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下台阶,搀住他的左臂说:“妈妈没事儿,她让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他撑起手杖,一边扭抬起胯部往台阶上走,一边低语道:“也不知阿姨会怎么想我。”
“她当然和我一样心疼你啊。”
他犹豫了一下,脸色阴郁,嘴角颤了颤,轻轻说道:“阿姨对我的体谅我都明白,可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她最关心的始终是她的女儿。所有人都会变老,不只是长辈,我们也终有身体不适、行动不便或体力不支的时候,你妈妈会想,等有一天你老了、病了,而我却只能瘫在轮椅里,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那该怎么办?朝露,我是一个男人啊,可这种时候我却显得那么无能……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会放心把她交给一个……”他停下脚步,眼中的阴霾那样深重,手杖被他握得紧紧的。
半晌,他向着台阶抬起手杖,手杖头却被朝露握住,轻轻按了下去。
他带着迷惘的眼神望向她。
朝露平平静静地道:“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们直到今日才清楚的,不是吗?”
“一件事处在设想阶段,和它成为事实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冲击力是不同的。”他摇摇头。
“云衡,不要太低估自己的能力,因为那也等于是在逃避你的责任,我不信你是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我和你在一起,能做的事至少还有三件——保持健康、存够足以生活无虞的养老金,教养好子女,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些,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到这些,褚云衡眼睛湿润,有细碎的银光闪动,可是他很快笑了起来,像是渐起的春风,把整张脸上的雾霾渐渐拂开。
朝露看着他,情难自持地搂住了他的腰,抬起脸仰望他。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小片淡淡的影子,带着让人心醉的忧郁,让他看起来更加迷人,她伸出一条手臂,摸到他的后脑杓。
他顺着她手上的力道慢慢地低下头,在她的眼皮上轻轻一吻。
“朝露,你这是第几次向我暗示什么了?”
朝露并不生气,心中反而升起一个念头:褚云衡,你这个傻瓜,如果你现在向我求婚,我会立即答应的。
没有鲜花也可以,没有戒指也可以,更不须单膝下跪那种仪式,只要是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走进董家,朝露刚想让气喘吁吁的褚云衡坐下休息片刻,却被他制止了,“我想先去看看阿姨。”
“在卧室里,我陪你去。”
她扶着他走进贺蕊兰的卧室,就见方蕴洲倚窗而立,静静地望着他们,少顷,僵硬地朝他们点了点头,“既然你们上来了,我也该走了。”
“小方,今天也没有准备,不方便招待你,下一次欢迎来家里玩,今天实在太谢谢你了。”贺蕊兰靠在枕头上,对他点了点头。
“好的,阿姨。”方蕴洲简短地应道。
“蕴洲,改天我和云衡请你吃饭。”
褚云衡看了看她,一种不用言语就能传达的默契在他们的对视中流转,她主动勾了勾他左手微微蜷曲的小指,又整个握住。
褚云衡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蓦然间,他像被施了什么神奇的魔法,脸上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仪与自信。“朝露的提议很对。方先生,如你所见,我行动不太方便,今天实在多亏有你照顾阿姨,不只是朝露要谢你,我也很想聊表谢意。”他的话里虽提到自己行动不便,却并无卑微低下之感,他就站在方蕴洲的对面,神态自若。
方蕴洲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再见。”
“你陪我妈妈坐会儿,我送他到门口。”朝露对褚云衡说。
他点点头,把床畔的一张椅子往床头方向拉近了些,坐下。
朝露送方蕴洲出去,方蕴洲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朝露准备关门时,他才一手用力把门抵住,压低了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哑声道:“朝露,我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想清楚你们的未来!你不该和他……他残废得连爬几层楼都吃不消!如果阿姨老了、你老了,该怎么办?这些你没想过吗?”
朝露被激怒了,她站到门外,把门虚掩起来,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认真想过?你所考虑的这些问题,难道你口中那个……”朝露蓦地住了口,“残废”这两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那个人不会想得比你更透彻吗?”
“他考虑过后的结论是什么?仍然要自私地占有你、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你的未来?”方蕴洲显然也情绪失控,变得口不择言。
“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构建起我们的幸福!”朝露气得面红耳赤,“方蕴洲,你要再敢侮辱我的男朋友,我绝不原谅!”
方蕴洲像一颗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低下头。转身时,他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朝露,也许你认为我是出自私心,蓄意要破坏你追求新的感情,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你记不记得?早在你和他交往之初,我就和你说过,你根本不清楚家里有一个残疾的成员会是怎样的光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朝露被他话里少见的忧伤触动了,她迷惑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
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因为我有一个残疾的女儿。你想见见吗?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她,你就会明白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让你陷入可以预见的悲剧里。亲人或爱人残缺的悲剧,是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的伤痛,我无从选择,但是你还有选择!”
第9章(2)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坦白弄懵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方蕴洲已下楼离去。
方蕴洲曾经提过那场短暂而失败的婚姻,却从来没提过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女儿。人生的不幸那样多,即使是像方蕴洲这样表面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也总有不为外人道的苦楚无奈。
看似完美的苹果背面,也会有上帝的咬痕。
她终于理解方蕴洲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她和褚云衡交往,他是过来人,知道和残疾人相处的心酸,因此,他才更加不信任褚云衡能给她带来幸福。
但是,褚云衡不是一般人,他能给予她的,比任何一个外表看似完美的人都多,这一点别人或许很难理解,但那又如何?在感情的世界里,她才是能给他打分数的唯一人选。
而褚云衡得到了满分。
朝露回到母亲的卧室时,褚云衡正用右手在替贺蕊兰按摩。
她抛开方蕴洲的话带来的震动,走向母亲的床头,蹲下身托着腮帮子,歪过头打趣褚云衡,“你到底会不会啊?我妈的腰才受过伤,别给按坏了。”
褚云衡只是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贺蕊兰抢白,“小褚按得挺舒服的,至少比你强。”
“哎哟,妈,云衡就剩一只手了,你也真忍心劳动他,他一会儿还要拄手杖下楼呢。”朝露撒娇道。
“瞧瞧,真心话出来了不是?”贺蕊兰乐呵呵地指指褚云衡,“原来不是担心按坏了我,是心疼你呢。”
朝露一手一个,把褚云衡和母亲的手牵住,笑道:“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都心疼。”
贺蕊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到褚云衡身上,她略坐直了些,语气变得郑重,“小褚,或者,我该和朝露一样叫你的名字,这样更亲切些。云衡,我刚到你家的时候,你刚上研究所,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清俊又懂事的孩子,一眨眼,你都三十多岁了,时间真快啊。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我的女儿扯上关系,因为你太出色了,我不敢想。”
朝露和褚云衡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贺蕊兰亲热地在褚云衡的手上拍了拍,“过去的事,我相信你是放下了。云衡,我绝不是要拿那时的你和现在做对比,你现在也还是很好的孩子。你能和朝露在一起我很开心。”
“阿姨,我车祸昏迷那几年累着你了,难得你不嫌弃,一心撮合我和朝露,我心里实在有说不出来的感动。我不敢夸口朝露跟了我不会受半点委屈,我毕竟有残疾,跟着我委屈是一定有的,不便之处更是难免,我只能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做到一件事——让朝露的幸福比委屈多上许许多多倍,让她这一生尽可能的少流眼泪、多笑笑。”
贺蕊兰欣慰地点点头,“你这么懂事,我也不怕让你知道我这当妈的心。有时候,我对你也会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拿刚才来说,也不怕你恼,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把女儿交到你的手上会不会太过于冒险?你能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因为有时候,女人是多么需要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啊。云衡,你不会怪阿姨这样直白吧?”
“阿姨,你说的这些我都了解。我也曾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负担起朝露一生的幸福。可是……”他温柔的视线投向身旁的女友,神情温柔而眷恋,“朝露说服了我。”
贺蕊兰微微笑了笑,舒了口气,“日子终究是你们自己的,好好过吧。”
谈完这些,朝露挽起袖子做晚饭,简单的吃过后,她送褚云衡下楼,帮他拦计程车。
只是等他上车后,她仍然站在原地未离开,恋恋不舍地望着车内的他,她有些期待,却又说不清到底在期待什么。
终于,褚云衡按下车窗,笑着嚷了一句,“嘿,要不要陪我去兜兜风?”
她两手捧着脸,孩子似的笑了,立即傻兮兮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两位要去那儿?”司机问。
褚云衡看着朝露笑道:“请问最近的银楼在哪里?”
“你订婚了?”
朝露合起方蕴洲刚签完字的文件,摸了摸左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点头道:“是的。”
方蕴洲把笔插回笔筒里,叹了口气,“预备什么时候宴客?”
“饭店一时半会儿也订不到,估计要明年了吧,我们打算这个礼拜六去公证,后面的事慢慢再筹备。”
“这礼拜六公司安排了旅游,你忘了吗?”
每年夏天公司都会安排员工分批旅游,算是度假加避暑,朝露今年报的是最后一批。
“哦,对耶!”朝露确实忘了,不过她心思一转,突然兴起一个念头,“我们公司的旅游是不是允许带一位家属同行?”
方蕴洲一楞,“是这样没错。”
“未婚夫也算是家属吧?”朝露下意识地把档案夹抵住下巴,脸上露出红光,嘴角的微夭像是噙着一抹春风。
方蕴洲低头不看她,“好,你带他来吧。只是我要提醒你,这次有安排爬山行程……”
“没问题的,他会照顾好我。”
方蕴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冷哼了一声,“你去忙吧。一会儿给我下午开会的资料。”
朝露退了出去,继续她的工作,等下班回到家马上打电话询问褚云衡,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从那天开始,她就满心期待着礼拜六的到来。
到了礼拜五晚上,朝露下班后先回家把行李打包好,再搭计程车去褚云衡家,准备在他家住一晚,明天一起出发去集合地。
晚饭后,在厨房缱绻了一会儿,褚云衡才回房收拾行李,朝露看他熟练地把T恤卷起来塞进背包中,也就不帮他,只笑笑地把从便利店买的牙刷和毛巾递给他,“喏,省得第二天忘了收,干脆买新的。”
褚云衡笑着接过,“很久没有这种期待旅行的感觉了。”
朝露坐在床沿,伸了伸自己的长腿,摊开手仰面躺下,“是啊。”
耳边传来背包拉链被缓缓拉上的声音,而她的小腿处有温柔的触感在不断向上攀,然后她看见他扶着床站起来,明亮的眼睛里盛满柔情。
“过来。”她向他招了招手。
褚云衡朝她慢慢挪过去,动作有些笨拙,朝露却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爱。
他在她的身侧躺下,勾住她的小指头。
“朝露,你猜,我道会儿在想什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对。”
“不对?”朝露佯装生气,“你竟然不想Z”
褚云衡勾着她的手摇晃了两下,“傻瓜,这个问题不用想。”
“难道……你在想明天我们干脆不要去旅行,直接去公证结婚?”
褚云衡大笑不止。
朝露脸红,甩开他的手,“去去,谁要和你玩猜谜游戏!”
褚云衡拿手蹭了蹭她,朝露抬起眸子,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却听他慢悠悠地道:“我是在想,我到底该带哪根手杖好。”
朝露刚想笑,蓦然想起那次去游乐园,她就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带那根四爪的手杖,他的回答是“因为不好看”,旋即明白他的想法,“没关系,有我在呢。”
没关系,有我在——即便你爬不动,我也会把你扶得稳稳的。
没关系,有我在——就算你走路的姿势不美,也有我欣赏的眼光追随。
区区一根手杖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所以云衡,请你不要在意,好吗?
这次旅行,公司包了一辆游览车,因为褚云衡的住处离集合地点较远,路上又有些塞车,等他们俩到的时候,其他人大多已经先上车了。
远远的,朝露看见方蕴洲在游览车旁站着,身边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向他挥手示意,另一只手则紧紧勾着褚云衡的左臂。
褚云衡忍不住道:“你又忘了,走路的时候要离我远些,小心我……”
朝露却将他勾得更牢,只身子略往外撤了些,“我想,我们总有办法拿捏最合适的距离的。”
褚云衡停住,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头。
方蕴洲向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赶紧上车。
前排的位子已经坐满,虽然有同事起身给他们让座,但褚云衡只谢不坐,持续往后走,朝露退后半步扶着他,直到倒数第二排才坐下。
朝露从包里拿出卫生纸,轻柔地给他擦去额头上的细汗,褚云衡趁势握住了她的手,在唇边流连了几秒才放到自己的膝头。
方蕴洲也上了车,坐到了朝露他们旁边的位子,身边坐着的是那个小女孩。
等司机发动车子,方蕴洲侧过脸对朝露道:“这是我女儿小瑜。”
朝露想起方蕴洲曾说过他的孩子身有残疾,她见小瑜生得白净可爱,虽未看出哪里有缺陷,心中已经生出一股怜惜,主动和那孩子打了个招呼,“嗨,小瑜。”
小瑜趴在车窗边望着窗外,对朝露的话毫无反应。
方蕴洲拍拍女儿的肩,小瑜回过头,只见他对着她比画了几下,她才像明白过来什么,对着朝露笑了一下,两只手举到身前却又放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同于寻常孩子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