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脚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没有一丝自以为的浑不在乎,大步地绕过花廊,心里不禁暗暗低咒起这状元府邸的占地辽阔——大而无当,要来做甚?!
片刻后,来到寝居门前,他的脚步倏停,举高手想敲门,却又没来由地迟疑了。
见了她,要说什么?
他微蹙起眉,心下说不出的慌乱烦恼。
呃,不如就说,山东此际不太平静,等过些时日再回乡吧……
不成,这样她该不会误以为他心软了吧,只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
或者该诓她,就说是皇上今日问起了她,所以为了避免皇上起疑,她还是暂且留在府中,日后找个机会再行离开便是……
可万一她问,要留到几时呢?
刘常君越想越是苦恼,不由负着手在门前来回踱步,思量。
半晌后,终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开了房门。
「我回来了。」
屋里,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移动僵硬的脚步,沉重如石地穿过空荡荡的花厅,走进同样冷清清的卧室……
她不在。
刘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着屋里,已然没有半点她存在过的痕迹。
花几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压了张纸张,上头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蓦然模糊了起来。
他拿起那张留书,修长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对不起!请容妾身再放肆最后一次,唤你一声「夫君」吧!
十多年来恩义相连,回首前尘,悲喜难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过得辛苦,碍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痴缠了你这许久,如今做个了结,想来终能好过些。
临别之时,千言万语,不知自何说盐类,明知缘已离散,叨叨絮絮亦属空言,可有一句话,若未能吐,此生难安。
想我这一生,不论锦衣玉食,或粗茶淡饭,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就是陪在你身边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要你难过,我心就痛,只要你是开心的,我就不自觉更欢喜,我知道我这样很傻,可是情缘深种,无关报恩,就是毕生宿愿。
想爱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现在,已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万珍重己身,日后偕美眷岁月静好,永结同心,一生福禄常满,无苦无忧。
下堂妻,刘氏女,惜秀字。
「秀儿?」刘常君如遭雷击,黑眸死死盯着纸张上的每一个墨字,心跳几乎僵止,全然没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时光,就是陪在你身边的每一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想爱着你,想陪着你,想着和你看到老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缘深重……无关报恩……」他着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着,眼眶不禁湿了,「所以只要我难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实对他也是情缘深重、无法自拔,就和他一样?
他一窒,心脏蓦然狂跳了起来。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聪、眼盲心也盲到这般大错特错的地步?!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笑语嫣然,温柔体贴……一幕又一幕,历历在眼前。
细数过往种种,秀儿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诉说着她婉转缠绵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为了能走近他身边。
那、那他怎么还能亲手休离了……明明也深受着他的妻子?怎么能?!
刘常君双膝再也撑不住软瘫如烂泥的身子,无力地半跪了下来,缓缓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后,他双手紧紧抱头痛哭了起来。
刘惜秀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她只简单带了个包袱,里头全是换洗衣衫、历来自己做绣件积攒下来的一些碎银子……和那纸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换了粗布男衫,扮做了个小伙子。
怀里揣着油纸包的大饼干粮,腰间系着一牛皮袋清水,头上戴着顶草笠,她和一支商队搭了伙,一路上,由陆路转水路,走运河往山东方向前进。
虽然她木讷寡言却手脚勤快,总是默默帮着做了很多杂事,于是商队里众人都格外照应她这个像是风吹会倒的瘦弱小子,连一入了山东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队诸人不得不与她在此分别,还不忘切切关怀着她此去的安危。
「小刘,你自己一个真不要紧吗?」
「是。」她可以低嗓音,「谢谢各位大哥关心,我一个人能行的。」
「听说山东多响马,而且早些年闹大饥荒,还有一些城镇至今杳无人烟,宛如死城,难道你不怕?」
刘惜秀眸光一黯,「实不相瞒,我就是早年逃荒出来的,如今正想回乡寻访亲人。」
「原来如此。」领队头儿闻言唏嘘,还是再三叮咛:「那你千万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这盗贼凶残得很,万一遇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呀!」
「我会的。」她感激地点点头,谢过众人后,瘦伶伶的北影背着包袱,默默消失在众人眼前。
「唉,可怜荒年多苦难啊……」领队头儿叹了口气,转头对众人扬声道:「走咧!」
马蹄和车轮扬起了黄沙滚滚,转眼间往南方赶路而去。
没有人察觉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骑着骏马,马上挂着行囊和一柄剑,远远地跟在后头。
来到山东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马,脸庞上尽是挥不去的疲惫沧桑,但一双黑眸却是熠熠生光。
第9章(2)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丛生,隐约只听见夜猫子咕噜噜的叫声,让人倍感凄凉。
刘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脚的地方,就连间可供片瓦这头的破庙也无,最后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处,用披风将自己包得严实,缩成小小一团,默默啃着干巴巴的大饼充饥。
只能暗自祈祷这儿没有野兽,否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吃了小半块饼,再喝了两口清水就权充饱了,将剩余的饼放回包袱里,背靠着大石缓缓闭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来不及应变。
但饶是浑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闭上双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跃现刘常君的容颜……
她心头一热,不自觉恍惚惘然了起来。
夫君,现在在做什么呢?
时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经离开京师两个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应该也过门一个半月了吧?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想必此时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时牵手相偎,在美丽的园子里远眺星空,共赏皎洁月色。
她心头一阵剧痛,手揪紧了胸口衣襟,努力压下那股酸涩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别去想,别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从被无情弃,不能羞,」又谈何容易?
「常君,离了我,你有没有比较欢喜,比较快活?」
她仰望着苍茫茫、星子幽远的辽阔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吗?有没有比我更能够令你常欢笑?」
料想,有嫣嫣在侧,顾盼之间,笑语流转,定时日日琴棋书画诗酒花。
不像她,带给他的都是无味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狈不堪的贫困记忆——
他会永远记得刘府是自她手中缴回了户部,记得娘亲在她的侍奉下归于九泉,记得她如何熬着苦、缩衣节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门楣。
这些日子每走一步,离他越远,她心底渐渐明白,要一个人长期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艰难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苍天弄人,让他们的姻缘线一开始便缚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两端,松不松手,最后都是一场沦落。
夜风吹过,刘惜秀将披风拢得更紧,不愿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揽着伊人入眠,已彻彻底底将她遗忘?
在不远处,也有人正静静望着天际,望着月光,想着这一生曾经放手的,这一世最不该遗忘的。
刘惜秀在酷阳下走着,汗流浃背,脚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旧咬牙继续前行。
翻过了一座小山岭,好不容易瞥见前头有间简陋的茶铺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气,托着疲惫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张老旧摇晃的桌边坐下。
「这位小哥儿,渴了吧?喝点什么呀?」缠着头巾的妇人晒得黝黑,招呼起来却是笑容灿烂,丝毫不逊当空的艳阳。「我们有湃过井水的凉茶,自家酿的烧刀子,若是肚饿,有今早新蒸出的馒头,老卤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个几两下下酒?」
「大娘,劳烦给我一碗凉茶就好了。」她肚子虽饿得咕噜噜叫,可惦惦荷包里仅存不多的银两,还是作罢。
「嗳,一碗凉茶,马上来。」妇人动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凉茶给她。
「谢谢。」尽管喉头焦渴得紧,刘惜秀顾不得先喝茶,忙问道:「大娘,你知道离济南约莫八十里路的村镇,是往哪边走吗?」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济南城外方圆八十里,东南西北什么村镇都有,比如浣花镇、牛村、吴乡……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个村镇,是在十七年前曾闹过一场大饥荒的……」
一提起那场惨绝人寰的浩劫,妇人脸色一白,不禁打了个冷颤。
「唉,十七年前咱山东各处闹的饥荒还少了?甭说济南城外的小村小镇了,就连济南城里都死了十几万灾民呢。」妇人忍不住叹息,「那个惨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刘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语:「那怎么办?我又该从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亲人吗?」妇人同情地问。
「是的,我是当年逃荒出来的,现在回乡,想找找自己还有什么亲人没有,如果亲人都不在了,若能寻回他们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极力藏住心酸,强颜道:「就是这样。」
「我听说城北外有乱葬岗,官府收拾了很多没亲人相认的骸骨,就埋在那儿,不过那里骇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无人敢路过,说是有听见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妇人光想就汗毛直竖,通体生寒。
刘惜秀脸色有些惨白,咬着下唇,还是坚决道:「大娘,你告诉我那儿该怎么去吧,说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儿。等着我带他们回家。」
「这……」妇人瞧了瞧她,最终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叹道:「好吧,等会儿大娘再跟你说怎么走。不过大娘劝你还是找个胆大的人结伴去,那儿真的可怕得紧哪!」
「谢大娘。」她满眼感激之色,连连道谢。
「不用谢……」妇人眼角余光又瞄着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这位大爷想吃点、喝点什么?」
「一碗凉茶。」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低声含糊道:「四个馒头,半斤卤牛肉,各分一半给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妇人回头看了低下头,小小口啜饮凉茶的刘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问:「两位既是熟识,要不凑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压低斗笠,沉声道:「我不认识他。」
「呃?」妇人一愣。
「就这样。」男子略显不耐地自腰间掏出二两碎银子抛给妇人,语气却是沉静平和,「只管忙去吧!」
「嗳、嗳。」妇人一见碎银子,眼睛都发亮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好酒好菜马上来!」
「慢着,」他迟疑了一下,「别说是我让你送过去的。」
「好好。」妇人有了银子就不管闲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爷尽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会起疑的。」
他颔下首,修长大手扶着斗笠将脸遮得更多。
不一会儿,妇人快到片好了噜得香喷喷的牛肉,一边一碟,连同雪白大馒头分头送上。
「大娘,我没叫吃的,你送错了。」刘惜秀有些惊讶,忙喊道。
「小哥儿,这是大娘请你吃的。」妇人爽朗笑道:「瞧你这瘦巴巴可怜见,得多吃点,吃饱才有力气赶路寻亲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刘惜秀不敢置信地望着妇人。
虽是感激也不免迟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害你赔本做生意。况且……我还不饿,你这些馒头和牛肉留着还能卖钱,就别糟蹋了。」
「呃……」妇人有些迟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头。
他深吸一口气,难抑心里懊恼之情。
明明就饿得前心贴后背,明明一整天下来只啃了两口干馍馍,怎么可能不饿?
他浓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杀气腾腾。
妇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赶紧对刘惜秀道:「我说小哥儿,莫非你嫌弃大娘的馒头和卤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弃,那你就把它吃了,别辜负大娘一片心意。」话声甫落,妇人假意自顾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烧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刘惜秀一脸迷惘,怔怔地看着妇人忙碌的身影,又低头看着面前透着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犹豫了很久。
大娘说得对,她得吃饱才有力气赶路,才能早点找到爹娘。
她勉强提振起精神,拿起馒头,小小口地啃起来。
另一头的黑衣男子,这才吁出了那口长长憋着的气。
他跟着咬下一口馒头,多日来,终于感觉到吃进嘴里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饱喝足后,刘惜秀千恩万谢地辞别了大娘,望着赤炎炎的大太阳,抹去了额上汗水,脚下却是坚定且轻快了许多。
若依大娘说的,在走个五十里路,翻过小山坳,路过一个名唤孤庄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处乱葬岗了。
如果能行的话,她还想回到自己小时候住的村庄看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记忆中捏陶烧瓦的「家」。
刘惜秀低头走着,不知怎的,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本能地回过头去——
可哪有半点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视线,心里依然有些忐忑难安。
莫不是被什么盗贼给跟上了吧?
才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浑身没几两肉,只怕连老虎见了她都嫌硌牙呢!
刘惜秀摇了摇头,缚紧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几步,可后劲汗毛微微骚动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
她倏地停住脚步,看着两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头钻进了秘密麻麻的草丛里。
「人到哪儿去了?快追!」粗嘎的男声惊怒大喊。
「我好想看见他钻进草丛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