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记得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时,却发现里头吸饱了污水。
很聪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难保不会背上偷窃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尽量拧吧。
“用这个包起来吧。”
她抬起眼,看了看方蕴洲手里洁白的男士手帕,摇了摇头,走回座位,从书包里找出一本练习册,撕了两页下来,把手套包好。
方蕴洲那天一直跟着她出了校门。她明知道也不拒绝,后来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希望他跟着自己的。
出校门后她回头不见方蕴洲的踪影,只当他走了,却很快听见方蕴洲喊道:“董朝露!”
她一转身,见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
“请妳吃的。”说着就硬把纸袋往她手里塞。
朝露糊里胡涂地接了过来,热呼呼、香喷喷的,捧在手里好温暖好舒服,她不由得心中一动,“方蕴洲,把你的手帕给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来。
“两只手托着,把手帕摊平。”
“好。”他照办了。
然后,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他的手帕上,又动作灵巧地将手帕打了结,两人相视一笑。
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露每每走过那条路都彷佛能闻到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间的暖意……
朝露虽然不喜欢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认这是段难得快乐的时光,而很快她也发现,方蕴洲也对此事记忆犹新。
新年过后,公司在郊区的新卖场开幕,朝露随方蕴洲前去剪彩和巡视,活动结束后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让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铺前,亲自下车买了两袋糖炒栗子。
上车后,许是因为司机在场,他未露痕迹的把其中一袋给了司机,另一袋则给了朝露。
司机不明内情,只当是一点小小的犒赏,朝露却知道这栗子另有典故。
方蕴洲掏出手帕,用随意不过的口吻说:“朝露,分几颗栗子给我,我一会儿再吃。”
见状,她的心不是没有感触,只是不动声色,默默地将装着栗子的纸袋略向下倾倒,等到手帕已经盛不下多余的栗子,方蕴洲的手却依然那样捧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纸袋,默默地牵起手帕的四个角,用力打了对结。
第2章(1)
春节一过,曼森与多家企业、学校一同协办了一场名为“听风竞走”的公益活动,目的是为了筹集善款,捐赠助听器给偏远地区的听障儿童。
募捐并不新奇,这场活动的特别之处在于并不只是简单地捐款了事,而是事先划定一条长达五十公里的路线,以公司或学校为单位报名组队竞走,除了早已定好的捐款额,到时看有多少人到达终点,会再额外捐赠相应数目。
另外,每一个参与者可通过邮件、微博等方式与周围的人打赌,如果参加竞走的队员挑战成功,参与赌约的人则要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金额捐款,如此一来,便让整个活动增强了趣味性和参与感,也让这场鲍益活动有别于其他一些大打悲情牌的活动。
作为有相当知名度的跨国企业,曼森每年都会参与一些由政府或NGO组织的大型公益活动,一来体现企业的社会责任,二来也会对公司的声誉有所提升,再者,这类活动往往需要动员全公司的人,对企业内部的凝聚力也相当有成效。曼森内部早早就开始宣传此次活动,截至三月底,朝露已经收到了超过六十个人的报名邮件,她虽没有报名参加,但作为后勤补给人员之一,届时也会到场。
四月的第二个礼拜六,春天的味道已经很浓,阳光不算太大,洁白云朵散落在空中,这样的天气,就算不做公益,进行一些户外活动也是极其适宜的。
方蕴洲作为营运总监也抵达了现场,他先是在出发前作为企业代表做了简短的演讲,之后又对曼森的员工说了一些鼓舞士气的话,等到竞走正式开始,便和朝露及其他后勤补给人员坐上了面包车,开始往中途各个补给点输送人员和饮料、食品,这五十公里的距离共设置了五个补给点,每个补给点会下去两、三个人。
方蕴洲和朝露则会在二十五公里处下车—走到这里的人一般都已经疲惫至极,急需鼓励,正是因为如此,方蕴洲才说要在这里等候,等所有还在继续向前的员工通过半程的补给点后,他们再继续驱车到终点,迎接走完全程的胜利者。
两人在二十五公里处下车后,布置了一下现场,把简易折迭桌椅、饮料和食物一一摆好。
“我回国后几乎哪里也没去,陪我在这附近转转吧,也算郊游一次,嗯?”方蕴洲说。
朝露想了想,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何况距离参加者到这里也需要很长时间,她和方蕴洲相对干坐着也是无趣,于是她说:“好。”
方蕴洲的脸上露出了高兴表情,一时忘形地拉住她,“走吧。”
朝露没直接甩开他,只淡淡地说:“方总监,去那边看看吧。”
方蕴洲这才讪讪地放开手,跟着她往前面那片油菜花田走去。
两人默默无语地沿着田陌行了一段路,方蕴洲终于忍不住开口。
“朝露,今天我们不谈公事,说些别的话可以吗?”
朝露一怔,眼底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可以是可以,只是……要说什么呢?”
方蕴洲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是要挖出她心底隐藏的情感,朝露迎视着他,毫不躲闪。
最后,他放弃了。“妳看起来想得比我明白。”
“不然呢?”朝露的语气并没有嘲讽,而是通透了然,“蕴洲,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怪过你,更谈不上耿耿于怀。十七、八岁的我们能做什么?我们甚至连经济都无法独立,不管我们谈恋爱的事有没有被爆出来,你全家都是要移民的,你一个小孩子能反抗吗?即使当时我们不分手,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她的话语隐隐有着安抚,“所以,你不必自责,因为你所以为的埋怨根本是不存在的。”
方蕴洲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搭上了她的肩头,这一次,朝露没有抗拒,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告诉我,妳真的没有因为和我分开遭遇到很多伤害吗?妳真的很坚强很勇敢,是吗?”
朝露的目光移向那一大片黄得耀眼的菜花田,在微风中,它们顺势摇摆,却不会倒下。她点点头,“我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现在不是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她忘了吗?当时那种心情或许淡去了,可是一些画面却还是闭上眼就会浮现出来—
“董朝露,妳知道明年就要高考了吧?妳不要仗着自己成绩还不错就掉以轻心,而且也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老师,我的成绩下降了吗?我影响谁的成绩了吗?”她仰着脖子说。
很多年后,她还会梦到那时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一圈又一圈飞速旋转,像一个具有魔幻色彩的转盘,发出“嗡嗡”的声响,而班导师的脸孔却已模糊不清。
“董朝露,老师说的话也许不中听,但是很快妳就会知道,家境不好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就要比一般人更努力。还有,女孩子家要自重自爱,别妄想走快捷方式。”
“老师,你真的相信光努力就可以吗?还有,老师你说的快捷方式在哪里?我很想走走看。”朝露笑得很冷。
“董朝露同学,青春期的男女之间有一些特殊的情感是正常的,只是校园恋情,尤其是中学时代的恋情有结果的很少,所以……”
“校长,那是为什么呢?”
“理由有很多……”
“比如说,男女双方的家庭差距悬殊,对吗?”
那个时候,方家作为校友,捐赠的新教学大楼模型正摆放在校长办公室里。
她嘴上抵抗着那些大人,心里却早就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她的人生充满了失望,早就习以为常。
但她始终没和方蕴洲正式提出分手,直到有一天,方蕴洲跟她说,他们全家决定移民新加坡。
“移民”之类的词离她的生活太远,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事。原来,她和他最后会是这样的收场。
他说,会给她写信。
后来,她果真收到了他的信。
那天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返家,从信箱里拿到那封航空信,一个人在信箱前的台阶坐了很久,当她站起身时,手里只剩下一地惨白的碎片。
“蕴洲,”朝露轻轻拿开他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和他重逢后,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其实我们说开了也好,公事上,我们能合作得更顺畅;私底下,我们也依然是好朋友,再不济也是老同学。我也不希望你心里有什么疙瘩,那对我对你都没有好处。”
方蕴洲沉吟了一下,“……妳说得对,我会往前看。”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陆续续有人抵达了这里,二十五公里的步行让出发前神采奕奕的众人均露出了疲态,空气里夹杂着汗水的味道。
朝露见财务部新进职员Emma的脚后跟已被鞋子磨得不成样子,脸色也因痛楚整个发白,忍不住一边翻药箱,一边劝她,“走到半程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实在撑不住,还是坐大巴返回比较好。”
出于安全考虑,沿途都有大巴跟进,用以接送那些体力透支的参与者,后勤人员固然要鼓励参与竞走的队员,然而劝退硬撑的队员也是必要的工作。
“这点小伤我能坚持啦。”Emma把两个脚后跟都贴上了OK绷,粲然一笑,“哦对,干脆再给我两个吧,贴厚一点,比较耐磨。”
朝露也不再劝,又递给了她几个OK绷。
Emma在脚后跟处又贴了一层,这才套上鞋袜。“搞定!”说着拿起瓶装水喝了一大口,就一脸轻松地站起来,重新出发。
“Emma!”朝露举起事先准备好的相机,向着还没走远的她喊了一声。
Emma回过头,她按下了快门。
真是一张年轻、有朝气的脸啊……朝露不由得感叹,那种活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她虽然也算年轻,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这样的状态。
她盯着相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察觉方蕴洲探究的眼神,才像掩饰什么似的把相机递给他,“我觉得这张拍得还不错,你觉得呢?”为公司宣传栏拍几张员工的照片也是她作为此次活动后勤人员的任务之一。
“朝露,用不着去羡慕。”方蕴洲对此显然兴趣缺缺,只瞄了一眼便把相机还给她,“记得我早就和妳说过,快乐起来并不是太难的事。”
那个有着纯真双眼,俯视她的大男孩,在距今遥远的某一天确实曾说过那样一句话,起初她还不觉得怎么样,渐渐地却觉得眼睛有点湿润,赶紧把相机举了起来,自方蕴洲身边走开,佯装四处寻找可以摄入镜头的人物和景色。
蓦地,她放下了相机,一丝诧异从她的瞳仁里闪过。
如果不是那个人的体貌太过于特殊,很难错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差点成为她相亲对象的男人、那个在“猫与钢琴”咖啡店里单手弹钢琴的男人、那个必须依赖手杖才能走路的男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
许是因为知道今天要走长路,所以他换了一支带有四脚支撑的手杖,可即便如此,他也走得很吃力。想想也是,就是四肢健全的人,走完二十五公里也濒临毅力与体力双双透支的情况,更何况是一个半边身体都不方便的残疾人。
朝露不知不觉就向他来的方向走近了好几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举起相机,朝着他按了一下快门,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迟迟没有放下相机,而是透过镜头继续打量他—
他的左腿几乎完全抬不起来,脚尖无力地在地上划着圈,被腰部的力量拖着向前蹭;左手也不像普通人走路那样会有一些规律的摆动,而是姿势别扭地贴着胯部,几乎不动;右腿虽然是健康的,但大概是负着全身重量走了太久,因此迈步的姿势颇为沉重。
朝露调整了相机的焦距,镜头里,那只紧紧握杖的手被放大,隐约看得到暴起的青筋,每往前一步,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打颤。
说实话,朝露很担心他会不会随时摔倒。
显然,有此忧虑的不只她一个,有工作人员出于好意,走上前询问他需不需要搭乘大巴返回。
他停下来,带着些微的喘息笑道:“我还可以,暂时不需要。”说着,稍稍挺直了脊背,又继续向前挪步。
他的回答并无那种刻意表现的毅然决然味道,却让朝露相信,即便是拖着这样的腿,他也会坚持走完全程。
她放下相机,怔怔地望着他,这个人明明走起路来是那么辛苦,可是,因为那股平静自得的气质,竟然不显狼狈。
“褚老师,快来这边坐。”
“褚老师,过来休息一下,你好厉害呀!”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迎上来,对着那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招呼。
朝露这才发现,F大的补给点居然与曼森的相邻,那两个女孩子应该是该校的学生。
她转身回到了自己公司的位子坐好,眼睛却不时地瞄过去,连一旁的方蕴洲都发觉她的异动,“那个人居然走了二十五公里,难怪妳会好奇。”
朝露没有否认,反而出神地接着他的话,说道:“也不光为了这个,我更好奇的是,对他来说,走那么长距离应该是件很累的事,但看他的样子,好像更多的是享受。”
“所以妳看,我说过,快乐并不是件很难的事,跟他比起来,妳是不是应该有更多快乐的理由?”
朝露总觉得方蕴洲的话有什么地方让她听着不太顺耳,又说不出毛病,最终她还是啥也没说。
男子坐了下来,把拐杖挨着折迭桌放好,右手做着舒展手指的动作。
朝露心想,依靠单手撑了那么久的手杖,再不放松一下,只怕手就要痉挛了。
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把一瓶矿泉水递向男子,传到半空又收了回来,脸色颇有些尴尬地将瓶盖拧开,才把水再次递出去。
“谢谢。”
他道了谢,接过水一连喝了几大口之后,他把瓶子置于两腿之间平放在椅子上,用大腿夹住,右手使劲儿拧好瓶盖,接着又从桌上拿了一瓶未开封的牛奶,用同样的办法打开了瓶盖。
“老师,你真有办法!”两个女生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