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首席”──坐落于这个古老城市中精华区里的豪宅小区大楼,是由五座大楼组合而成的大型小区,打从建案文宣一推出,即打着高知名度建商、完美的建筑规画、预定入住的大型连锁书店以及面对占地上千坪的都会公园等等优势,为这景气刚由谷底翻身仍踌躇不安的时代注入一股活泼的力量。
傍晚时分,一辆高级休旅车缓缓驶进仍在兴建中的场子,往一旁的接待中心靠近。
“沐深,这次回国应该就会定居下来了吧?空中飞人当久了,就好像浮萍似的,始终没有安定的感觉,伯伯从小看着你长大,一直都希望你可以过安稳的日子。”偌大的顶级休旅车后座,年近六旬满脸和蔼的古振远拍拍左侧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
“谢谢伯父,这几年跟着师父在日本研修,师父知道我工作之余也接了台湾的案子,索性就叫我回来帮他照料一下在台南新设的事务所,嗯……说白一点就是我被赶回来了,所以应该会在台南长住。”韩沐深俊朗的脸上带着浅浅的自嘲。
“呵!日本国宝级建筑大师藤木俊二的得意弟子竟然说自己被赶回台湾,你这话要是被小林那伙人听到,肯定各个捶胸顿足,你就不知他那伙人对你又爱又恨的,巴不得立刻把你挖角为己所用,也怕你被别人抢走变成头号对手,这下子好了,啥拉啥抢的都不用了。”古振远意味深远的笑着,他对韩沐深总是特别关照,因为亲弟弟夫妇早逝,留下这孩子孤苦无依,他理所当然负起照顾的责任,接回家当成自己第三个孩子养,也或许受了自己的影响,这孩子长大后竟也一头栽进建筑的领域。
“伯父,您别笑我了!”韩沐深淡淡的笑着,“我听又贤说,森林首席这个案子目前完工率才五成,两百户就已经完售,在这种景气还有这样的成绩,简直是业界奇迹。”
“哈哈哈,说到这个,你的功劳尤大,当初请你帮我设计这个大楼小区时,我就非常有信心,你的设计图一摊开,小林那伙人眼睛都亮起来了,说你这当初在他那鬼混的小鬼头,没几年光景竟然可以画出这种设计图,直夸你前途无量,你都不知道我一说出你恩师的名字,那些人眼睛睁得多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古振远瞇着眼摇摇头。
“伯父,我的任何成就都是来自您的栽培,别说功劳,就算您要我做牛做马我也不会说个不字,所以,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听说您留了顶楼要给我,这份礼我实在承受不起……”韩沐深一双剑眉微蹙,自从他的好兄弟古又贤,也就是古振远的二儿子跟他提了这件事后,他就一直记挂着。
“给你间房子这件事已经提了好几年了,建案一场拖过一场都被你拒绝,这回绝对不能再拖,而且,这一场是你亲手设计,你又坚持不收设计费,不然你就当成报酬收下好了,这事就这么决定。
“下车吧!看接待所里闹烘烘的,庆功宴应该开始啰!”古振远满脸的笑容。
“……”三两下就被摆平的韩沐深,心里仍是忐忑不安的,据他所知,森林首席这个案子少说能为古城建设净赚个五至六亿元,他的确可以大方的收下这份昂贵的报酬,可这样就违背他当初的心意了。
精美细致的接待所灯火通明,跟着古振远身后走进接待所时,原本热闹喧哗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在场十数人脸上无不挂着惊惧的表情。
为什么原本快乐的庆功宴,在大老板出现后,人人脸上会出现这种看到鬼的表情?
韩沐深呆了一呆,随即听到古振远以严肃的语气问道:“发生什么事?”
“董事长,发生了一件严重的疏失……”被人群团团包围的古又贤立刻走向前,“前几天E栋5之3重复签约,一直到今天结案才发现,马上联络第二个买方,刚刚买方带了人来这里大闹了一场,说……”看见父亲越来越锐利的眼神,古又贤的眼神不由往一旁飘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说下去!”
冷冷的声音冒了出来,吓得古又贤心跳漏了半拍,很快的接下去,“说她们绝对有依照买卖合约走,而且我们也收下头期款和二期款,连装潢变更的费用都谈好了,如果我们真的要违约,不仅要依合约赔偿双倍的违约金一千多万,也要……也要……让我们古城建设在水果日报或数字周刊发光发热……”
“砰”的一声,古振远一手重重击向桌上,怒不可遏的斥喝道:“这么基本的事情也会出错,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你每天领着这些人都是在玩吗?”
此话一出,躲在人群中身材曼妙的女子吓得哭了出来,缓缓的走到古又贤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发抖着说:“那……那第二份合约是我推的,可是我真的有依照流程做,计算机中也没订单数据,都是小杰的错,是……是他键入计算机时出错,才会害我……”
“够了!陈贞玉,我承认我在计算机作业是有疏失,但是实体文件全部都有放在E栋5之3的卷宗里,妳推案时不仅没有依照规定拿卷宗出来看,即使签好约后也没有立即归档,如果那时妳真的有照流程走,马上就可以发现这个失误,妳现在只会把责任推给我,是怎样?”这两人方才已经争得面红耳赤,此刻顾不得大老板就在眼前,拚了命也要出一口气。
两人互相指责的声音不断涌入韩沐深耳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这个哭得唏哩哗啦的女人不就是又贤的新女友吗?
前阵子古又贤寄了封E-MAIL给他,信里尽是他和女友甜蜜的合照,还大剌剌在照片上直接用粗粗的红字写上“羡慕吧!光棍!”让他哭笑不得。
看古又贤急得冷汗直流的样子,韩沐深有着想为这个挚友做点什么的想法。
古又贤眉头紧蹙,将两个快要动手的人硬生生分开,“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现在不是吵谁对谁错的时候,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刚刚我看了一下买方的详细资料,凌小姐她在台华银行上班,最好运的是她就在我们公司有往来的台南分行,这事一定有转圜的余地,但就是……”古又贤紧张地看了看父亲,“大家都知道董事长和那间分行的陈经理交情匪浅,看能否请陈经理当个说客,先把事情挡下来,我们再来谈赔偿或补偿的办法。”
“哼,你想出来的处理办法就只有要我这老头子出面缓颊而已吗?那买方有没有提出其它的要求?毕竟跟企业形象比起来,区区千万的违约金不算什么。”古振远转身坐进方桌后的椅子,眼珠子一转,他和儿子口中的陈经理的确是三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这不肖子说的也不失一个解决眉头火的办法。
“报告董事长,凌小姐一直说她只想住进森林首席,问题是她带来的同事,简直是个泼妇,说什么不管怎样两天内一定要我们再生一户出来给她,可都卖光了要上哪生呀!”古又贤想起那位很眼熟,但却对他异常牙尖嘴利的女人不禁倒抽一口气,想他堂堂一米八的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小他一个头的女人指着鼻子骂不停,而他只能像小媳妇似的沉默。
是呀!要如何再弄一户来平息这场风波,灯光明亮的招待所里沉默了片刻,接着缓缓低柔的男音和着说出来的话,让众人不禁睁大双眼,彷佛听到了天籁──
“这件事情很好解决。”
“真的吗?!沐深?”古又贤迅速靠到韩沐深身旁,半年不见的兄弟再次见面,还来不及给他个熊抱,他就给自己一个大礼,让想到脑浆快要干枯的古又贤惊喜万分。
“嗯!”韩沐深点点头,对着眉头上扬、双眼有着期盼的古振远说:“A15不就是最好的解套方法吗?”
在场除了古氏父子外,没人听懂眼前这个身材修长、样貌端正的男子在说什么,这人跟着董事长一起进来,难不成是新来的秘书?
“我就知道你在打这个主意,刚刚不是说我心意已决了吗?马上就忘了?”古振远手指敲着桌子,发出规律的声响。
“拜托,A15是你的房子耶!怎么可以捐出来,再说E栋5楼和A15的价格天差地远,你要送人也要看看对方受不受得起,这个办法行不通。”古又贤摊摊双手,他就不知道这个兄弟怎么这么固执,硬是要把自己应得的东西往外推。
A15,位于正对都会公园A栋的顶楼,也是森林首席两百户中位置、视野最好的一户,这5栋下4层、上15层的大楼构造大致相同,1至4层是商用和公共设施,5楼以上是一般住户,越往上层户数越少,当然每户的价格跟高度成正比,而顶楼15楼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也是唯一的一户,室内面积就有135坪,屋外还有一个近百坪的空中花园,更有个单独的停车场和直达电梯,这5户顶楼一般人有钱要买还买不到,因为在案子尚在规画时,就已经被内定了。
“啊!他就是那个A15的主人……设计这个案子的建筑师……韩沐深……”一旁的工作人员拿着A15的卷宗,这本早早就束之高阁显少被人打开的卷宗,正被几个交头接耳的人传阅着。
“就说是我的房子了不是吗?所以我要怎么处置也是我做决定,不然这样好了,我就重画张设计图,把A15分成两户,这样不但可以解决当下的问题,而我也比较能安心接受这份大礼。而且,重新签约时,房价应该比照原本E5之3的成交价,毕竟这是公司的疏失,不可以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清朗的眼眸望着古家父子,浅浅的一抹微笑,让一旁的女性脸红心跳不已。
古振远父子眼神交会了一下,对于这位跟他们有着父子、兄弟情谊的男子,他某些固执到像老牛皮的个性非常清楚。
或许因为幼年丧亲的缘故,韩沐深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更加独立,除了对建筑的热爱外,从没见过他执着于任何人事物,对于那种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也避得远远的,只相信自己付出多少,便应当拿回多少,多一分不取,少一分则力争。
“那便这么办了,沐深,伯父深深的感谢你,只是……让你受了委屈。”岁月的痕迹爬满古振远的脸,挂着充满歉意的微笑看着韩沐深。
不顾老父仍在说话,古又贤转身狠狠的抱住韩沐深,“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世主,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呀!刚刚你一踏进来,我就看见你发出的光芒了……呜~~”
“哈哈哈……”
古又贤忘情大喊的模样,让招待所里原本神经紧绷的员工们不禁松了一口气,纷纷笑了出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转为和乐融融。
“那我待会先跟凌小姐做个简单的回复,等建照变更好了,再重新跟她签约。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这个团队几个月来的辛苦,终于可以画下完美的句点,完售两百户,不,应该说是两百零一户!哇呜~~我们办到了!”古又贤乐不可支的扑向另一侧同样激动不已、眼中闪着泪光的男男女女,一伙人忘记大老板的存在,忘情的尖叫、用力的欢呼……
第1章(2)
***
位于台南市中心,在日据时代最热闹最繁华,有着银座之称的地方,现在虽然早已没落,但仍有多家大型金融行库在这里开业,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古老优美的建筑,而有着古老历史的台华银行台南分行落脚在这里已经五十多年,复古的行舍数十年如一日,没有附近其它新银行亮丽的外表,却是干净而明亮,每个进来的人听着轻柔的古典乐,心情是愉快的。
银行里,叫号机的声音此起彼落,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和着接电话轻声美妙的女音,年轻面容姣好的女行员带着微笑服务每一位进门的客人,招呼声不绝于耳,一切是这么的美妙和谐,令人心旷神怡。
以上是一楼的存汇部门天天出现的场景,可随着螺旋楼梯走到二楼后,就会发现似乎是走入另一个不怎么美妙的世界,外汇部的电话铃声就像高分贝的噪音般响个不停……
“现在美金汇率是30。881,吴小姐妳确定要敲下去吗?”
“林董,昨天你交代的那笔汇入款已经进来了,现在汇率不好,要不要先放外存?”
“今天到单的信用状有瑕疵,要不要问一下你们老板要不要接受?”
几个说话快到让人觉得她们下一秒就会咬到舌头的行员,还一次夹着两支话筒哩!
再往前走到放款部门,或许你会听到──
“干!拎杯房贷每个月拢有缴,为虾米利率一直这么高,恁银行吃人够够……”穿着夹脚拖的中年男子一边拍着柜台,一边大声怒吼,而柜台里则站着一名面有菜色、一脸无辜的可怜行员。
但这一切吵杂对于正埋首于卷宗,纤细的手指快速飞舞在键盘上的凌依翎来说毫无影响,她只知道今天再不把手中这个案子送出去,她就真的要“跑路”了!
受限于古老行舍空间不足的关系,凌依翎说不上大的办公桌上两侧堆了像山一样高的卷宗,以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堆栈着,外加桌上再也堆不下而转战地板开始堆起的小山,总让附近的同事离得远远的,害怕路过时不小心打个喷嚏会造成山崩。
大塞车……只能说是大塞车!这手中正经手的卷宗已经在她手边躺了一个星期,一周来她被这卷宗的主人天天打电话来追杀,“我们公司的案件处理得怎样?”、“拜托一下啦,先处理我们公司的好吗?”从每天一通关切电话,到这两天每天两通的绝命连环CALL,让她有着今天非完成不可的压力。
“铃……”桌上的电话响起,凌依翎反射性的抬头往前方玻璃屋看去,接起电话。
死了!她在心里嘀咕了下,看到玻璃屋里的男人正顶着一张屎脸拿着话筒。
“给我进来!”男人命令道。
默默的放下话筒,迅速按下存盘键,凌依翎全身绷得紧紧的走进玻璃屋,“经理。”刻意压低声音,有点怯生生的叫道。
“去把襄理和如娟叫进来。”
照着指示一干人等鱼贯进入经理室,也就是行员们私底下笑称为“玻璃屋”的小隔间,而“玻璃屋里的男人”就是这间分行的老大──陈昌远,年近六十,脸上的皱纹加上满头斑白的发丝,看起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砰”的一声,厚厚的卷宗重重的砸在三人眼前,“你们自己看看这张申请书写着什么鬼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