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炽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从白萱身后露出的一小截纯白色丝裙上。他缓步走到白萱的面前,冷著一张脸,没有瞧她,仅是沉声道:“让开。”
白萱还来不及反抗,已被副官架至一旁,仍惊惶惶地问著。“你、你要对公主做什么?”
曹炽没有理会她,直直地站在垂著首的夏允筝面前,看了许久,轻声却不容人违抗地命令道:“抬头。”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纤细瘦弱、穿著一身白衣的女孩飘渺得很,像是梦境般的不真实,似乎只消探出手,她便会随著空气烟消云散。
且他的心竟悸动著,像是在与什么相互共鸣,很奇怪的感觉。这便是为何他会在意她的原因。
夏允筝垂著眼,依言缓缓抬起头,包覆著的丝质头巾落了下来,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如流水般轻泄在床上,围绕著她,像是被捧著献上的珍贵宝物。
曹炽黯色的眸子微微一眯。
黑发?
曼罗国的人没有黑发的,大多是金、褐或红发,而对他们这种喜好白色的民族而言,黑,是邪恶的象征。
但不管如何,她仍是个美得出奇的人儿,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
她柔嫩如搽了珍珠粉末的脸颊,蒙著一层似乎很久没见到阳光的苍白,整个人就像是个细心雕琢的陶磁娃娃般玲珑、易碎,瘦弱得仿佛不堪风吹雨淋似的。而那头乌黑的长发,反倒增添了些许神秘的色彩,烘托出她的不凡。
曹炽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似乎是因为满意,让他这般放任自己扬起笑。
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一缕发丝,轻扣住她的下巴,沉声道:“看著我。”
夏允筝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会儿,摇头。
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真不希望别人瞧见她的眼睛,尤其是眼前这个令她疑惑的男人。
可这也真稀奇──她竟也会有反抗的时候。
曹炽拧眉,扣住她下巴的手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加重力道,有些残暴地,逼她抬眼。
他的手劲令她吃痛,不得已,挣扎了一会儿,与他四目相对。
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曹炽不自觉倒抽了一口气,硬生生愣住,被她那紫如水晶的眸子狠狠地震住了。
竟……是紫色的,又似黑色……
那紫,衬著那若隐若现的黑,犹如一池魔幻的湖水,那样深、那样地迷惑人,似乎一不注意便会溺毙在其中。
只瞧了一眼,便看不进任何的事物。
夏允筝不明了为何对上他双眸的自己,竟会是这般的心慌意乱,几乎要落下泪了。这般难以言喻的情绪持续蹂躏著她的胸口,就像是……像是见到了分别几百世的故人……
曹炽皱著眉,这世界上,本应没有什么事能够令他惊讶的了,但,他用手抵著胸口,仿佛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她牵引著、勾著,深深地缠绕。
是灵魂吗?还是自己的心?
曹炽俯身,将手撑在她的两侧,反覆审视著她的容颜。
他不曾见过她,不曾见过这般美的人儿,但她的美,却又是如此的熟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熟悉感,竟然还参杂了一种心碎的痛楚。
层层令他不解的情绪交叠著,一切似乎都变了样。
夏允筝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压迫,他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而健壮的体魄则突显了自己的娇弱与不堪一击。
王……项王……
一个好生奇怪的称谓回荡在耳边,她不禁皱了眉。她没有开口,但那确实是自己的声音呀,有些娇嫩地唤著,似乎是个被宠爱重视的女人。
但为何突然想要这般称呼他?谁是项王?她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会也不该是王的。
她不敢再多想,唯恐自己的心更为慌乱。
他的脸离自己好近,有些血腥的味儿,但却不及他冷酷的眼神吓人。
他对她应该是满意的吧?
她是他要献给王太子的礼物,怎可能会不满意?
但,他为何要这样搂著她,让她被他全身的杀气和霸气给包围著,毫无动弹的余地。
是的,他是骇人的。他是那种将人头砍下也完全不会眨眼的角色。
而她怕他吗?
不,她不怕,她甚至对他感到熟悉且好奇。
好奇?熟悉?多么有趣的一个想法。
“叫什么?”曹炽问著。没有刻意的轻声细语,甚至仍是命令式的语气,但却已轻柔许多。
他将她移离少许,审慎地看著她。若说人的脸上有哪一处特别的美丽,他人往往只会将视线落在那一处上,或者,应该说那人除了那一处外,其他处相形之下,便显得失色了。
但她不是,即使不看那双眼睛,她仍是个令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她如扇的睫毛眨了眨,单纯、无辜却又冷漠地望著他,早熟又有些稚嫩,紫色的眸子泛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有些蒙眬地闪著。
他知道她并非讨厌他的怀抱,但也不是喜欢,她任他碰触的那种态度,竟像是认命般的乖顺。
为何一个顶多十八九岁的女子会有这样既稚嫩又世故的眼神?
他暗自冷哼一声。她又懂得些什么了?
“夏允筝。”她轻声地回答,声音有些柔嫩,却泛著自己也不明了的颤抖。
她又稍稍抬高了头,悄悄地觑了眼面前这有如神祇般令人畏惧的男人。
他,让她有些心惊。还有一股……令人震撼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所等待的,不应该是像他这样的人……命中注定要带走她的那人,不应该有王者般傲人的气度,如此霸气万千,也不应该拥有那令女人心醉的英俊面貌。
不应该……这么强势。
他,令人不敢直视,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这种人,本应为王的,怎么会需要利用她去帮他抢夺王位?她不明白……
不!切记!
甫有如此想法,夏允筝立刻提醒自己──别反抗命运,更别去质疑。
曹炽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筝儿,你知道吗?世界上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是吗?”夏允筝并未多作表示,轻轻地应了一声。或者应该说是,她的思绪已被他唤她的方式所占据,无法多想其他。
但她也不喜欢去好奇无关自己的事,更不喜欢进一步去探察他人的内心以及情绪,因为那些,她早就知道。
这是上天赋予她的能力……
曹炽仍望著她。
她不怕他。他从她那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眼神中瞧了出来,而他也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显得与众不同。
她像他,虽不令人恐惧,但也冷得令人不敢随意亲近。
他突然地收紧手臂,令她贴近自己,几乎是一连串的动作,他一倾身,深深吻住她。
夏允筝惊得倒抽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他会吻她!他也不应该吻她的,不是吗?
他霸道专制地探入她的唇腔中,挑动著她的意识。
她听见白萱轻呼了声。
她觉得昏沉,完全不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反应,但他搂紧了她,不让她有向后倒去的权利。
微微呻吟出声,她觉得不适,两手轻抵著他冰凉的盔甲,那上头有著干涸的血迹,她皱了眉。
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似乎在宣示他的主权,她感受到他的侵略性,以及她抗拒时他的怒气。但为什么呢?是不悦他自己那股摸不清的情绪,抑或是要她强烈地感受他的存在?
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怀疑命运,被他吮吻得发昏的脑也不知道如何去怀疑,但他确实是如此令她感到不解。
副官齐奥瞪大了双眼,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真是令人震惊的场面。
若是其他人见了,也会是如此反应的。
大王子受众人拥戴,像他这样的人理当有广大的封地、抱不完的女人,应有尽有的一切,但他却从来未对身边的人要求过什么,也从不主动索讨,似乎没有特别的喜好和欲望。
但大王子他,今儿个竟为了这女人破了例。
郁央的男人向来霸道,习惯在自己的所有物上留下记号,不许他人随意靠近碰触。
这女人已经烙下曹炽的印记了,别人永远碰不得。
“带走。”他放开她,命令著副官。而后转身,嘴角缓缓滑出一抹让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第二章
“公主,我们……被俘虏了吗?”马车里,白萱张望著四周,轻声问道,脸上充满了恐惧。
她理当要藏住惧意,安慰吓坏的公主的。
但毕竟,她面对的,是个不寻常且不娇柔的公主,她甚至在她的脸上瞧不出一丝丝的恐惧。
她所侍奉的公主殿下,一出生就被当作不祥之人的王女,如往常一般,脸庞依然是平静的。
“或许吧。”夏允筝喃喃地回道,不怎么在意地。
当然是被俘虏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们只能任人摆布了。
“您……害怕吗?”白萱惊慌地问道,虽然自己内心恐惧得要命,却仍希望能以一丝微薄的力量护著主子。
幸好,那个大王子允她跟著公主一道上路。
夏允筝皱了皱眉,琢磨著白萱的问题,觉得老是心神不宁,连专心说话都有些问题。“这……我也不知道。但放心,他们会善待我们的。”
她心中充满困惑,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但那个男人确实令她恐惧。
而面对他,谁又能不害怕呢?
她的手轻轻按压著仍留有他炙热气息的唇,他的感觉好强烈、好深刻地烙在她的唇上,抹也抹不掉。
曹炽……她不相信有人在这个人面前,胆敢不俯首称臣。
为什么这一切并没有按照她所预知的进行?
而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她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
郁央的大军停下了步伐。
已经进入郁央的国境,前头是岔路,往东走,是首都凤兴城;往北行,则是黑川,曹炽王府的所在。
夏允筝抬手轻拨开马车的竹帘,却正巧对上了曹炽回眸的视线,心头突地又是一震,跳得发疼的心震动著胸口,她轻轻地低喘了声。
那阴鸷的眼神令她连移开视线的勇气都没有。
只是一瞬的对视,却像对上烈火一般炙热,毫不留情地燃著她的脸庞,留下一抹潮红。
曹炽又瞧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冷脸听著一旁的将军絮聒不停。
为何会望向她?他无法厘清。不知为何一下马,便无法控制地回头,对上了后头那双方才被他震住的眼眸。
但那眼神虽被震住了,却不是害怕,比较像是……别不开眼,如同他一般。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转过头别再看她。
眉目传情吗?他不禁冷笑一声,吓坏一旁仍在说服他的将军。
“大王子……您真的不前往凤兴吗?百姓都很期盼您的出现哪,咱们大败曼罗的消息已传回首都,百姓们皆自发地上街庆贺,况且王已命人设宴款待……”
“让弟兄们去接受那份荣誉吧,我只负责带兵打仗。享受荣誉或是领赏,并不在我的职责内。”他接过副官奉上的水,眼神指示地往后一瞥。
齐奥于是也给夏允筝递上水止渴。
“可、可是……百姓们崇敬您呀,您就如同是郁央传说中的武神,您的出现,可以让百姓更加拥戴您呀。”
曹炽虽是郁央的大王子,但因其生母并非贵族,所以他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然而他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却比当今王上还要崇高,即使他冷酷得令人畏惧。
他的睿智、他的骁勇善战都是众所皆知的。
王也因此畏惧他,怕他深得人心、掌握过多的兵权,甚至害怕他将封地黑川城治理得如此有条不紊,从原本一个蛮荒的偏远小城蜕变成郁央第二繁华的城市。
王不断地削弱曹炽的兵权,但每回对外争战时,却还是得倚靠曹炽的谋略与领导,因为兵将们只服他。
曹炽冷眸一眯,瞥向将军,轻声地问著,带有些嘲弄的。“我要人民的爱戴做什么?让王更有理由解决我?”
他清楚得很,只要王活著,自己就不会有安闲的日子可过。他不过是想要让自己所掌管的城市繁荣,人民过著不愁吃穿的日子;他不过是体恤下属、懂得带兵打仗的道理,这种种的一切,别无私心,却让自己落了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要不是王喜爱对外扩张领土,亟需他的能力,或许他的人头早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落了地。
现在的他,不需要百姓的爱戴,也不想要多余的权力。叛变吗?不必了,他没有那种心思。
有时他不禁想著,不如就当个悠悠哉哉的大王子吧,让自己图个轻松愉快的生活,何必劳心劳力地去为他人著想?有多少的民脂就恣意地刮,有多少的民膏就尽量地取。
要是能搞得四方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王或许还会对他的有失民心而感到安心一些呢。
“这……”将军尴尬地顿住了,接不下话。
曼罗一战,他们赢得轻松如意,全都归功于大王子,若是由自己带兵,恐怕得陷入苦战。而这般功勋,怎好教他全揽在身上?
曹炽已显得有些不耐,抬起手制止他。“别再说了,你快带弟兄们上路吧,太阳就要下山了。”
接著转身,缓步走向马车处,打开车门,静静地瞧著如一缕幽魂般的夏允筝,反覆看著她的面容,似乎想要看透她灵魂深处,和自己相似的某一处。
搜寻的目光最终仍是落在她紫黑色的眸中,知道她一直盯著他瞧,竟感觉有些被取悦了。
“下车。”他轻声地命令道,对她伸出手。
夏允筝将手搭上他的,像是一片花瓣熨上一块烙铁,她微微瑟缩了下,但还是将手交给他。
方才褪去的麻热感如今又浮上了脸颊。
曹炽扶她下车,看著衣著单薄的她,问了句从没由他口中说出的话。
“冷吗?”
夏允筝望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淡笑了声,专制的手指抹过她唇上的一抹苍白,像是嘲弄她的故作坚强,抑或是有些微的疼惜。他解下身上酒红色的披风,递给她,依然是强势的语气。
“披上。”
夏允筝微低下头,让身后的白萱替她把披风披上。他们的身形悬殊,那披风将她娇小的身躯几乎全包裹住了,上头属于他的温度以及霸气,有著强烈的压迫感。
“人少,不坐车了。”他示意齐奥牵来他的马。“骑过马吗?”
她仍是摇头。
“大王子,那么属下在此告辞。”将军微微倾身,低著头等候他的回应。
“快去吧。”曹炽一边转身说著,一边将夏允筝抱上马……
“大王子!使不得!”
四周的人皆惊惶地叫出声,连曹炽也震了下,暗叫不妙。
他一时大意,竟忘了──这畜生只许他碰,别人可是骑不得的!他得快些抱她下马,免得……
迅速回过头,曹炽不禁同四周的下属一般,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