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朝露端出一道道色香味倶全的菜,褚毅翔未尝就已赞不绝口,最后上桌的是一道豉油蒸鲈鱼,光看就知道味道绝对不差——肉质雪白,肢油光亮,鲜香扑鼻,看得褚毅眉开眼笑。
“大热天的胃口不好,我就没煮饭,自作主张熬了点山药粥,希望褚伯伯喝得惯。”朝露在厨房盛好了三碗山药粥,用托盘端了出来。
“山药好啊,健康又好入口,难得你想得那么周到。”
朝露煮山药粥原还有另一层用意,是为褚云衡准备的药膳,只是她知道褚云衡必定不愿意让父亲为自己的身体担心,所以才没有说起这一点,只说煮粥是天热的缘故。
“爸爸,朝露的鱼做得好吃极了,您快尝尝。”褚云衡道。
“哦?你小子比我有福气,早就吃过朝露做的饭菜啦?”褚毅翔说着夹了块鱼送入口中,笑意渐渐在脸上绽开,“果然不错,这豉油真入味。”
朝露低头腼腆一笑,“云衡不爱吃辣,要不然,这鱼放点辣椒也别有风味。”
“我不吃辣,你和爸爸爱吃呀,下回不用管我,做条辣的你们吃就是了。”
“瞧你说的,偶尔麻烦朝露一次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经常让人煮饭?你妈妈在的时候,我都没舍得让她进厨房,你倒舍得朝露了。”说着,褚毅翔眉宇间有淡淡的情绪泛出来。
褚云衡脸上的神色也是一滞,朝露怕他们父子伤心,便推推他,打岔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辣?”
“在你朋友家吃浇头面的时候,我看你吃得可香了。”
其实朝露小时候也不怎么能吃辣,只是和周若枝做了那么多年朋友,脾气性格依旧不太像,口味却相近起来,难得褚雾心细,只和周若枝吃了一顿饭,就看出她的饮食偏好来。
褚毅翔好奇地问:“怎么,云衡你去过朝露的朋友家?”
“是的,昨天是我朋友生日,我让云衡陪我去了。”
褚毅翔意味深长地望了朝露一眼,“云衡没失礼吧?”
“没有,他很好,我朋友也很喜欢他。”
“那我就放心了。”褚毅翔的脸上露出释然。
吃过饭,褚毅翔把洗碗的任务指派给儿子,只和朝露一起帮忙把桌上的碗筷收进厨房,便再不让她沾手。
“我去帮帮他吧。”
褚毅翔把她拉住,“用不着,这家里的器具他都熟悉,洗起来不费事,以前他回来我也常让他洗碗,并不是你来了才和你客套。”
褚云衡回头说道:“朝露,你陪爸爸聊聊天,我一会儿就好了。”
既然父子俩者这么说,朝露便到客厅坐,褚毅翔泡了两杯茶出来,朝露起身接过。
“坐。”褚毅翔招呼她坐下,自己也往真皮沙发上坐,“朝露,我看到你来,不知有多高兴。我没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拘谨。”
朝露可以想象,唯一的儿子残疾之后,褚毅翔也会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样,为他的前程、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儿子纵然优秀过人,到底和常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这一点,身为父母的人岂会不了解?从求学到求职,再到寻找配偶,四处碰壁的是可以想见的,想必也是出自忧心,当初褚毅翔才会经由她的母亲给儿子安排相亲。朝露一想到自己曾经连褚云衡的面都不愿见,顿时心生愧疚。
“褚伯伯,我不是和您见外,”她老实道,“只是,我这是头一回随云衡来,事先又没打过招呼难免紧张。而且我妈妈肯定跟您说过,我曾经拒绝过云衡,我怕您觉得我……”
“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的儿子我看着很好,但怎么能要求别人都这样看待他?你妈妈跟我说你不同意的时候,我固然心疼云衡,却也理解你拒绝和他见面的理由。”褚毅翔叹息了一声,“云衡在车祸之前,大概从来都没有尝过被人俯视的滋味,这孩子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从小到大一直是被人仰望的对象,他的内心也比旁人更骄傲……只是现在到底不一样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接受这样的自己是被迫的,我也是如此。朝露啊,你接受他却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原本你可以选择其他更好的对象,可是你选择了云衡,作为他的父亲,我非常感动,更充满感激!”
朝露鼻头发酸,眼眶泛红,她不想被褚毅翔看见自己的窘态,连忙端起杯子,仰头喝茶,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已经憋住泪,只有眼圈的浅淡红晕尚未褪尽。
“褚伯伯,”她深深地望着褚毅翔的眼睛,“我能了解您说的,要所有人对云衡没有偏见是不可能的事,他承受了很多,有些是我们能够想象的,有些恐怕是非本人所不能体会的。我也曾经拒绝过云衡,因为他的残疾令我产生成见;可是现在的我很喜欢云衡,非常非常喜欢,这一点已经与他的残疾无关。”她顿了顿,身子不知不觉往前倾,带着无比认真的表情,“褚伯伯,请您放心。”
褚毅翔笑了,“朝露,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云衡要是敢待你不好,我也饶不了他。”
“爸爸,说什么呢?”褚云衡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路笑着挪步到沙发旁边,“我对朝露好不好,她知道。”
朝露很自然地牵起他的左手,拉他坐下,自己则坐到沙发的扶手上,“嗯。”
裙毅翔笑声爽朗,“呵呵呵,你们坐吧,老头子该让位了,我回房去看报纸,云衡,你好好陪朝露。”'
“去我的房间坐坐吧。”褚云衡微微仰头朝她说道。
朝露坐在沙发扶手上,原就比他高了一截,不知怎的,她忽然联想到褚毅翔刚才说过的话。
他或许在多数时间可以用手杖行走,不需要轮椅,但别人看他的目光仍旧夹杂着“俯视”的意味,敏感聪明如他,常人不时流露出的优越感他一定能够感知到,她的心一阵刺痛,忍不住癌下脸吻他的眉心。
褚云衡似乎被她突然的热情弄得有些懵,傻笑道:“朝露,你不怕爸爸突然走回来吗?好歹回我卧房再说嘛。”
她脸红了,移开唇瓣,眼神却一直'定在他脸上,伸手轻轻抚过他眼角淡淡的笑纹,孩子气地说:“我才不怕被看到,你是我的!我刚跟褚伯伯说,我好喜欢他的儿子。”
“蛤?”褚云衡先是一怔,而后便把脸整个埋进她的胸前,贪恋地嗅了一口,“朝露,老天对我真好。”
朝露摸着他的头发,“不,祂对你不够好,可是我会对你好。”
“小傻瓜,这哪像是女人对男人说的话?”他单手勾住他的腰肢,“奇怪,我刚开始觉得你是个挺聪明的女孩子,现在却越来越傻气了,净说傻话。”
听他说自己呆,她非但不恼不怒,反而笑得很甜,“那我再说一句呆话,你想不想听?”
“嗯。”
“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褚云衡的房间有一个朝南的阳台,抬眼望去便是很好的街景,奶白色、砖红色、浅灰色,各种风格的旧洋房掩映在绿树之中,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代。远处飘着淡淡的云,风掠过朝露的头顶,她一手紧贴在褚云衡搂住她的右手上,另一手抓起他的左手,轻轻帮助他搅住自己的腰。从走上阳台开始,褚云衡就把手杖放到了一边,依偎着她而立。
朝露忽然开口道:“云衡,这里真美,就像我小时候一直梦想要住的房子,说句实话你不要笑我,这样的房子对我来说,简直是和童话故事里的城堡一样不真实的存在。可就在刚才,我突然觉得,对一个独居的老人来说,这里似乎又太空了。”
“你是不是想说,我一个人搬出去住有些不孝?”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哀伤。
朝露握住他的手,“不是,我有时也会认为,两代人分开住对彼此更方便些,你你的考虑,我也不过是一时感慨。”
褚云衡微微低下头,“朝露,你知道吗?我爸爸直到三十七岁才有了我,我不只是他的独子,更是他近中年才得到的孩子。我不晓得自己昏迷的那几年他是怎样硬撑着熬过来的,单单是我醒来之后,他看到我因为残废而精神崩溃的模样,就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
“云衡……”她转过身,却忘了他把一半的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害得他身子一歪,她赶紧扶了他一把,随后才说道:“对不起,你别再说了,这不是个好话题。”所有会勾起他伤心的话题,都不是好话题。
他轻轻摇头,表示没关系,他的嘴角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深沉复杂,“他从来不说,可我知道,有些时候,他甚至很怕看见我,所以搬出去住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方便,另一半也是想躲出去不让他看见。我爸爸的年纪不轻了,我不想成天让老人家看着残疾的儿子伤心,有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孝,可是让一个年迈的父亲成天看着孩子比自己更早地拄上拐杖行走,何其残忍?”
朝露一手牢牢地扶住他,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面庞,手指停在他的眉间,“云衡,看着我,不要皱眉。”她待他眉头轻展,与她四目相对后才接着道:“直到现在,我看到你很辛苦地走路,或者是别人两只手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你却得艰难的用一只手做的时候,我都会心痛。
“我想,褚伯伯对你的爱一定更深,因此伤心难过的情绪更甚。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希望你能常在我们的身边,让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重要,因为你不只是令我们心疼的云衡,还是会给我们带来快乐的云衡啊!”
他静静望着她,表情微怔,喉结上下滚动,良久,他用力搂住了她,“朝露,我仍旧是可以给予别人幸福的人,谢谢你提醒我这一点。”
“你当然可以!”就拿眼下来说,光是依偎在他的怀抱她就幸福不已,心里像灌了满满的蜜糖。
他们忘情地在阳台上接吻,直到朝露偶然从眼角瞄到对面洋房的阳台上有人在偷窥好戏,她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
“喂,对面有人在看啦。”她抬起下巴尖,朝褚云衡努努嘴。
褚云衡顺着她下巴所指的方向快速扫了一眼,脸红归脸红,嘴上却噗哧一笑,“怕什么,让他羡慕去。”
朝露假装板起脸孔,把手杖硬塞回他的手里,牵着他的左手进屋。
他的房间不大,家倶多是西洋复古式样,靠窗的位置还有一个红木书架。
朝露粗略扫了眼书架上的书,大多是散文、通俗小说之类的,还有几本德语词典,便随口打趣道:“你这个哲学系老师,喜欢看的书倒还满一般。”
他坐在床沿上,笑道:“我从来没觉得学哲学的非得是高深莫测的人,我也需要休闲放松,不能成天对着专业书籍啊。而且我在国内学的是德语,去德国才改攻哲学,回国后不久,我就搬出去住了,没有哲学类的书也算正常。再者,我家大部分的书都在三楼的书房呢,你有兴趣,等下我可以带你去看。”
朝露踱步到他身旁坐下,晃着腿,故意夸张地说:“有钱人的房子大得吓死人啦,什么卧室、餐厅、厨房、客厅、书房……我怕我越看越自卑。”
“朝露,你刚刚说觉得这里很美,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对吗?”
“嗯,的确如此。”
他定定地望着她,蓦地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头,“这个城堡的门已经向你打开了,我的公主。”
闻言,她笑得比刚才更像个傻瓜了,“原来童话故事都是真的。”
褚云衡脸上漾起满足的笑,拉她在自己的膝头躺平。
她近乎崇拜地仰面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被纯粹的爱和满足感占据,直到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意识到这样的姿势坐久了对他可能是种负担,她慌忙起身,还怕他逞强,故意说道:“云衡,你太瘦了,硌得我好疼呢。”
他笑呵呵地说:“所以说,我一直觉得电视剧里那种拿胳膊当枕头枕一夜的情节是很荒谬的,连腿都受不了,更别说手臂了。不管是被枕的那个还是枕着睡的那个,恐怕都受罪呢。”
“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她撇嘴道。
“这个……如果你真想试验,我们下次可以试试。”他坏笑道。
“喂!”朝露大窘,“才不要。”
“没事,你可以枕我的左臂,他不怕麻掉。”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一只手就够用了。”
朝露心里轻轻一疼,摸了摸他的左手,又松松握住,垂首道:“万一压坏了呢?”
“本来就已经不好了,没关系。”他宠溺地看着她。
“所以才要更小心地对它啊。”她的眼睛里闪着柔光,“也许好好保养,有一天它会好起来,并非是绝对没有可能对不对?”
他叹了口气,“理论上,如果医学进步或者奇迹出现就可以痊愈,只是奇迹这东西我早就不相信了,而医学进步可能在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朝露,如果我永远都是这样,你会失望吗?”
她立即摇头,“不会。云衡,认识你以后,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他露出安心的表情,“或许我刚才说的话也不完全对,奇迹还是有的……”他的手指拂过她的发,合上眼,身子略向前倾,在她的头顶印了一个吻,“我能死里逃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算一个,而你则是另一个!人不能太贪心,上天已经给我创造了那么多奇迹,我不能奢求更多了。”
“其实你对我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人呢。”
“那是一定的,你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找一个……”
朝露摇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我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很难嫁出去。”
他一挑眉,“郑重提醒某人注意措辞,你是在暗示……咳咳,明示我什么吗?”
朝露立即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她羞得背转身,咬了两下唇瓣,又转回来半嗔半喜地捶他。
“好了好了,知道我打不过你就下狠手呀?”褚云衡单手难敌双掌,干脆不躲不藏,笑嘻嘻地任她发泄。
“我还预备下狠脚呢!”说着,抬起脚轻轻地踢了一下褚云衡的小腿肚,像个孩子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你曾经以为……咳……”接收到她的“凶光”,他干咳了一声,改口道:“好好好,我不说,反正就是你那个意思。”
她正了正脸色,“很简单,太好的人高攀不上,太差的人不肯迁就,不好不坏的人没有感觉。”
“哦,那我算这三类中的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