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它们全部拔掉了。”都晓得他倒霉了,她还是忍不住欺负他,女人心,何只是海底针,根本是蝎后尾。
“妹妹呢?”他仍然好声好气。
“卖给香肉店了。”她撇过脸,不看他。
“那一定可以卖很多钱,你把它养得那么胖。”相片里面的狗不只大了一寸,根本是大了两号,从S一口气跳到XXXL号。
他分明知道,却还要装!李若薇横他一眼。这么可怜的男人……她真想把实话说了,却还是忍不住想欺负他。
“你以为征信社能查到什么?”她抬起眉,故作冷淡。
“能帮我查到你开始过正常生活。”他实话实答。
“比方?”
“你很厉害,在短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小学徒到自立门户,开了面包店,并且一间一间,扩充成三家店。”
那些店不是拜他所赐?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那他有帮你查到,我痛恨经营面包店,只喜欢窝在厨房里研发新面包?”
他摇头,征信社查得到外貌,查不出内心喜好。
“他可以查到,我把妹妹养得很胖、新买进来的弟弟很调皮,可是他能告诉你,家里面永远是妹妹欺负弟弟,爬上我床的,只会是妹妹不是弟弟?
“他能查到百合花长得很好,也能够告诉你,我为了照顾那些花,在台风夜里跑到院子替它们搭花架?他可以告诉你,我对每个人微笑,也能告诉你,每天晚上我都带着泪水上床?对不起,你的征信社只能告诉你表面功夫。”
“我知道,但做人不能太贪心,能够默默守护你,我就感到心满意足。”
“你满足了,我呢?我能满足吗?你可以看着我的背影,我却只能对着你的相片喃喃自语,你可以知道我的一言一行,我却只能凭空想像你在天堂里快不快意,你忙碌、因为我忙碌,我忙碌却是因为心很空虚,我必须把生活填得满满的,才不会让自己有时间想起你。”
“对不起。”他明白自己的决定对她很残忍,但那种状况下,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要不要知道事实真相?”
“我不要你像我那样。”那个巨大痛苦,她承受不了。
“也许知道事实后,我不会像你呢?”
“不可能。那种锥心泣血、痛彻心腑的苦……你只会更严重。”
她实在很想用力将他抓起来摇晃。他就是那样,认定的事便无法转圜,即使他的认定与事实不符。
“费亦樊,你实在很笨!”
对于这句评语,他没反对。
“笨到无可救药。”
他同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嫁的男人也许不够有钱,也许事业心不是很强,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没想到,你的笨……”她叹气。
他点头。如果骂他笨可以让她开心一点,他愿意让她骂,从头骂到尾。
李若薇怒瞪他,假设他反驳几声,假设他争辩两句,或许还能促使她继续骂下去,但他就这个样子,点头、点头、再点头……任她有再多的气,也骂不出口。
重重叹气,她用力摇头,“你弄错了,费亦樊。”
他仍然保持点头动作。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他点头……呃,不对,摇头,也不对……猛地,他抓住她的手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们之间没有乱伦,你生病和惩罚根本是两回事!”
“怎么可能?你说那女人是你的母亲,你说没有她就没有你。”
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没有血缘关系?心脏狂跳、血压飙升,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我父亲终生未娶,你母亲是我父亲唯一的女人,从小我就对着她的相片喊妈妈。我是育幼院里的孤儿,父亲会认养我,是因为我有一双与你母亲极其相似的眼睛,所以,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
懂了吗?你认定的根本不是事实,如果你愿意和我商量,我们不必浪费中间的六年,不必伤心、不必悔恨、不必怨天尤人。是你,你的主观、你的错误直觉,造就这些。”
她真的好生气,真的很想揍人,可对于一个已经自虐六年的男人,她怎能发泄?
费亦樊看着她,失了神,理不清心中的感觉是快乐还是埋怨,是懊恼还是喜悦,只是张大嘴巴,想确认什么似的,重复她说过的话。
“你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对,我不是。”
“我弄错了?我在干什么啊?我竟然弄错?”
“对,你弄错,错得离谱、错得严重,你对不起我。”她不介意重复同样的句子几十次、几百次。
“我怎么可以弄错?我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面弄错?”他自责的捶上自己的手,不只她想揍人,他也有打人的强烈欲望。
看他这样,她心疼,即使她仍然对他诸多埋怨。她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自虐。“你就是弄错了,要不要我们去验DNA?”
“我很笨!我愚蠢!我竟会弄错……”
“你以为自己只有笨这一点?错,你还笨很多点。脑肿瘤百分之五十的复发率就让你对爱情却步了?那你要不要算算看,我明天一早出去被车子撞的机率、我喝水噎死的机率、我吃太饱撑死的机率、我工作而过劳死的机率……这些机率加起来如果超过百分之五十,我是不是就没有权利追求爱情?”
“我……”他语塞。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在我不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在你的肿瘤仍然有百分之五十的复发机会下,你要不要重新追求我?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掉头就走,再不来打扰你。”她强势得像个名副其实的女强人。
她给的时间太少,费亦樊无法细细思考,更无法发挥钻牛角尖的本事,直觉道:“我要。”
他说……要,心口上那股气松了,那些埋怨啊,才转头,便远扬,让她伸长脖子再看不见愤懑背影。
她浅笑。他说了要,有恃无恐的她便想拿乔、想再整他一回,就当他欠她吧。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我早就不爱你?是你叫我给身边的男人一个机会。”她没注意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错了、对不起,谢谢你没给他们机会。”她的笑映上他眼瞳,他心情飞扬。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们机会?说不定我早已经把机会送出去。”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事过境迁,你怎会在台风夜起来,替百合搭花架?”
“那是因为我爱上百合花。”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常对着我的相片说话。”
“我人际关系不好,对着相片说话比较不会被呛声。”她一句一句同他对上。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每年都到垦丁。”
“我只是爱上那里的太阳。”
“如果你不爱我,不会天天把爱情面包端到我的相片前面。”
“我不过是把卖不完的面包带回家。”她拒绝承认。
“如果不爱我,你……不会愿意再见我一面。”
他指出事实,她没了言语。
对啊,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爱就不会有这趟英国行,不会交付了店面,企图在这里寻找一片种满蔷薇的墓园,更不会听完他堂弟一席话便彻夜难眠,心疼他的自虐。
李若薇叹气,“以后可不可以请你,有任何问题先找我谈,不要擅自下决定。”
“可以、绝对可以,对不起。”他认错认得很有诚意。
“即使当年只有十九岁,但我的经历让我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所有问题,你真的不应该欺骗我,不应该擅自替我作出决定。”
“对不起,我该死的大男人主义作祟,自以为是的保护,把我们都弄得很狼狈。”他抱歉,是真心真意。
“六年很长,我等了你整整六年,如果今天没让我撞破这个骗局,信不信,就是六十年,我也会耐心等待,等待和你再次见面,不管是在天堂或人间。”
“对不起。”
嘴巴咧开一个大口子,费亦樊从胸前掏出链子,链子上面有两枚戒指,一枚他的、一枚她的,那是他们的婚戒,他们婚姻的见证。
原谅并没有说出口,她仍然生气,很气、很气,但她拉起嘴角,微微笑,于是他明白,雨过风轻天气晴,他们之间的阳光重返垦丁。
第8章(1)
天大的误会解开、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被抛到脑后,费亦樊与李若薇都想要将过去六年的空白填满,他们把一天当成一年用,用到淋漓尽致。
费亦樊说他们初识就结婚,两人还没享受到恋爱的甜美,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整得头昏脑胀,所以他欠她一场追求,而英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于是不休假的他排了三十天的假期,领着李若薇游遍英国各地。他没说大话,他的确是个相当棒的导游,不管是景点介绍还是食宿安排,能力都是一等一,可她也没讲错,到哪里玩乐不重要,重要的是身旁有没有他,有他,就算眼前只是条大水沟,她也能玩出吝里岛风情。
假使现在问她,“出过那么多次国,最喜欢哪里?”
她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最喜欢英国。”
因为在英国旅游,她的老公就走在她的右手边。
开始谈恋爱的第二十五天,他们下机场后,搭巴士到市区,然后花十一块半英磅进入爱丁堡,他们看过十八世纪的炮台,也从平台上远眺爱丁堡风光和佛斯河美景。
出了爱丁堡,他们特地绕到罗琳写作的咖啡馆里,看看一个小说家的诞生地。
点完咖啡,费亦樊看着李若薇的眼光灼热,因她自信成熟,和当年的小女孩已有很大不同。光阴淬炼人们,总是有它的一套方式。
“怎么了,这样看人?”她把他的脸推到一边。
他笑着把脸回正。“你的英文好到吓人。”
“你的征信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我有一个很棒的英文老师。”
“你说的是那个史密斯?”他哼一声,摆明不喜欢那个男人。
“怎样?你对人家有意见?”
他可是一小时六百块的名师呢,当时忍痛聘他到家里指导,就是看准自己的吝啬性格,相信唯有这样才能逼迫自己把英文学好。
“当然有,不过是个金毛狮王,值得你每次看他看到出神?”他不光看完她的《尼罗河女儿》,连她热爱的金庸也读熟读透。
六年,因为他的台湾老婆,他不错的中文造诣更上层楼。
“你在我家装针孔吗?不然怎么连我看他看到出神都知道?”
“何止针孔,每天一组人,二十四小时监控,你一天打几个喷嚏我都一清二楚。”
“好过份,你不知道人类有隐私权?”
“你不也把我的隐私看透透?”他摊平两手,冲着她笑。“不过你还是得说清楚,为什么你老是看他看得失神?”
她支起下巴,偏头望他,认真道:“因为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垦丁的天空那样湛蓝。”
他抿唇轻笑,因为他早已猜到。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轻问:“所以你常常停在巷口街角,是因为我们总是站在那里一句一句争吵;所以你老是在经过那间宠物店时,对着橱窗傻笑,是因为我们好几次在橱窗前比身高;所以你老是走在陈先生身后,跟着他的步伐进捷运,是因为他有个和我一样宽厚的背影?”
“你用的征信社很贵吗,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能查出来?”
“是很贵,不过物超所值。我连那个金毛狮王在佛罗里达州的住址和家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她失笑,“你没事去调查人家的身家做什么?”
“我只是不服气。”
正确的说法是嫉妒,嫉妒她盯着他望,嫉妒她跟着他念英文句型,嫉妒他有吃不完的面包,嫉妒他能够陪在她身旁,而他只能在远方凝望。所以他耍赖、迁怒、挑剔、做人身攻击,他还幼稚的鸡蛋里挑骨头,就像当年,她在机场做的那样。
“不服气什么?”
“不服气你说他是很棒的英文老师。”
“事实上,他把我的英文带到一定程度,我的中高级英检通过了,至于你……连让我多记几个英文单字都办不到。”
她当然明白这不是他的问题,他在,等于随身带了一台语言翻译机,有这么好用的东西,谁还会去主动学习?可是……当他不在,她的天垮台,没人为她遮蔽风雨,她必须替自己撑伞,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只能把自己训练得更坚强。
“那不能怪我,虽然我的教学方式新颖,教材生动有趣,可是你总有办法把我引诱到更有趣的活动上面去。”他笑得满脸贼,好像刚刚捡到一千元,却不打算把它交到警察手里。
李若薇红了脸。没错,若非下定决心,她对英文这种东西没有半点兴趣。那个时候,她老学没两分钟,就亲上他的帅脸,然后亲啊亲,从他的脸颊亲到额头,从额头亲到嘴唇……接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在那种状况下,能把英文学好,才真的有鬼。
她撇撇嘴,从包包里拿出他的“隐私”,张扬的在手上挥一挥、打开,然后挑嘴念。
“她睡觉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嘟起,像不餍足的小婴孩,我常常俯下身偷偷亲吻她柔软的唇瓣,一遍遍在她耳畔轻语——我爱你。”念完,她挑眉望他。
哼,不说我爱你?原来早就偷偷趁她熟睡说过好几次。
费亦樊耸耸肩,红了脸,那个时候还真是……言情。“小姐,你知不知道偷窃别人的隐私,在法律上是要判刑的?”
“是吗,刚刚是谁说打平的?”她继续往下念。“她像懒猫窝在我胸口,一遍遍问:‘你什么时候才会爱上我?’我笑而不答,阳光在她发梢烙下一片金黄色,如果这一刻能够被永久留存,那么我愿意用四季去交换。”
天啊,他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当时他不应该当英文老师,应该去写歌词。费亦樊脸涨成猪肝红。
“好了好了,你再继续念下去,会有出版社来跟你谈出版问题。”
“你还真的以为自己的文笔很好?”她咬唇,斜眼睨他。
他笑而不语,拉起她的手,把自己的隐私重新塞回她的包包里,两人离开露天咖啡厅,他不言、她不语,两个人手牵手,漫步在人行道上,英国的秋天,处处风情。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这样的场景,他想着两个人像这样手牵手,漫步在街头,当天空下起一点小雨,他便撑把伞,把她揽在胸口,说着所有恋人都会讲的傻话,不为别的,就为了娱乐自己。
谁晓得后来接踵而来的事情让他们丢失六年光阴,让他们深刻的认识了思念与哀凄,他无法不埋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