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儿……”强撑着瘦弱身躯里的最后一口气,虚弱的妇人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朝着榻前的儿子唤道,声音中尽是浓浓的心疼与不舍。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让这孩子在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成长,可惜的是天不从人愿,她这早已破败、剩拖着一口气的身子,只怕再撑也撑不了多久了。
没有了她,这孩子在这大宅中,怕是要受尽冷落与欺凌了。
她舍不得啊!
“善儿……善儿……”妇人再次扬声,气虚的轻唤,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闵奇善蓦地从沉睡中醒来,“娘,怎么了?”
抬眼望向漆黑的天际,天上划过一道闪光,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他心下突然一惊,心头亦隐隐浮现一丝不安。
紧握着娘亲冰冷的手,他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娘,怎么不多歇会呢?现在夜还深,大夫说妳得多休息啊!”他柔声轻哄着,望着娘亲那更甚以往的孱弱模样,心中的不安益发扩大。
小小年纪的他,已早熟地懂得“回光返照”这几个字,这话打那日从大夫的口中说出来后,就一直兜在他的心中打转。
“娘睡饱了,不想再歇了。”尹夜香舍不得,再睡,只怕就要连自己儿子的面都见不着了。
她眸光直直地望着儿子,伸出手温柔地抚着他年纪虽小却已俊得惹人心疼的脸蛋儿。
“孩子,要是娘走了,你在这个家的日子就怕也是尴尬了。”
虽说孩子的爹并不曾苛待他们母子俩,该吃的、该用的从没少过,但谁都知道在大夫人的眼底,她这个孩子可是根扎着心的针,时不时地就会刺上大夫人一下。
以后没了她这个娘的护卫,真不知道这孩子得吃上什么苦头。
“娘,妳不会走的。”闵奇善板着脸,双拳紧握,巴掌大的俊颜上有着倔强。
是的,他在生气,而且是很生气—
娘她凭什么以为她可以就这样因病离世?
“孩子,生死有命。”尹夜香伸出手,吃力地揉弄着儿子的头,多少的爱怜尽在这轻柔的动作中展露无疑。“娘其实也想留下来瞧着善儿长大、瞧着你成亲生子,只可惜娘福薄命短,老天爷不允许。”
“不是老天爷不许,是娘自个儿放弃的。”别以为他不晓得,娘每次都偷偷倒掉大娘送来的汤药,他不懂娘为何这么做,只觉得满心的愤怒。
“娘没放弃,娘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那娘为何都不吃药?”瞪大了眼儿,闵奇善眸光炯炯,心中的怒火终于让他发出这样的质问。
面对儿子的问题,尹夜香心头一惊,显然没料到他是一个如此细腻的孩子。
夫人送来的汤药兴许不是毒,但对她的身体绝对无益处,所以她的身子才会一日虚过一日,可是……她该怎么同一个十岁的孩子说清楚大人间的情仇纠葛呢?
“那是因为……娘知道自个儿的身子,就算吃了药也不会痊愈。”尹夜香在心中忖度了会,终究还是选择将大夫人的心机当成一个永远的秘密。
身为一个娘亲,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仇恨中度过,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有朝一日结婚生子,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
缓缓扬起一抹慈爱的笑容,她望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再多的恩怨在这一瞬间全都化成了宽恕。
“骗人!”闵奇善双拳握得死紧,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孩子,别急着生气,你安静的听娘说,好吗?”
薄唇紧抿,闵奇善一脸倔强地瞪视着自己的娘亲。对于娘的要求,他原是想狠心开口拒绝,可当他双眸一对上她那充满慈爱的眼神,他便又心软了,所以仍只是瞪着她,却没有离开。
“你爹是个好人,他其实很爱你,可是身为一家之主,他得顾全更多事。大户人家里有着不为人道的难处,以往有娘护着你,你才能安然无恙,往后没了娘的护持,你的日子只怕会很难过,所以,前阵子娘替你订了一门亲事,等娘走了,你就去车家好吗?”
“我不要……”闵奇善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娘亲的安排。
他才不要成亲,成亲有啥好的?像爹、娘和大娘不都是成了亲,结果却过得一点也不快乐?他才不要成亲!
“算娘求你了,去吧,只有去了那儿,你才能远离这个大家族的权力斗争,过上单纯的生活……听娘的话,别待在这儿了。”
闵家是个家大业大、势力盘根错节的家族,善儿生为这一代里唯一的男丁,面临的险境自然不比一般。
“我……”闵奇善望着娘亲眸中的殷殷企盼,负气地抿起唇瓣,他虽不忍拂逆,可却也满心不愿。
见儿子不愿意,尹夜香心一急,心口阵阵发疼,像是要呕出心肝似的咳了出来。“咳咳咳……”
“娘!妳别急……我答应就是。”终究不忍娘亲挂心,闵奇善还是答应了。
“乖……”儿子的孝顺让尹夜香心中甚是宽慰,满身的气力终于有如被抽干,她颓然地闭上眼。“娘只要你幸福啊!孩子……”
这是娘亲在最后弥留时唯一留下的话,但听在闵奇善耳里,却只觉得一股愤怒涌出来。
幸福……如果娘当真希望他幸福,为何不勇敢地活下去?
哼,他偏生不要幸福……
第1章(1)
无趣!
望着天际那层层迭迭的白云,斜倚在自家宅子庭外躺椅中的闵奇善,倍感无趣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前阵子那种忙乱的生活似乎早已离他远去,他以为自己喜欢这样的安适,毕竟以往正是因为厌倦了在黑风寨中打打杀杀,所以他才处心积虑的和储仲泉谋划着想要脱离。
怎料,他原以为平静安稳的日子该是迷人的,如今却只觉得无趣。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枕在头后的双手倏地放下,起身正想上喜客楼里瞧瞧自个儿的相好,顺便打发点时间,谁知他才站定,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吵杂声。
“我要见你们家的爷!”
传来的女子声音语气不似寻常姑娘般柔软,反而带有一抹刚硬,一丁点也不讨喜。
倒也不急着走去瞧瞧究竟发生了啥事,闵奇善慢慢地踱着步,好整以暇的往门外走去。
“姑娘,咱家爷清早便交代了不见客。”总管见这位姑娘脾气冲得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我不是客,所以他自然得见。”说话的姑娘霸气得很,彷佛这天底下的事都该照着她的意思走。
“姑娘不是客,难不成是主子吗?”眼见来者毫不客气,原本还端着笑脸的李总管也板起脸色、硬起声调反问。
“本姑娘我自然就是主子!”
她这大言不惭的话语顿时让李总管眸中冒火,脸色也跟着罩上一层寒霜,他冷声警告道:“姑娘可别胡乱说话,咱们闵府的主子只有一位,便是闵爷。”
“闵爷是你们的主子,那闵爷的妻子就不是你们的主子吗?”
“咱们爷还没成亲,所以这宅子里的主子自然只有一位。”看这姑娘是存心来找晦气的,李总管不再多说废话,朝着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要他送客。
姑娘眼儿利,李总管的眼角才一挑,她显然已知道他的打算,手一伸,她拒绝了小厮的靠近。“且慢!”
“姑娘,妳还是快自行离去吧,别将场面弄得更难看。”李总管严肃的开口说道。再不识相,他真要叫人将这个胡搅蛮缠的姑娘给扔到大街上去了。
“我说总管大人,难不成这府里的主子是你吗?”她望着李总管,杏眼睁得大大的问道。
“小丫头别乱说话,我不过是个下人,怎么可能是主子!”这种话就连听到都觉得是种冒犯,李总管的眉头已经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我没乱说啊!”她偏头扬起一抹甜甜的笑容,一副牲畜无害的模样,娇俏讨喜。
“说我是主,还不是乱说话吗?”李总管斗上了气,平日总端着架子的他,竟然就在闵府的大门前和车汝月吵了起来。
毕竟这话要是让闵爷听见,那他这个大总管还要不要当啊?
“有客上门,你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赶人,不是主子又是什么?”她带笑反问,语气不轻不重,却刚好正中李总管的心坎儿,让他悚然一惊。
“妳……”向来稳重的李总管哑口无言,只能瞪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脸上依旧漾着无辜的笑容,姑娘敛起方才的撒泼模样,摇身一变成了行止规矩的大家闺秀。
“妳说的没错……”惭愧在饱经风霜的脸庞浮现,李总管气势霎时兵败如山倒,态度磊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纵然再不甘愿,他也不能否认她说得有道理,来者便是客,他的确不该仗着自己的身分就擅自驱离来访的客人,即使这姑娘瞧起来蛮横得像要来闹事,他也没资格这么做。
“既然如此,总管大人是否应该入内去请示一声?”
“这是自然。”明白了自己的逾越,李总管连忙点头称是。
“小女子多谢总管了。”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在下才好禀报。”
“车汝月。”她唇角勾笑,眸光灿灿地充满些许得意,态度一改方才的刁蛮,有礼地说道:“有劳李总管将这封信转交给你们闵爷,我相信他会见我的。”
我相信他会见我的。
多么有自信的一句话呀!这女子的态度,让闵奇善嗅着了一丝兴味,但他却不急着走出大门,反而恣意地斜倚着廊柱,等着方才被她三言两语就念得灰头土脸的李总管进来。
他静心闭目地等着,耳边不一会便传来丝毫不稳重的脚步声,看来,这个一向严谨到让他有些头疼的李总管,还真是被结结实实地训怕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懒洋洋的启口,声音温润如玉,煞是迷人好听。
乍听声音,李总管原本急匆匆的步伐蓦地顿住,他猛然转头,就见主子正好整以暇地倚在雕画着栩栩如生猛虎的柱子旁。
瞧见主子脸上那种似笑非笑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脸色,他心中暗叫一声糟,看来方才他与那小姑娘的对话,肯定是一字不漏都入了主子的耳中了。
“爷……”李总管有些心虚地喊道,就怕自家主子也认为他行为犯上。
“李总管,我还以为你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想不到一个小丫头就让你灰头土脸了?”闵奇善笑着说。
这种事,以前他想方设法怎么也办不到,因为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严肃的李总管总能见招拆招,就是让他无法得逞。
可没想到,今天李总管竟败在了一个小丫头的手上。
“爷别笑话我了,还请爷别追究属下犯上之事才好。”
“啧啧啧,那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几句话你就奉为圭臬?要知道,这个宅子里的主子是我,我愿意给你多大的权限,你就有多大权限。”
“主子的意思是……”
“那个丫头我不见,我给你权力将人轰出去。”闵奇善道。他倒要瞧瞧那个灵牙俐齿的丫头是否还能是李总管的对手?
“可是……”方才一路行来,李总管其实深自反省过,那姑娘说得并没有错,是他自己要改进。
身为一个好总管,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就算主子任性,他怎能跟着任性下去呢?紧揣着那位姑娘交代转达的信,李总管可没想要斗气。
“还有什么可是的?难道你不想一吐方才那口鸟气吗?”搧风点火不遗余力,闵奇善完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跟着主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李总管那双充满睿智的眼一瞟,就知道主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绝对是想隔山观虎斗,为自己无聊的日子添上一些趣味。
有个这么任性妄为的主子,有时还真是令人头疼啊!
“爷,这是那位姑娘要属下交给你的信。”脸色重新一整,李总管又回到那副严肃且一丝不苟的样子说。
“你真的不想去赶跑她?她这样冒犯你,就算是为了闵府的面子,你也应该去与她斗上一回吧?”闵奇善的音调扬高,听来苦口婆心的劝言中竟掺着浓浓的失望。
隔山观虎斗的希望竟然破碎了,他忍不住瞪了总管一眼,一股子闷气又从心头窜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为自己的日子找到些乐子,偏偏李总管居然不愿成全他。
“爷,那姑娘说的其实没错,是属下逾越了,你还是先看看信,再决定要不要见她吧。”
“不见!”气坏了,闵奇善倒是幼稚起来,想也没想的就拒绝李总管的提议,脚跟一旋便愤然地想要穿过厅堂,往后门走去。
“属下觉得爷该见她一面。”见状,李总管的脸颊不禁抽搐了下,心知主子又耍起任性,他自然得要进谏言。
接着,只见李总管上了年纪的身躯突地一横,人已经“飘”到了闵奇善的面前。
“不想见!”闵奇善原本的好心情已经消失殆尽,他又不是青楼女子,何必非得见客不可?
“爷,但那姑娘说她……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李总管连忙又道。
当初那个小姑娘这样说时,他一开始也是不相信,可是后来一番交手,对方非但举止优雅,与他这老总管对峙时,气势更是半点不输人,以他识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他相信这个姑娘的出身非富即贵。
“那又怎样?想要当上闵家当家主母的女人难不成少了吗?”他可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小丫头的痴心妄想而委屈自己。
“爷,那么至少你也该瞧瞧她给你的信吧。”弄清楚那姑娘的来历,也才好想个万全的应对之策啊。
“不看!”闵奇善想也没想地就说道,身形蓦地一闪。若他真的要走,没人可以挡得住。
“爷……”眼看主子就要离去,李总管有些无奈地低唤一声,明知唤不住,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做垂死的挣扎。
“干么像咱们家里死了人似的?”
就在李总管垂头丧气地转身,准备自己去面对车汝月的同时,他的身后又响起了闵奇善那温醇的嗓音。
“爷你不是已经走了?”
“拿来!”闵奇善不耐烦的命令道,绝不承认自己其实是瞧不得李总管那副沮丧至极的苦瓜脸。
李总管赶紧递上信件,一副怕主子会反悔的模样。
信不看还好,一看,闵奇善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
那丫头怎么会寻来了?
他还以为她早就成亲生子去了,怎么会没事从京城跑到这个穷乡僻壤的阴县来?
这几年他跟着储仲泉火里来浪里去,什么阵仗没瞧过?可现下看着信中那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他蓦地觉得自个儿头皮有些麻麻的。
那丫头的行为啊……简直是只能用“叹为观止”四个字来形容了,也难怪李总管这个见过识面的人会被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她的命令乖乖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