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樊没阻止她哭,只是伸长双臂把她紧抱在怀里。他们心里各自负载着心事,谁都不肯说出第一句。
她哭啊哭,明明压抑、明明没有明目张胆大哭,却还是哭到声音沙哑。“你会不会怕痛?”
“不怕,但看你这样子,我开始害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我痛一分、你会痛十分,我紧张一分、你紧张十分,你承受的永远是我的十倍,我舍不得你痛。”
他在说情话吗?这当头不应该说情话,应该说谎话,说那种会骗得人心安的谎话。她又想哭了,但用力憋住,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为他承受的那十分。
见她紧咬下唇,他苦笑。“我的小蔷薇,想哭就哭,没关系的。”
“我才不哭呢,我必须很勇敢、很勇敢,等你开完刀,我得每天照顾你,每天煮好吃营养的食物帮你补回动过刀的脑子,我还要学会推轮椅,每天带你去散步、晒太阳,直到你恢复健康。”她扳动手指头,细数自己该勇敢的十个理由。
“你想照顾我吗?”
“当然,你是我老公耶,我不准别的女人来照顾你,就算你在生病,那些狐狸精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失笑,道:“我都生病了,你还担心什么?”
“就算你生病,你还是我的无价之宝。”
“又涨价了吗?从一兆英磅变成无价之宝?”他叹气,看着胸口的那颗小脑袋。脑袋小会不会比较笨?否则怎么会把一个病人当成无价宝?
“对,越病越贵,你只能是我的。”她口气笃定得无法商量。
“霸道。”他捏捏她的脸颊。
“来不及了,就算我霸道,你也甩不开我。”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害怕着,怕下一秒他会从自己身上失踪。
“傻气……我的小蔷薇,我该拿你怎么办?”
“很难办的,但再难办都只有你能办。”
难办,真的好难……办。他望着她,突然说:“若薇,我们去垦丁一趟,好不好?”
“为什么想去垦丁?”
“因为那边的太阳很亮,天空很蓝,风很暖,民宿很漂亮,烤肉串很好吃……最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遇见你。”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不差两天吧,我就不相信,几天的时间它能长多大。”
“说的也是。好吧,我们去垦丁,狠狠的玩、拼命的玩,不晒脱一层皮绝对不回来!”她发誓似的说。
“你会陪我玩冲浪?”他拉扯嘴角对她笑。
“就算再害怕,我也要成功站到冲浪板上。”她信誓旦旦。
“你会陪我开赛车?”
“会,就算会翻车、撞得鼻青脸肿,也要舍命相陪。”她要陪他,一路一路陪,再艰难也不放开。
“你会陪我坐香蕉船,陪我骑水上摩托车?”
“会、一定会,但你也要陪我去看乳牛,陪我吃将军包,陪我去看钢管秀。”
“没问题,还要一起去那家生意好到爆的卤味店排队。”
他们越说越开心,她挥开泪水,用力说:“我们把所有的力气玩光光,然后睡上三天三夜,等力气养好了,通力合作,一起把你脑袋里面的坏家伙消灭。”
“好,决定。”
他伸出手,她也伸手,两个人很幼稚地打了勾勾,很幼稚地盖了章——这种举动其实不幼稚,幼稚的是他们思虑不清楚,没想过光是打勾勾并不够,万一脑袋里的坏家伙是个火力强大的对手,即便集合两个人的力气也无法对抗……
他们去垦丁,玩遍他们说的每一件事,他们像不要命似的玩,香蕉船坐过一遍又一遍、摩托车骑过一圈又一圈、冲浪板冲到两个人上岸后,连站立都有困难。但他们没晒脱一层皮,因为费亦樊舍不得他的小蔷薇受伤,还是把防晒用品带上。
最后一个夜晚,本来是下午的车,但眷恋海滩上夕阳的美,他们留下来了。
没有订饭店,他们不心急,手牵手,在海滩上来来回回走过一遍又一遍。
妹妹跟在他们脚边,这几天它也玩疯了,大人冲浪它跟着冲、大人玩水它也跟着玩,完全不晓得害怕是什么。
夜更深,海滩上的游客走光了。他们双脚乏累,就着沙滩坐下,妹妹和他们一样累,才坐下,就把头埋进前脚,呼呼入睡。
她靠在他怀里,问:“你幸福吗?”
他认真想想,半点不敷衍,“很幸福。”
“是不是有李若薇在,碰到什么事都不害怕?”
“对,有李若薇在,我就有无穷的勇气去面对。”
“那么明天开始,我们一起努力吧,只要闯过这关,一切就会好转。”
他沉默,因为她不晓得,他们要闯过的不只有这一关。
“为什么不说话,没信心吗?”她问。
“若薇,我前天打电话回英国,与我的父母亲联络过。”
“告诉他们你的病情了吗?”她忧心问。
真糟,她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对方是父母亲啊,儿子生病,有权第一个知道。
“说了,他们相当担心,希望我回英国接受治疗。”
她愁眉。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如果生病的是她儿子,她也会希望孩子回到身边。
“你想回去吗?”
“我考虑过,如果我留在台湾开刀,一方面我没有工作收入,而你也必须停下工作照顾我,除了辛苦之外,我们的存款没有办法应付太久。”
第5章(2)
她想说,我去想办法借钱,等你病好了,我会努力把债务还清。
但话无法出口,因为她很清楚,他回英国,有能力支付五万英磅给前女友的母亲绝对能让他住头等病房,不必像在台湾这样,等待健保房。他的父母亲供得起最好的护士、最好的医疗,他母亲可以做的,绝对比她更多。
“他们知道这件事之后,马上透过朋友,帮我联络上一位美国的脑科权威布朗医生,也请台北的医院将我的病历传到美国,在研究过我的病情之后,布朗医生同意为我开刀,有他操刀,手术成功的机率大增。老婆,你觉得……”
“你应该回英国,我希望你回英国,我认为你必须回英国,只要能用最好的方式把你治好,你要回去。”她擅自替他做出决定。
点点头,他没猜错,她事事替他考量,只要他好,她便好。
是的,他早就做好打算回英国,要解决的事情很多,不只有生病这一桩。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不要担心。”
“老公,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扯扯他的衣角。
她问出他的沉默,于是她懂。
他的母亲不欢迎她,而生病的他没办法站在母亲面前维护她——他不想让她受伤,就像她不愿意在这种时候造成他的困扰。
她试着微笑、试着开朗,“说不定我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赢得你母亲的喜爱。你有没有看电视上演的?厉害婆婆看见媳妇为了重病的儿子做牛做马、不离不弃,到最后就肯定并接纳媳妇了。”
她说完,他仍然维持静默。
她尴尬地笑两声。“我很白痴哦,又不是在演偶像剧。放心啦,我只是随便说说,不必当真。”
他转头望她,眼底有不舍和忧郁。
“哎呀,又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的通讯这么发达,你回英国,我可以每天给你打电话啊。等你开完刀、身体恢复健康,我就捧着一大把百合花,到机场接你回家。我说的是真的百合花,不是我们家花圃那些欺世盗名的家伙。”她圈抱住他,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全过渡给他。
他也笑,只是那个笑容里有深刻的哀伤。
鼻子是酸的,但她努力张扬笑意。
“你要快点复原,别忘记我们家妹妹还等着你带它去结扎,可别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儿孙满堂。还有啊,我得给你做一点面包让你带在飞机上吃,外面买不到这么健康的面包了,对了,我还要给你带一件我的衣服上飞机,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抱着我的衣服睡……”
她唠唠叨叨,片刻停不下嘴巴,突地,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裹住,将她被海风吹得翻飞的秀发牢牢地圈在手臂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泪水从她发梢滴落,掉进她的衣领,热热的泪被冷冷的风吹寒,冻了她的心。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能健康起来,我什么都没关系,就算我会因此失去你,也没关系。”
后面那几句纯粹胡言乱语,她已经搞不清自己在讲些什么,只是要告诉他——没关系,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没关系,就算她会伤心;没关系,即便思念会让人痛心;没关系,只要他好,她通通没关系。
在机场里,她的手始终牵着他,牵着他拿票、牵着他说话、牵着他吃东西,不放。
李若薇怕他错过飞机,于是他们提早五个钟头到机场。
太夸张?没错。没搭过飞机的女人本来就比较神经质和夸张,所以这五个钟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让他的手离开她的手。
他带了一箱行李,很大的一箱,但里面只有一件衣服,是她的、不是他的,那是准备替他解决半夜睡不着时用的。她有点自欺欺人,以为他的衣服不带走,他就一定会回来。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也许他开完刀后就不记得她了,家里帮他安排相亲,他乖乖去,然后就认识一个条件优、家世好的金发美女。
是,她胡思乱想,想着自己只是他的一段异国恋情,当飞机掠过台湾这块领土,老婆、妹妹都成了过往云烟。
是,她胡思乱想,想他会在病床上认识一个温柔护士,然后他爱上她、她恋上他,成就一段佳话。
但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要求他留下,仍然为他整理满满一个行李箱的东西。“我给你装好多台湾特有的小吃,你饿的时候吃一点、想我的时候吃一点、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点,如果这么省还是很快就吃光光,不要担心,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会马上帮你寄。”她细细叮咛。
“知道了。”同样的话,她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几遍。
“那个手工皮夹,你要记得送给妈妈,那是刘师傅一刀一刀慢慢剪裁雕刻的,还有那本介绍台湾的书你一定要交给爸爸,你要让他慢慢认识台湾,他才不会排斥台湾媳妇。”
“我知道。”他说。但眉头是皱的,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她知道他委屈,搂搂他、亲亲他,很抱歉、很抱歉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勾起她的脸,那张脸,比黄莲更苦。
“你这次回去又不是光荣返乡,我干嘛跟你唠叨有的没的?我不懂得体贴人,只会自我中心、只懂得任性,也不想想接下来你要面对多大的痛苦和危险,我坏死了,我这么坏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生病?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开刀住院?”
要是病的是她就好了。没有富裕的英国父母亲,他们就不会分离,健保房就健保房,反正她很能适应,开刀失败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拥有和他在一起的最后光阴。
“停!”他捂住她的嘴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不准诅咒自己,我要你好好的,不许你生病、不许你开刀,懂不懂?”
她点头。
“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的唠叨、就是喜欢你的任性,如果你变得不唠叨、不任性了,也许……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真的吗?”他肯定是胡扯瞎扯,想哄她开心。
“真的。”他郑重点头。
“好奇怪的人,哪有人喜欢女人任性、唠叨?”
“这不是奇怪,是特殊,我不够特殊的话,你肯定不会爱上我。”
她猛点头,同意他的话。
“所以我可以无限制唠叨?”
她吸吸鼻子,不是想哭,昨天她已经告诫过自己三百次,无论如何,她要笑着送他走。所以她不是想哭,是空气太脏,惹得鼻子过敏。
“当然可以。”
他凝视她的脸,很认真的看着,很努力地记着,他要把她脸上每一条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把她的每一分表情牢记在心。
“告诉我,哪里的东西最好吃?仔细想哦,要是想错,我会生气。”她嘟起嘴巴问,好像他已经说出错误答案。
不必想,答案只有一个,“台湾。”
“老公好棒,答对了。那……哪里的女生最美丽?”
“台湾。”他喜欢这种不必花脑筋的问题。
“哪里的人们活泼又热情?”
“台湾。”
“哪里的海水最温暖?”
“台湾。”
“哪里的山水最美丽?”
“台湾。”
“哪里的气候最宜人?”
“台湾。”
如果他的回答不是为了讨好老婆,而是正确答案的话,那么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温哥华或雪梨,而是事事好、样样棒的美丽宝岛台湾了。
她满足的咬咬下唇,是啊,台湾这么好的地方,他怎么舍得不回来?光是为了垦丁的海滩,他就该插上一对翅膀,飞回来。
她不说话,轮到他来讲,“怎么不问了?”
“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她实话实说。
“要不要我替你发问?”
“好啊。”她微笑点头,即使鼻子仍然发酸。
“我最喜欢的老婆会在哪里等我?”
“台湾。”这次,换她来回答。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老婆,我的心留在这里,没走,只有我的身体带着我的脑袋回英国,我并没有离开,知不知道?”
她喜欢这句。是,他没有离开,连一秒都不曾离开。
“可是没有心,你会呼吸困难、会没办法把氧气打到全身各处,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不然,我们来交换,你把你的心留下,我的心给你带去英国,好不好?”
“成交,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心,让我的心因为你快乐而快乐,因为你的喜悦而喜悦。”
这些话很恶心,但在生死别离面前,再怎样恶心的话都变得甜蜜温馨。
“好,我会。”她承诺似的,说得很大声。
手机设定了登机时间,它在费亦樊的口袋里发出哔哔声响。
她愣了一下,想起它在提醒着什么,咬住唇,忿忿道:“讨厌。”
“讨厌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问。
“讨厌卖机票的小姐,她对你卖弄风骚。”
“有吗?”失笑,这位小姐在迁怒。
“绝对有。”她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有就有,我一起讨厌她。”他纵容她的任性。
“我也讨厌她们的声音,又甜又软,好像援交女。”
什么?这是人身攻击了。但这次他没等她斩钉截铁回答,就自动附和。他知道,她鸡蛋里挑骨头,是因为心情很糟。“对,讨厌,那么软一点都不好听。”
“我讨厌这里的椅子会扎人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