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了?」陆定楠手边是一落落的帐册,他随手拿了一本往下扔,连看都没看就冷笑道:「自个儿瞧瞧,我可有冤枉了谁?」
杨氏强撑着镇定,转头又看向陆定楠的脸,他虽然一脸平淡,不发一语,但她知道他向来最不喜陶贞儿,现在看见陶贞儿这么打她的脸,肯定会帮她说话的。
陆定楠捡起了帐本,随便翻开有摺痕的一页,不轻不重的念道:「鸡蛋一颗五十文钱,精米一斗一两银,菜蔬进价一斤二十文钱。」
念到这里,杨氏还不觉得什么,然而一干下人却全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陆定楠淡淡一笑,拿起另一本又念了起来,「下人四季衣裳,粗布一身两百文钱,绣线若干,一球二两银……」他看着三个趴在板子上、原本还喊着冤枉的人,这时候突然完全没了声响,他再拿起一本,是小库房的进出帐册。
「大老爷取珍珠一斛,大夫人取折枝花卉织金缎两匹……」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深沉、没有喜怒的陶贞儿,又看向三个被打的管事。
「这就是你们说的冤枉,是把主子都当成傻子了,还是觉得主子没人知道你们做的手脚?现在可不是灾年,外头五十文都能买一篮子的鸡蛋了,在我们府里就只能吃上一颗?府里的菜蔬大多都是从庄子上直接进的,又是买得哪门子菜蔬要二十文钱一斤?再说,下人的四季衣裳,粗布一身两百文,这是只算料还是连工钱都算进去了?绣线一球二两银,即使是贡用皇家特染的绣线,除非金线,其他的一球几百文钱就已经顶天了,这个二两银又是哪来的?」
最后,所有人看向随着话音结束而晕了过去的大丫鬟,脸色都沉了下来。
陆定楠不客气的又道:「大老爷取得珍珠一斛,怎么下头没有大老爷身边的人签下的名字?谁领的又是谁拿出的,居然没个明白来处去处?还有,大夫人取得那两匹缎子前头才记了受潮移出库房,怎么后头就又多了这一笔?到底是受了潮还是大夫人拿去的?」
一句句质问,虽说并没有直接对着杨氏问话,但是杨氏就是觉得一字一句都在狠打她的脸,双颊热辣辣的,让她压根不敢去看周遭人的眼神。
「杨姨娘,这人说的冤枉,不知道你怎么想?」
所有人全都低下头来,只有陶贞儿身边的陪嫁,尤其是庄嬷嬷为首的一干人全都心中乐得不行。
这两年少奶奶是怎么受制于这个杨氏的,她们都看在眼里,今儿个少奶奶突然要发作了这些平日狐假虎威的东西,她们也是忐忑不安的,没想到少爷一进门没有跟往常一样直接就说少奶奶的不是,反而话里话外还帮着说话了,这让她们怎么能不高兴?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不高兴了,杨氏见陶贞儿不发一语地瞅着她,胸口憋着的闷气再也忍不住,一股脑的发了出来,「中馈现在不是少奶奶管着吗,我还能怎么想?再说了,这些奴才喊了我的名字,也不过就是看在我是个心善的,想让我替他们求声情,这怎么说都是几条人命呐!」说着,她又装出怜悯不忍的模样,倒像是陶贞儿凶残霸道了。
只是,现在陶贞儿的身体里是陆定楠的魂,这种指桑骂槐的招数对陶贞儿或许有用,但用在陆定楠的身上就是完全的反效果了。
他是不亲陆老爷和陶氏,但也不代表他和杨氏还有杨家舅舅有多亲了,只是相对之下,他更愿意相信谁的话而已。
但若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可不会执拗的挺着另外一边。
他是自我,又有着傲气,却不是不明事理,可不会让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尤其是这次,以「陶贞儿」的角度来看,他才知道杨氏在他面前和在外头根本就是两个样,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杨氏一眼,眼神又对上陶贞儿那淡然无波的表情,忍不住又怒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因为陶贞儿那了然的目光像是在嘲笑他过去的愚蠢,还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在她看来不过是孩子的幼稚,一种耻辱的焦躁感在心底蔓延,让他看着底下那几个敢把主子当傻子耍的下人时,恨不得让他们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对待自己狠,对待别人更狠,他沉着脸,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冷着声发落道:「身为奴才,既然连这点差事都做不好,留着一条贱命还有什么用?这板子打都打了,就先按照府里的规矩打完吧,然后让人牙子把人给领出去,一家子都别在府里待着了,身上的东西也给我去个干净,让府里的下人都看看,欺瞒主子、办不好差事是什么下场!」
杨氏一愣,表情一沉,没想到陶贞儿这个看似温和的姑娘,居然还有这样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再看向陆定楠,只是这一眼,却让她的心沉到谷底,只因为他看着陶贞儿的眼神里,没有以往的厌恶,甚至是丝毫的怒气,有的只是无可奈何的包容。
那样的眼神,熟悉得让她几乎要咬碎了牙,怨恨愤怒的情绪在胸口积攒着,快要喷洒而出。
就这么几天,陶贞儿是吹了什么枕头风,竟能把陆定楠这白眼狼的心给全拢过去?
陶家真不愧是一家子的狐狸精,老的罢着老爷不放,前几年还老蚌生珠,生了两个让人厌恶的小崽子,现下陶贞儿又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也把陆定楠哄成这副模样了?
陶贞儿才懒得理会杨氏,当然也没注意到她恨不得将他们两人给生吞活剥的表情,她看着那三个下人,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下意识地想摸肚子,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现在她是在陆定楠的身体里,她就是想摸也摸不出什么来,才尴尬地又放下手。
总之,不管孩子是不是在她现在的身子里,她总要替还没出生的孩子积点德,再说了,若以后回归了正轨,陆定楠依着自己喜怒无常的性子倒是手段爽快了,但是她以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想到这儿,她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后,站了出来,打算收拾这个烂滩子。
「行了,就看在未出世孩子的分上,剩下的板子就免了,让人搀回他们的屋子里养伤,养好了伤,还是全家都发卖了。」
她不会完全忤逆他的意思,毕竟若是没有这般雷霆的手段,以后下人们有样学样,对于差事得过且过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所以只留了命,其他该处置的还是不能手软。
虽然陆定楠脸色不佳,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陶贞儿淡淡的眼神一扫,庄嬷嬷就上来搀着他先进了屋子里,他自然也没有机会说。
一院子里的下人各自行动了起来,陶贞儿这时候才像是刚刚瞧见了站在一旁被忽略的杨氏,平淡地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儿,杨姨娘也可以回自己的院子里,我就不送了。」她往屋子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了停,回头看着杨氏,勾起一抹有些嘲讽的笑容。
「对了,奉送姨娘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今儿这事就到此为止,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到了主院那儿,只怕老爷还得查个清楚明白,到时候姨娘就是想喊冤枉,也没什么好下场了。」说罢,她走进屋子,再也没转过头来。
杨氏站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给绞烂了,却一句话都回不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恨恨地从齿缝挤出两个字来,「回去!」
好,好得很!这一个个的,她都记下了,总有一天,她定要让他们知道得罪她的下场!
第2章(1)
夜里,陶氏刚洗好澡,就看到陆文昇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还会笑个两声,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
嫁给他这么多年,她难得看见他这么放松又愉快的样子,不免好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
「还不是那个臭小子!」他嘿嘿笑着,高大的身子搂着她往床边走。
「今儿个胡老头跟我说了,那个臭小子除了那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说要找个什么东西外,这几天倒真的像是沉下心要学点东西了,还摆茶说要让他指点,我这不是乐的咧!」
陆文昇打贫寒起身,说起话来偶尔还带着几分粗口,陶氏也早就习惯了,只是相较于他的好心情,她的心情是复杂多了。
陆文昇看起来粗犷不拘小节,但实际上若没有敏锐的心思,也不能把生意扩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所以虽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多年的夫妻,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开心,于是他问:「怎么了,那兔崽子又惹你生气了?还是又怎么的了?!我就知道,那兔崽子狗改不了吃屎,外头看起来顺毛了,回了家一样是那副死样子!」
他像被点了炮仗一样开骂,陶氏连阻止都来不及,他就已经骂了好一大串都不带停顿的。
陶氏扯了扯他的衣袖,摇摇头否认。「不是的,你别瞎猜,跟楠儿没关系。」
她向来沉默寡言,也常因为没什么表情被误会为孤傲冷淡,但实际上她的心肠极软,当初见到只有五岁的陆定楠时,也是打着要好好照顾他的想法,只是陆定楠性子本来就孤傲难以接近,而那时候杨氏也一起跟着进门,一个是抢了亲娘位置的继室,一个是娘家的姨母,谁更亲近自是不用说的,再说她这张嘴也不讨巧,哄不了孩子,所以陆定楠越大,对她的反抗就越明显,甚至对父亲也是如此。
她自认做到了一个继室能够做的最好程度,在陆定楠长大后,她也避免插手他的生活,只是偏偏陆文昇却看中了贞儿,并且坚持和大哥说了这门亲事,也让她夹在娘家还有继子之间左右为难。
而最让她挂心的还是贞儿,那孩子明知道陆定楠对于陶家人不友好,却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这几年瞧着他们夫妻之间淡如水,她的心里一直有着化不去的愧疚。
陆文昇一看她这个表情,想也不想就直言道:「那小崽子又和他媳妇儿闹了?」
他一直知晓陶氏的心结,也明白她很不看好这门亲事,甚至还觉得当初就该坚持不让侄女嫁进陆家,只是他自然也有他坚持的理由。
不说陶陆两家需要一个新的关系来联系两家人的感情,就是陆定楠那个臭脾气的小子,又冷又傲,偶尔又喜怒无常,若是一般的姑娘家早受不了他了,也只有陶贞儿这样包容性大的姑娘还能够忍着他。
而且在两个人还没提起亲事前,陶贞儿可以算是他见过面后最不抗拒的小姑娘了。
陆文昇不爱管孩子们之间的事儿,但若是闹到他媳妇儿这来,他也不介意训训那小子,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疼媳妇儿。
陶氏摇摇头。「不是,是贞儿……」她沉默了会儿才又续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昨儿个把杨氏的几个下人给打了,还全都卖出府去,这孩子一向心慈,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么大气性了。唉,我就想着她这几日跟楠儿看起来才好了些,可别又因为这事儿闹了起来。」
听完,他哈哈大笑,不以为然的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过就是发落了几个下人而已。」他想起杨氏那让人恶心的性子,不禁又皱起眉头,眼里闪过一抹厌恶。「至于杨氏的人打了就打了,这府里我早说了,中馈就该让你打理,你偏偏却不沾这个手,让给杨氏那眼皮子浅的去闹,如今贞儿那孩子愿意帮你打击杨氏的气焰,弄走一些不干好事的下人,你又担心些什么?
「要我说,贞儿还是太过手软了,那些个下人这些年像吸血虫一样,贪了府里不少银子我也多少知道,只是想着没闹出什么大事,又分不出手来收拾他们而已,要不换了我来做,那些板子就得打满了,打死就算,没打死的奶进官府里,光一条贪渎主家家财,就得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陶氏性子温和,平日就连骂人都少,看着丈夫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总有些不习惯,只是不免想着,楠儿那喜心的性子,就跟丈夫几乎一模一样。
她无奈的睨了他一眼。「府里不过就是一些吃食采买,她既然要争这个,我也懒得费心,再说了,我手上还管着外头一些铺子和庄子呢,这些大头把住了,她爱怎么闹也越不过我去,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贞儿才进门两年,杨氏手上的权都还没全让给她就用了这样的手段,我实在不免担心。」
杀鸡儆猴固然是手段,但贞儿在府里的根基还不怎么稳当就用上这招,多少会失了点人心。
陆文昇也知道陶氏不爱听这些,收敛一脸凶相,转而柔声道:「行了,你也别多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府里再怎么说还有我呢!你光操心那两个小的就够了,其他的我自然会关照的。」
「嗯。」想起自己的两个宝贝,陶氏心里一柔,终于有了笑意。
哄了陶氏睡着,陆文昇没有跟着上床,而是想了想,又出了屋子往书房里去。
他身边的小厮文贵是长年跟着他的一个中年人,在外头可比一般小管事说话还有用的,他也不罗唆,直接吩咐道:「杨氏的心给养大了,以前家里夫人和少奶奶对这些不大管,我也就得过且过,但打从今日开始,杨氏要是再污了府里的东西往娘家送,不管大小,一律都给拦下来,要是拦不下来,也给我仔细记下,总之,她再想要拿我陆家的家财去填补她杨家的窟窿,那是再也不可能的。」
文贵点点头,身为老爷身边的人,他自是最明白老爷的心思。
第一任夫人秀气温柔,又是陪着老爷一路辛苦过来的,自是最得老爷的敬重,只是大夫人的娘家却是烂泥扶不上墙,见着老爷发达了,老上门打秋风就算了,夫人去世没多久,杨家听说老爷要续弦,马上主动上门说要把庶女说给老爷,还打着是为了夫人留下的少爷着想。
老爷在夫人死后是巴不得跟杨家断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肯将杨家庶女娶回来当正妻,早就跟陶家说好了,娶了现在的夫人,虽说因为守孝的关系拖得年纪有些大了,但是人温和守礼不说,就是陶家大舅爷也是生意上的伙伴关系,不管从哪里看,都是比杨家更好的亲事。
谁知道杨家老夫人知道了,上门大闹,闹得当时的老夫人只好不得不答应下来,让杨家庶女进门,要不是老爷坚持进门可以,但顶天就是一个姨娘,旁的是不可能了,只怕今儿个陆家会更不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