的面容不曾出现这么虚弱的表情,是他,造成的。
他打败她了,他该高兴,不是吗?可为何盈满于心的是强烈的怒意,和那时该不该下手的痛苦挣扎?
沈窒的感觉压在胸口,端木柏人轻抚过她的肌肤,瞥见桌上的东西,他倒了白干净手,而后旋开瓷罐,挑起药膏,轻柔涂抹伤口上。
原该洁白无瑕的背,却让皮开肉绽的鞭痕给破坏了,那么沭目惊心,让人怀疑她纤细的身子怎受得住那一击?
而他,竟狠得下心!端木柏人倏地握拳,眉宇紧紧纠结。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他向来是为所欲为,不曾两难,不曾后悔,却因为她,今日让他皆尽体会。
良久,抚平内心激动的情绪,端木柏人避开她的伤口,托住她的颈肩,小心将她扶起,半裸的身子引起的不是欲念,而是满腔的怜惜。
即使动作再轻柔,韩珞仍疼拧了眉。
浑沌的意识将她稍微自昏沉中拉回。谁……那动作好轻……像是把她捧在掌心……韩珞怒力想辨识眼前的人,却不敌虚弱的体力,倚靠他的温暖,再次沉睡。
明知她不会死,却不忍见她受到折磨。端木柏人无法理解这种矛盾的心态,她拧起的眉,让他只想为她抚平。
他端来药碗,接近她的口,见她唇办紧闭无法喂入,反将碗就口,而后覆上她的唇,轻缓地将药一丝丝地渡入她的口中。
他分不清,梗于喉头的,是汤药的浓苦,还是因她而起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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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了两天,现在虽仍只能趴在榻上,韩珞的精神已比一开始好上太多了。
“这些,帮我配好药交给大家。”韩珞努力从脑海搜寻有哪些村民回诊的时间到了,写好一张一张的药方。
“韩大夫,您就专心养病吧!”小婢气得跺脚。
“就这些了。”知她是好意,韩珞歉然一笑,将药方递给她。
“真是!”拿她没辙,小婢只好拿着药方出房。
觉得有些冷,韩珞将覆在腰间的锦被往上挪移,不小心触到伤口边缘,立刻疼得龇牙冽嘴的。
“要不要紧?”守在榻边的另一名小婢立刻靠过来。“会冷吗?”
“没关系。”韩珞摇摇头,环着肩膀,往身下的温暖毛皮偎去。“够暖了,谢谢你们找来这张毛皮。”醒来后,发现多了这张毛皮,让因伤无法覆被的她,不致冷得发颤。
“还、还好啦……”小婢神色尴尬。她也不知这毛皮哪来的,就连问了马总管,他都不知情。
“这雨天辛苦你们了,要喂昏迷的人吃药,很费功夫吧?”韩珞又道。
“这个啊……”这下子,小婢更支吾其词了。
她们只喂了第一次而已啊!之后每次喂药时间一到,少爷就会出现,离开后,药碗就空了,害她们好担心少爷是不是故意把药倒掉,存心不让韩大夫康复。幸好韩大夫还是醒了,让她们悬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韩珞立即察觉小婢神态有异。不是她们喂的,还有谁?“这段时间有谁来过?”
“很多啊,大家都很关心韩大夫您呢!”小婢顾左右而言他。“韩大夫饿不饿?我去拿点东西给您吃吧!”
“等一下……”韩珞还待再问,小婢却已一溜烟地窜出房门。“真是的……”韩珞摇头,环住身下的毛皮,长长喟叹口气,柔软的触感让她只想沉入其中。
她不懂,为何他会突然停手。
直到清醒之后,透过仆婢转述,才知道韩毅被送回京城,而张大婶没再被追究罪刑,反而让马总管把母女俩一起打下了契,留在厨房帮忙。
这虽不是由端木柏人主导,但他默许了一切。
他为何动怒,直至此时,她还是不明白。
曾想过是因韩毅的关系,但这个想法随即被她否定。她不相信,自视甚高的他会如此轻易受到影响,就算是,也是因为好胜心而起,绝不可能是嫉妒。
何况,这几天他不曾来探望她,她怎敢自抬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