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映照出一整片麦田的金黄。这本应是绚丽的颜色,却不知怎地,有著令人惊慌的感觉。
一个轻飘的身影立于外廊,明亮又显得幽暗的眼眸注视著前方。
这对眼睛属于一位美丽绝俗且飘渺的少女。她正望著远处,那视线似乎没有特定的目标,也或许是在透视著遥远未知的穹苍。
她白皙的小手,轻扶在毫无雕饰的木栏杆上,心底不自禁地窜起一股寒意──感觉有些微冷,亦有些不安。
窗外的景致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即使是明媚动人、如诗如画的山川,美丽偌大的夕阳……这般的景色,看了十八年,也该腻了。
但她仍是注视著,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想从那变化万千的晚霞中,瞧出一丝端倪。
她注视著随风移动的云朵,由原本似雪的白,渐渐地转为丹红色……
是的,她确定了她所看到的。
“果然……是该红的,像血一般。”她喃喃道,微微叹了口气。
有些无奈,但她从不会妄想去改变什么──因为这是命运,是上天注定的,身为凡人,便无力逃避的。可别去做个痴傻的人,自以为真的能人定胜天。
妄想跟上天对抗……多么无知!
不论怎么反抗、争夺,都不过是提早拉下死亡的机关罢了,还不如装作不明事理的模样,别插手与自己无关之事,这样可能还能活得自在一点。
有人踩著嘎吱作响的阶梯上楼了,但她并没有回头。
此时此刻,除了她的丫鬟,还有谁会来呢?
之后,会有其他人来的,但不是现在。
“公主啊,那外头可正热闹著,满街的红与白,美极了!”丫鬟放下手中的篮子,一面笑盈盈的说。
“是吗?”她微微侧首,回丫鬟一笑,有些冰冷,但却是善意的。
她转过身子,心不在焉地抬手抚平微皱的罗裙。不看窗外了,看了也是徒增伤感罢了。
“是啊是啊,公主,您不下去瞧瞧热闹吗?”
“不了,你知道我不下去的。”她淡淡地回应,心中却抑不住那丝丝感慨。
热闹吗……晚些,会更热闹的。不一样的热闹!
“但……今儿个是大年夜呢,理当喜气洋洋的……”丫鬟有些失望,但也没坚持什么,便张罗起晚餐来。
喜气?还能喜什么……
坐回床上,轻轻抚著丫鬟为她新裁制的白丝裙。“白萱……”她唤道。
“是,公主?”丫鬟回头道。
“今晚……陪陪我吧,别下去了。”
白萱愣了愣,巧慧地笑了。“这是当然的,公主您在这,我怎会抛下您呢?何必再这般嘱咐我?”说完,又转身忙著。
完美的唇形在她脸上勾起了一丝弧度,她垂下眼,纤纤玉指仍把玩著手中的白丝裙,悄声道:
“都待在屋子里吧,今晚的曼罗……不安宁。”
第一章
一群黑得惹人嫌的乌鸦拍著翅膀,从树林中窜出,伴随著凄厉苍凉的叫声和树叶的刮动声,成群地刷过天际。
只不过,这会儿已经没有人有这闲功夫,去抱怨它们难听的声音,以及那丑陋的外表了。
是的。没有人。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皆已空无一人。
一切皆是静谧的。连那在窗口兀自窜入穿出的风声也不闻其声响,刮著满地的尘埃引起一片黄沙,而原本便没有打算出声宣告什么的夕阳,更是极度无言的,洒了满地刺目的橘黄,落了下去。
无意间踏入这个仅有死寂之处的人,定会质疑自己是否聋了──这里,怎么可能到处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王城里弥漫著一股异样的氛围,令人想开口打破这沉寂。然而,甫开口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塞住了咽喉,一口气哽著,又闷又难受,这里可怕的压迫感足够把一个正常的人给逼疯掉。
即使勉强嗅一口气,能进入鼻腔的,却也只有呛人眼泪的焦味。
而这味道之中,是否参杂著血腥味,好像也无从细细分辨了。
就一个晚上。
一个短短的晚上,就足够把曼罗国毁了。
曼罗,在西方的地域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论起其国土,并不算广阔,若跟那统一北方的郁央国相比,可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但曼罗因三面环海,占了海外贸易的地利,国家富庶、人民安乐。
因此一向被众人认定为强国──当然,这是就昨日午夜之前而言。
至少,昨夜以前,其他邻国即使自视强大,也不敢随意招惹曼罗。
一是怕生意做不成──曼罗精美的丝织品一向是他国所垂涎的。
二是怕曼罗宣称强大的军事能力──这是个多方割据的时代,即使没有任何一国不欲扩张版图,但大多数国家却对挑起战事兴致缺缺。
只要日子安闲,太平无事不是挺好?
但,显然地,有个国家不赞同“和平为尚”的论调。
郁央国在所有人的面前,否定了曼罗的优势,甚至把曼罗的“强国”二字当作是玩笑,看过后,冷哼一声,揉了揉,全丢进了广场搭起的火坑中。
是的,整个曼罗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便是那已经烧了快一天却仍旺盛著的熊熊大火。
谁又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前一天的曼罗,男女老幼全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王城里,人人换上了白色丝绸的新衣,戴上红色的软呢帽,高兴地唱歌、跳舞,女人们手上脚上的金黄铃铛叮铃铃地敲响新年的喜悦。
热闹的市集里从一早便挤满了采购年货、表演杂耍以及看热闹的人们,各式商旅从国外、海外运回的新奇货物也一字排开,让人们大开眼界。
而曼罗王宫前的广场更是热闹。国王出示宣告,要举办三天三夜的宴会,举国狂欢。
但现在,一切的一切,全没了。
全熔入那直冲天际的火焰里。
“把曼罗给我全烧了。”──这是北方,郁央国大王子下的命令。
美丽的白丝绸,曼罗国的荣耀,如今只剩下焦黑的灰烬,随著冷冽的北风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
大火中燃著的大多是曼罗国的王室成员,少数是反抗的人民。郁央的突袭完全没有预警,曼罗丝毫无招架之力。
喝得醉醺醺的曼罗国王,在还分不清事情打哪个方向来之前,便被郁央的大王子,曹炽,给一刀劈了。
而他身旁吓得惊惶失色的嫔妃们,也接连著被扔入大火中,无一幸免。
郁央人不要别人沾过的女人。
当然,也不会留下有深仇大恨的男人们。
因此剩下的,只有几个尚未出嫁的小公主。或许,分给有功的将领们作为战利品;也或许,带回郁央,任她们沉沦落魄。
大王子曹炽驱散了所有的曼罗人,被喻为强国的曼罗首都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死城。
郁央国完全不费一兵一卒便毁了曼罗,令人不禁质疑──所谓的“强国”,定义为何?
然而,真是曼罗太过不堪一击吗?
不!追随曹炽的骁勇兵将们都知道,只要是被曹炽那噬血如豹子般的双眼一扫过,即使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大将军,也不敢抱持著一丝能苟活下来的妄想,更甭提天生便是优秀武将的曹炽拔刀了。
那往往是只闻其剑气划过耳边,尚未见其刀光,对方已一命归西。
郁央的武将,有著受国人景仰的尊贵地位,而他们也多半具备著异于常人的气魄与傲气,他们只对强者忠实,也只愿意追随强者,而曹炽,正是他们的领导者,也就是所谓的强者。
战场上,只要曹炽策马向前,将士们的眼中便没有其他方向存在,没有人会有一秒钟的犹豫,即便前方是断崖,他们也愿意随他跳下去。
为他生、为他死──这是郁央将士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骄傲。曹炽,虽不是未来的王,却比王及王太子更受他们的崇敬。
而“炽”这个字,本为郁央国武神的名字,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拥有。
***
黝黑高大、配有装饰的马匹,踩过了无人的巷道,带来的是沉重而暴戾、令人不敢妄动的气息,以及晃荡在空巷中的回音。
马上的人轻拉了下缰绳,那马甩著头,停了下来,原地踏了几下,吐著气,蹄子勾起了片片尘埃。
毕竟是难以驯服的悍马,野性还是这么足。
鞍上,那位深具霸气的男人,居高临下的望著前方一大片麦田,浓眉下的锐利目光落在不远的前方,一座突兀的吊脚高楼上。
“大王子。”一名阶级不低的军官在他身后下了马,向前屈膝请示道:“将军命我前来请示大王子,不知曼罗宫中的物品应当如何处置?”
曹炽没有瞧他,沉声道:“全数带回,那是陛下要见到的战利品。”
“那……那些公主们……”
“也都带回去,命弟兄们不许擅自动手,回郁央自会论功行赏。”曹炽黯色的眼眸冰寒地扫向远方。
“是。”那军官犹豫了一会,又问道。“那么……大王子您,需要几个女人来服侍呢?”
曹炽闻言,顿了顿,终于低下头去瞧他,英俊粗犷的脸充斥著戏谑的笑容,像是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那般笑,看起来有些骇人的狰狞。
然后,他开口了。“校尉……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这不是惯例吗?”校尉有些惶恐地咽了咽唾液,深怕自己有什么口误而得罪了大王子殿下。
曹炽又大笑了一声,充满狂野霸气的。“那么,你就去问问那些女人,哪个不怕死的,就来服侍我吧!”
被曹炽宠幸过的女人都知道,完事后,得在他闭上眼睛前尽速离开,而且越快越好!
曹炽自成年后,便从未真正的沉睡过,只是假寐。闭上眼后,他会反射性的斩杀所有碰触到他的人,而他放于枕边的刀,一向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
另一个原因就是,对于一早就看到个女人躺在身边,他感到十分厌恶。
再怎么美丽的女人也未曾打动他过,有的王宫贵族为了验证自己的臆测,差人送了个娈童过去,还未进门,便被曹炽命人拖了出去,下场无从得知。
显然,他并无特殊的癖好。
想要以美人收买他,很明显也是行不通的。
不过对于那些肤浅的女人们,要她们在“不见得能得到的权位”和“不见得能救回来的性命”中做抉择,还是有不少爱慕虚荣的女人会想去待在他的身边,妄想能得到他的宠爱。
越平凡的女人总是认为自己不凡,妄想著自己说不定就是那个“特例”。
但将近十年,曹炽始终未对任何一个女人特别过,即使他府里从来不缺女人。
“这……”校尉闻言,不知如何回答。
曹炽又注视著那座高楼,轻声道:“我们不在曼罗过夜,今日便起程回郁央。你先回去吧,我要到郊外看看。”他示意身旁的副官跟著,夹紧马肚,不一会儿,便从校尉眼前消失。
不知为何,对于那座高楼他很感兴趣,甚至有一股奇妙的感觉,似乎那里头会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曹炽低头嘲弄地笑了一声。
他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他们穿过了树丛,没一会的功夫,便已来到了楼前。
“大王子,这撑架之上雕的是只鹰。”身旁眼尖的副官禀报。
曹炽微微眯起锐利的双眼。
这代表著,这里头住的是曼罗的王室成员?!
但若是王室成员又怎会住在这种略嫌荒凉的郊外,既不是宫殿,看起来也不舒适,倒像是个没人看管的监牢。
“上去看看。”曹炽沉声道。
有人来了!
夏允筝倏地抬起头,却没有探看的想法。
早在好些年前,她便已大略知晓是个怎样的人物正要入侵这座高楼。
闭上了眼睛,她依然能见到广场上仍燃著的大火,也知道那里头燃了哪些人的肉体,困住了哪些人的灵魂。
这是宿命啊!
气数已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抚了抚胸口。
怎么回事?心,竟莫名地跳得飞快。是恐惧吗?怎么会呢?像她这般没有情绪的人,恐惧又从何而来?
她早知道自己马上会被带离这座高楼,成为一个异国男子夺位的工具……她早知道的,而这,又何须惧怕?
打从娘胎出生后就没了自主的权利,她一直很清楚的。
来者……是什么性格的男人、有著怎样的面貌、嗓音是否低沉直入人心……她心里早已明了,只是与现实是否相符就无从得知了。
而她,实在也无兴致知道。
反正,命运就是如此安排了,顺著走便是。生命是无需期待的,也不必强求,尤其当知道未来的路将如何的时候,更是如此。
夏允筝并没有告知白萱将有男子闯入的事情,因为那只会提前吓坏她而已。她只是坐在床榻上,静静地聆听那越来越靠近的命运……
“呀!”甫要往客堂去的白萱见两名陌生男子闯入,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后退去,在夏允筝尚未看清他们的长相前,基于保护的心态,白萱护住她,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你们是谁!竟敢擅闯九公主的住处!”白萱即使害怕,仍大声喊道,似乎想要藉著如此威吓来人的气势,顺便镇压一下自己的恐惧。
夏允筝端坐著,因为早已知道他们即将到来,所以没有任何的惊慌,只是任由白萱挡在自己前方。
“大胆!见到郁央的大王子曹炽殿下还不下跪!”副官斥喝。
曹炽?!
夏允筝听到他的名字,心底不知何故突然一惊,像是一颗石,由空中抛落到湖水里,“咚”的一声沉到湖底,许久,水面仍荡漾著无法平息的波纹……
曹炽……曹炽……
她在心底反覆念著这个名字。
她没听过这名儿,却似乎听出那其中的“另一个名字”。这样的时刻使她有些怨起自己的能力──当她的能力无法完全解开心中的疑惑时,还不如迟钝些、别那么敏感,省得费心。
“郁、郁央国……的大王子?”白萱瞪大眼睛。
有哪个人不知道那性嗜掠夺的郁央?
又有哪个人不知道,只要是郁央想要攻下的国家,便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天底下大概也只有曼罗国王有这种胆子了,竟然敢不把郁央国王放在眼里,将郁央国王遣来示好的使者泼了桶污水、逐出城外。
这等羞辱岂是郁央国人可吞忍的?而这等愚蠢的行径,也害得一群无辜的人给曼罗国王陪葬。
对于这些事的发生,夏允筝一点也不惊讶,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无能的人所治理的国家,是存活不久的。
“曼罗……被灭了?”白萱颤抖著声音问道。她和公主一直待在郊外,对于城内发生的事几乎是完全不晓得,但却清楚郁央人不会无事出现在曼罗,尤其是这般深具地位的王子。
一定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