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朝露拖长音以示抗议,“别再胡扯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敢说经过这几回接触,你对小褚没半点意思?”贺蕊兰问得直白。
“没有。”她脱口而出的否认完全出自本能,只是话出口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贺蕊兰淡淡地说:“要真没有,离他远些,别害人家小褚白费心,他已经够苦了,唉……”说着留下她走进厨房洗碗。
费心?朝露揣摩着这两个字,有些说不清的感受。
细细回想,褚云衡确实对她费了不少心思,无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否认他对她付出的心力,那份真诚她体会得到。
或许,她真该离他远些。
思及此,她没有释怀的解脱,反多了遗憾的愁绪,一个令她都鄙视自己的念头浮现:如果褚云衡不是身障人士,那该有多好?
洗好澡,关了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母亲刚刚的话。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面对别人,只需要面对自己。
是的,她承认,她对褚云衡是有好感,他是特别的,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有点像当年她对方蕴洲萌生好感时的感觉。如果说方蕴洲曾经于她是一个发光的存在,那么,如今的褚云衡光芒更甚!
可是,他就像是一块美丽却有着明显瑕疵的玉,她看着那道裂缝,心生犹疑。
她并不是因为嫌弃他的瑕疵,而是在她的内心深处,觉得这块美玉不该由一个在意他不完美的人获得,他值得更好的对待,既然她做不到忽略那道瑕疵,便不配拥有他,也不该掠夺他被其他人珍惜的权利。
第二天,朝露照常上班。前一晚她的睡眠品质很差,想东想西的直到后半夜才入睡,早上起来就发现黑眼圈浮了上来,所以到办公室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茶水间泡咖啡。她很清楚,今天恐怕得靠咖啡提神了。
“你昨晚没睡好?”送文件进方蕴洲办公室的时候,他只看了她一眼便问道。
“昨天在外面玩了一天,有点累,不过不打紧。”她收起签好字的文件,从他的桌子旁走开。
“中午开完会一起吃饭?”
每礼拜一都有中层以上的例会,她作为秘书要做会议记录。
“好的。”
“你今天答应得很爽快。”
“一起吃顿饭而已。”说完,她退了出去。
中午时,两人来到上次那间餐厅。
“你下午需要请半天假吗?”方蕴洲问她。
“还没有累到那种地步,没有请假的必要。”
“昨天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
“哦?”他摸了摸下巴,“很少听到你这么说。”
“我的确不是容易开心起来的人,不过昨天我难得尽兴。”
“哪里这么好玩?”
“梦之谷,是新开的游乐园,你去过吗?”
“没有。”方蕴洲摇头,“我只知道“欢乐园”。记得吗?我和你去过的。”
“记得。”没错,她记得,只是记忆已经模糊了,昔日的种种都似真若幻,她不太记得具体的细节了。
“这世界在变,连游乐园的设施都会被淘汰,和新建的梦之谷比起来,原本的欢乐园就变得不够瞧了吧。”方蕴洲看上去不无伤感。
朝露把一缕散发拨到耳后,“也不能那么说。我想,即使有一天欢乐园被拆除,还是会有很多人怀念曾经在那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新的事物可以取代旧的事物,但不能否认,它们也存在过……”发现方蕴洲看她的眼神起了变化,她住了口,暗悔自己话多,无端引出他别的念想来,于是转而说道:“只是有一点,人的记忆力和精力终归有限,要前行,就只能把过去甩在脑后,存在过却消失了的事物远没有眼前的东西来得重要,对此也不需要太感慨,因为这是必然的,也理当这样才是。”
方蕴洲沉默了一会,“你能这样想,未尝不好。”
朝露没有搭话,把头转向旁边,发现隔壁桌面朝向她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她曾经在电梯里无意间瞥见他的员工证,因此知道他是楼上一家公司的技术部经理,大概三十多岁,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肚子已经微微露出发福的迹象,藏在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透着精明的气息,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女性,看侧面大约二十六、七岁。
方蕴洲注意到她的视线,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问:“你认识他们?”
“不算认识。”朝露压低了声音说,“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数了下。”她难得地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数什么?”
“你刚来这里还不知道,我在这栋楼的不同餐厅里遇到过这位男士的相亲场面不下七次,也许还有我没碰到的次数。”
“午休时间相亲?”方蕴洲愕然。
“大都市时间宝贵嘛。”她耸耸肩,“我们公司算人道的了,据说楼上那家公司的男职员都是属骆驼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苦耐劳?”
“你的中文理解能力没有退步太多。”
“我猜想,他可能是一方面急着成家,一方面又立业当先。”她喝了口果汁,“相亲对象品质良莠难测,额外安排时间相亲嫌浪费吧。”
“你怎么知道是相亲?”
“这边的餐厅为求增加客人数,桌子间距都不大,而我的耳朵又很灵敏。你知道的,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吃饭,无聊的时候就会……”
“原来你也有八卦的心思。”
“我本来就是个俗之又俗的人。”
方蕴洲又把声音特意压低了一个八度,“我明白他为什么会相亲七、八次还没成功了,是女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诚意的约会吧。”
“未必,也许对方是只母骆驼。”
第4章(2)
方蕴洲笑了,“朝露,士别三日,你的冷幽默让我刮目相看。”
“最近我也发现了,”朝露认真的说,“看来我身上的幽默细胞并未死绝呢。”
吃完饭,朝露和方蕴洲起身准备回公司上班,这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闪烁的萤幕上显示“褚云衡”三个字,她立刻接了起来。
“嗨。”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同时用眼神示意方蕴洲先走,“我早上起来还在想,昨天玩得那么疯,你今天去上课身体要不要紧。”
“我住的地方离大学很近,走过去并不吃力。而且上课的时候我基本上是坐着的,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你需要做物理治疗什么的。”她记起竞走之后的那个礼拜天,曾经听见林书俏建议他去做物理治疗。
“不,我不需要。”他迅速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打来是想问你,你父亲的裤子需要干洗吗?大概是年头久了,我找不到洗标。”
“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洗标,是我妈妈买布自己做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料子。”
“如果是这样,我就放洗衣机洗了。”
“不用麻烦了,反正也是不穿的旧衣服,下一次让我妈直接带回来就好。”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朝露握着手机也没再出声。终于,褚云衡的声音再次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朝露,上次在我家门口,我说“有空欢迎来玩”的话是真的。”
她抿了抿嘴唇,“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那就好。再见,朝露。”
“再见,云衡。”她握着手机,过了两秒才挂掉电话。
她发现,去掉他的姓氏、单叫他的名字并不困难,对于他这个人,她早就已经建立了一种如友人般熟稔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像刚才那样称呼他其实更为顺口。
她走出餐厅,一直到走到电梯口,整颗心都还在扑通扑通急促跳动着,有上百种念头一起席卷过来,令她欣喜而惧怕,而她刚刚所说的“我回答你“好”,也是真的”那句话,也的的确确是发自真心。
如果说,当他第一次对她发出邀请时,她只当作是他的客套话,那么这一次,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她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不谙世事,对感情?**那嗌昙土耍ッ搅怂男南遥惺艿侥抢锏恼鸩K诵募拢烁卸被褂幸凰磕岩悦吹娜冈居可闲耐贰?
她一回头,看见刚才在餐厅吃饭时遇到的那个被她称为“骆驼”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等电梯,脸上没有表情,她把头转回来没多久,就听见那个人在和谁讲电话,“……见了,还行,没什么感觉,不过可以再交往看看……至少长相还不错,工作也稳定。”
原来“爱无能”真的是都市流行病,而这种病,居然是能和积极寻求婚姻伴侣并存的!
电梯来了,她楞在原地,那个“骆驼男”已经挂了电话,迈着修长的双腿走进电梯。
“进来吗?”那个人很有涵养地问了一句。
她点点头,跟了进去。他伸出手,按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这个世界上,四肢健全、有着光鲜外表、体面工作的人并不少,而且,如果不是用太刻薄的眼光看,绝大多数都是善良又素质良好的,只是能让人觉得有趣而难忘的却着实罕见。
满大街的男人都健步如飞,却没有谁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又或者是陷入困惑矛盾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朝露感觉心里某个被她刻意用链条拦住的地方,沉重的锁仍明晃晃地悬挂着,却有一处小小的环扣松了。
又到了礼拜六,朝露在家无事略觉无聊,便给周若枝打了电话,问她走不走得开,要是得空的话想和她聚聚,周若枝立刻满口答应,还说也正想找她说说话。
两人约好一同吃午饭,朝露问她想在哪里碰面,周若枝似乎不想为此费脑力,懒懒地说:“要不就上次的“猫与钢琴”吧”。
“好。”隔着电话,朝露就察觉出她的声音有异,只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便暂且不问,匆匆拿了包包出门。
她到的时候,周若枝已经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了,手里捧着半块炸鱼逗弄一只蹲在她膝头的三花猫,见朝露来了,她才把猫放下。
朝露看她的样子倒还如常,头发烫得很时髦,脸上化了淡妆,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你近来在忙什么?”周若枝问,“本来上个礼拜天就想见见你,不过打你手机都没接,后来我打到你家里,你妈说你出去了。”
朝露回想了一下,周若枝打来时是她和云衡玩得疯狂的时候,哪里有心留意手机,直到褚云衡在她家吃完了饭,她送完客回来,才看到有周若枝的未接来电。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周若枝又没再打来,想着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就没有回电,之后上班忙忙碌碌,也就忘了这回事。
“不好意思,我那时没听见,事后一忙又给忘了,是有急事吗?”
周若枝苦笑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可急的。咳,这年头来说,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
她低头,冷着声轻轻地道:“潘海在外面有人了。”
朝露一惊,从位子上蹭地站起来,绕到她旁边坐下,握住她的双手,“会不会是你多心?”
周若枝的声音听来冷静,只是被朝露轻扣在掌间的手却发着抖,“我如今的空暇时间多得很,总有办法知道,你也不用听这些无聊的手段,反正我只要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傻子就算好的了。”
朝露到底没经历过婚姻,且细算起来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平日里看着是一副老成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还真不晓得该从何开解,憋了半晌才道:“那你预备怎么样呢?”
“我还没想好,目前也不打算和他摊牌。说起来,他回家的次数还算勤,对我也不算亏待,先相安无事地过着吧。”周若枝瞥了一眼朝露,“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这种事我既然告诉了你,就没打算在你面前继续打肿脸充胖子。”
“我只是在想,如果换成我遇到这种事,我是演不来戏的,也看不得最亲近的人在我面前做戏。”她的语气充满诚恳,“若枝,不是我希望你们过不下去,只是替你不值了些。”
“朝露,你的精神洁癖向来比我重,自尊心也比我高,只不过,你以为我隐忍不发是出于对潘海的夫妻情分?”周若枝冷笑,“要真是这样,我也太没出息了。”
“那你是为了孩子?”
“孩子固然是原因,但我也是为了自己。不管将来是和是离,已经到了这一步,先不动声色抓几张牌再说。”
朝露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
周若枝看着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一点也不善良?”
“哈,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站在你这边,谁让你是我朋友呢。”
周若枝的心情似有好转,拉着朝露问起她的近况,免不了又提到方蕴洲,“你和他最近相处得还好吗?”
“很好,他从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我以为你多少会尴尬呢。”
“一开始的确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波澜不兴?”
朝露笑了笑,“水都快干了,哪里还有什么波澜。喏,瞧见没?”她指指自己的眼尾,“仔细看都有细纹了,多少年过去,都几岁的人了,还老揪着过去不放做什么。”
周若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我看你的眼睛倒越发水汪汪了,分明是神采奕奕啊。”
朝露得意地扬起头,笑道:“那是我眼睛本来就长得好。”
“少嬉皮笑脸糊弄我。你这个人看着心思深,其实喜怒哀乐一点都藏不住,又不惯作假。远的不说,单看你上次同学会上连基本应对都懒懒的样子就知道,能让你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事有多少?你别怪我翻旧事,也就过去你和方蕴洲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才见过你发自真心的高兴。我今天一见到你,觉得你明亮动人,原本还在想是不是因为方蕴洲的缘故,可看样子并不关他的事。”周若枝伸手推推她,“说说,是不是有艳遇了?”
就在周若枝唧唧咕咕说个不停的时候,“叮叮咚咚”一串琴音传进朝露的耳朵里,引得她忍不住朝店里那架钢琴瞧去,弹琴的是个穿着燕尾服的年轻男子,大概是店里新请的钢琴师。眼见不是自己心中一时所想到的那个人,她暗自取笑自己,怎会一听见琴声就想起“他”来。那个人明明说了今天要回家看望父亲,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朝露猛一听周若枝这么说,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望向前方一张空着的桌子,仿佛看见之前的某个下午,那斜倚窗台的手杖,还有那时漏满半室的阳光,心头莫名地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