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抓着花生米吃了一把又一把,由着众人七嘴从舌一番,他忽地拍了下大腿,道:「肯定是有些什么呀!瞧那雍家家主拿出绝非凡物的大作来添红彩,已够大气了,却还添上另一个更浮夸更可笑……呃,咱是说,更不可思议的赢家红彩,各位道那是什么?」
一名小老儿也跟着一拍大腿。「有、有!这事儿我昨儿个也听说,不敢置信啊,听说不管是谁赢,雍家家主就跟着那人走,把自个儿借给对方三年,任对方搓圆揉扁哩!当然,雍大爷那是什么身分,那可是江北昙陵源家主啊,赢的人自不会无礼相待,要他端茶倒水干粗活什么的,但他自身就是一座宝山,有这般不世出的治玉家时刻相随,宝山岂会空手而回,对于行里人来说当真是梦寐以求的美事啊!」
「所以才说,肯定有些什么。」少年更用力拍大腿,「各位且想想,雍大爷拿自个儿当红彩礼,那是在逼苏大姑娘表态吧?苏姑娘这一战非赢不可,赢不了,大爷他就是别人家的,要陪别人玩三年呢。」摇摇头叹气。
「欸欸,这种手段也就变态使得岀来……噢,谁?谁拿核桃壳砸人?」少年捂着遭偷袭的头顶,倏地往二搂张望,瞥见口中的变态……呃,是熟悉的身影正转进某间雅轩,立时缩头缩脑闭上嘴巴。
当大伙儿就着他所说的话再一次高声聊开,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话发言,少年摸摸鼻子起身,悄悄退出,不一会儿,人出现在二楼雅轩内。
「呵呵,爷,咱是瞧您在那一头忙着跟几位『公断人』寒喧说聊,元叔也跟着,咱杵在那儿也是无事,索性就溜到楼下转转,听听大伙儿说什么。」双青咧着嘴,一手抓抓颈后。
「风海云鹤搂」的二楼雅轩景致极佳,云纹花格窗一敞,洛玉江的秋色尽收眼底。
此际,窗外的江上秋波明丽,来往的舟船在潋滟中轻荡,远远往大江东去的方向望去,冥冥邈邈一片,彷佛小舟真要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美在意境,美在水色云光。
然,尽管洛玉江之景美不胜收,目光不妨往窗内一挪,临窗而坐、身穿雪玉锦袍的俊美公子更是一道难得的绚丽风景。
双青有时会想,这世间任谁都能扮清俊、装孤高,高深莫测到令所有人莫测高深,但功力要强过他家家主,那是不可能啊不可能。
欸,瞧瞧,随随便便往窗边一坐,气场浑然而生,旁人学不来啊。
忽地——
「所以都听到什么了?」雍绍白喝着刚沏好的新茶,斜睨自家小厮一眼。
双青抓过颈子又搔搔耳,咧嘴又笑。「爷,众人都赞雍家家主大气啊!」
「是吗?」
「是、是!」点头如捣蒜。「您这一出手,谁能比得过?」
「我怎听到有谁说……是浮夸?可笑?」一顿,语气凉飕飕。「变态?」
「没有!没那回事!」双青瞠圆了眸子,猛摇头。「爷就是豪情万丈地豁出去了,为渡化苏姑娘舍身饲虎嘛!」
一颗连壳都未剥的硕大核桃直接丢过来,好在他小子眼明手快接得准,千钧一发之际化掉危机,要不鼻子就要中招。
「谢爷的赏。」夸张地弯腰行礼,一脸插科打诨样。
雍绍白冷哼二声,没再理会他,望着洛玉江景迳自品茗。
这一边,双青亦收敛起过于外放的表情,提起红炉上烧得噗噗作响的铁壶,往雍绍白的茶杯里添水,低声道——
「爷,斗玉会订在巳时开始,再过一刻钟就到时辰了,两边的『公断人』辰时未到就进楼里布置,南天宣氏的在半个时辰前也都抵达,就差苏姑娘一个了……爷,她不会真不来吧?」
雍绍白举着白瓷盖杯的指微微一紧,杯中的芽色茶汤荡了荡。
就差她一个。
连她那三位师哥也都到场,她却迟迟未现身。
他在跟她赌,如果她最后不战而败,届时的他……会有什么感觉?
老实说,将自己赌上,他竟然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内心深处,他始终认定,她必然到来。
像要回应他此际的沉吟,外头响起一阵骚动,声音此起彼落地交杂。
双青才要出去探看,一直在二楼轩外环廊走动的元叔已踏进来,两眉飞扬,颇兴奋道:「爷,是苏姑娘来了。」
「终于啊终于!」双青重重吁出一口气,跟着抹掉满额热汗。
反观雍绍白——
将自己当成红彩送出的他仅是轻应一声,彷佛泰山崩于前亦不改颜色,却在以杯就口时,唇上淡淡扬起细致的翘弧。
果然很会装。
第十三章 原来是吃醋了(1)
一刻钟后,巳时正。
两层楼高的「风海云鹤搂」楼内的天顶采挑高之势,大堂宽敞无比,二楼共十二间雅轩,轩外环廊亦设有雅座,凭栏可将堂上事物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一楼堂上的正中央空出大大的地方,所有的方桌和长板凳全往四边挪摆,位子坐起来自然比平常时候挤得多,背部稍稍一驼就能跟坐后头的人相碰,但没人抱怨这等子事,能抢进楼里已属万幸,大伙儿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即将对斗的两人身上。
此一时际,十位获得双方流派认可的「公断人」已从个人休憩用的雅轩中被请将出来。
「公断人」分占二楼环廊的雅座,雍绍白的身分与地位便无须多说,其余九人在玉行里亦都是名声响亮、德高望重的人物。
至于南天宣氏与帝京流派的阵仗——
宣老太爷由贴身老仆和八名子弟陪同,设座在一楼堂上的右翼。
帝京流派这边,云溪老人并未出席,而是大弟子袁大成为首,领着两名师弟陆玄华以及韩如放坐在堂上左翼。
接着再来说说今日斗玉会的双方代表。
宣老太爷从族中挑出的人是三房嫡出的六爷,名叫宣世贞,年二十有三,长相甚是清俊,笑起来会露出两边的小虎牙和嘴角小梨涡,顿时斯文俊秀的公子气质一变,变得颇淘气可喜。
适才双方见礼时,苏仰娴已领教到对方两眼弯弯、咧嘴笑开的劲道,让她禁不住也回以浅浅笑颜,但是当她不经意往二楼瞥去,一身雪玉锦袍、头戴无瑕白玉冠的雍绍白立时抓住她的眸光,令她才轻扬的唇角不禁凝了。
而浅笑凝滞的同时,她胸房亦跳得怦怦作响,竟被二楼凭栏而坐的那抹男色惊艳到有些挪不开眼。
他雍大爷衣着颜色偏深沉,玄黑、墨蓝或藏青色的衫袍一大堆,那样的雍家家主给人沉稳淡定、孤高清冷的表相,但他今儿个突然「弃黑从白」、「舍墨就雪」,白晳俊颜被雪玉锦袍一衬,显得眉睫尤甚漆黑,发若流泉。
总的来说就是,雍大爷穿黑衣已够好看,但穿上雪白色衣袍,当真仙气飘飘,俊逸之上再美三分,引得姑娘家……甚至是男子汉们频频翘首仰望,他大爷却一副浑然未觉,不知自个儿到底造了什么孽的模样。
看着就有气!
苏仰娴真的满肚子火,连头上都顶着一片无形火海。
不能怪她恼火,实是一直将自己关在家中的她直到今晨时分才从师哥们那里得知,雍家家主在昨儿个突然为这场斗玉会添红彩,添加的红彩有两个。
一是出自东海卓家的镇宅宝玉治成的成组玉器。
二是谁赢得这场斗玉,他雍大爷就跟谁走,一走还得走上整整三年,任赢家搓圆揉扁。
不管是第一件红彩抑或是第二件,皆令她气到牙痒痒,一颗心绞紧再绞紧,恨不得冲到他面前揪他衣襟,要他把话交代清楚。
被开切成十块的镇宅宝玉,以他独特手法琢碾,渐具神形,她已能看岀他这一件大作的模样,完成后必然震古铄今,气热磅礴,那不仅仅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与她的缘分亦深不可没。
然,他突如其来将它们拿出来添红彩,要她如何接受!
再来是关于他的第二件红彩,老实说,她已不知该说什么,除了火大,除了急怒攻心,除了想抡拳槌他,真真无语。
三天前他闯进闺房来将她彻底训了一顿,她气到肚饿,大吃一顿填满腹中空虚后,整个人的精气神似完全轮回,当时就下定决心,知道自己必然要赴这场斗玉会。
她任情任性、自怨自艾,累得师父和师哥们为她烦忧,让川叔和川婶也忧心不已,实在太不应该……在那时候,她虽气他蛮横闯进和直言无违的指责,心里却是认同的,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他狠狠浇淋冷水,冷到发颤却也瞬间被点醒。
今晨听闻他把自身拿出来添红彩,师哥们全被她的反应吓着,因为她在震惊之余,眸中泪水乍然满溢,完完全全失去自制,泪泉般的双眸让脸蛋湿了又湿,湿过再湿,非常失控。
阿妞会明白我有多认真……
总要让你明白了,那样才好……
你以为我在玩,却不知,我再认真不过……
他不能这样!
不能为了想要让她明白他的认真,就不管不顾拿自下注去赌。
噢,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逼迫她,要她全力以赴,要她无法不管他,
心悦无比,爱之慕之。
情话从他唇间逸岀,他说他若能不来管她,也就无须如此苦恼,他到底放不下她,如同……如同她也无法对他松手了。
两人的情路走得懵懵懂懂,以为他无意,是自己美好亦无望的单恋,心田里的小花向阳绽开,下一刻又无可救药地垂头丧气,来而往复走着一样的路,以为深入迷阵,用尽恒长岁月也走不出,却到最后才知,他一直伴在身边,忽左忽右,忽远忽近,从不曾弃离。
那一日被他狠狠教训,宁定神识后慢慢寻思,她想到之前的事终于想通许多事,自她家阿爹意外身故,她伤心难过,成天发怔,彷佛三魂少了七魄,他那时就曾闯进,待她的方式很温柔,对她说的话却有些夹枪带棒,好似怕她失了信,不愿再守「代父偿债」的口头之约。
他其实故意激怒她,变着法子要她振作精神。
好个要战就来,不会退却。
这般姿态可比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好上太多,瞧着也顺眼许多。
他那时说的话,她都记起了,一颗心实也被他的激将法大大激扬,不肯认输。
而后又发生芷兰牵扯进来的事,导致她的意志再一次溃败。
师父和师哥们由着她,他却是看不过眼,她……她实在不想不认自己欠教训,但被他毫不留情骂过之后,如醍醐灌顶,强力后劲一波之后还有一波,狠狠将她震醒。
此时,他垂视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神态有些清冷,也有些似笑非笑,她分辨不出,只觉既恼他又喜爱他,想槌他也想抱他,但不管她想些什么,眼下最紧要的是得把这场斗玉会闯过去。
她毅然决然收回眸光,眼观鼻,鼻观心,调息敛神。
宣老太爷果然大手笔,既下帖挑战,规模堪比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连请来的司仪者亦是上届主持「斗玉大会」之人。
咚嗡——咚嗡——咚嗡——
三声锣响震一楼,吵杂喧嚷渐渐止息,经验老道的司仪在此时开嗓说话,带笑的清亮声音传遍楼上楼下。
按例是要把坐在二楼的十位「公断人」全给介绍一遍。
抢进楼内观战的百姓们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厉害的玉石行家,但仍有一定水准以上的监赏力,对玉市和古玩行的运作亦不陌生,听过的人物便也多了,所以当司仪介绍「公断人」时,每介绍一位楼下围观的众人便跟着响起一阵叫声,伴随热烈鼓掌。
十位「公断人」当中,自然是昙陵源雍家家主得到的叫好和鼓掌声最为响亮。
接下来介绍南天与帝京两边流派出席的人物,得到的掌声亦是不少。
最后便是这场斗玉会的双方主角,宣家六爷对上苏大姑娘,当两人同时立起,对着在场所有人行礼,瞬间堂上又爆出一阵叫好声,鼓掌已然不够,桌子被拍得啪啪山响。
第一局,正式开始。
这一局比的项目,由年岁最长的「公断人」当场发表,比的是雕工。
此际,堂上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两张方桌和座椅,苏仰娴与宣世贞各占其一。
苏仰娴的这一边靠近宣老太爷的席位,宣世贞那一边则近袁大成等人,此番安排亦颇有心,由对战的那一方人马就近监看,有问题当可及时提出,谁也别想耍花样造假。
除了供斗玉二人使用的方桌外,他们前面还设着一张大大长条桌,桌上铺红巾亦盖着红巾,只见形状高高低低,却不知是些什么。
司仪者一个眼神使来,守在旁边的两名小仆同时上场,把将红巾揭开。
围观的众人眼前为之一亮,纷纷伸长脖子探看,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司仪者朗声笑道——
「各位方才都听到了,这局比的是雕工,长桌上大大小小共备有三十颗玉石,以各位好朋友的眼力动儿,尽管着一小段距离,定还是能看出这三十颗玉料皆非寻常货色。」
众人讨论声越来越热烈,虽不能上前细看,也够养眼。
司仪者抬起手臂当空压了压,要群众们稳着些,稍安勿躁,而继面又道——
「雕工对斗,规则简单明了,就请两位上前来各选出适用的玉料,琢碾的工具和方式就不限制了,以一个时辰为限,最后再由十位『公断人』投玉分输赢。」
一个时辰!有人讶呼。
「啧啧,没有机具为辅,只能靠雕刀磨制,这也太难啊!」
「这是斗雕工,一翻两瞪眼的事,就看谁本领高了!」
气氛被炒得火热,要大伙儿静一静当真不易。
司仪者依旧笑咪咪,宣布最后一项规则。「还有一事,两位斗玉者的作品,皆要以『一』为开头,替自身的作品取名。」
双方开始选玉料,在场众人倒自动安静下来,屏息观看。
当宣世贞摆出君子风度,有意让苏仰娴先选时,苏仰娴浅笑道:「宣六公子来者是客,没有相让我帝京流派之理,且君子比德于玉,你我皆想当个君子,今日且公平竞争,咱们一同选吧。」
「女先生好样儿的!唔唔……」不知谁激切喊了声,立刻被旁的人紧捂嘴巴。
身处二楼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东大街上与「福宝斋」苏家相熟的左邻右舍,之前苏仰娴与宣南琮对斗,围在一旁助阵的人,今日也来了好几个。
也莫怪那些人想出声叫好,雍绍白暗暗抚着左胸,心跳甚快,连他都想给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