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任宝珠装装大家闺秀的样子还行,但拿两人的气度相比,高低立现,让任夫人都忍不住有些惭愧。
一个嫡女出生的姑娘竟然比不上一个身有残疾的庶出姑娘,且瞧瞧人家刚刚那番话说得多漂亮、多有分寸,就是任夫人自己在沈蔓娘这年纪时,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更不用说是任宝珠了。
沈蔓娘在见到任老爷的时候,恭敬的行了一个礼,脸上依旧是那样镇定的神情——若不是任老爷这样阅人无数的人,绝对看不出她眼中闪过一丝丝慌乱。
“爹,媳妇是为了昨晚码头失火之事而来。”
闻言,任老爷也很想听听她的看法,不料才刚要开口请人一起进大厅参详,便见到一道身影从她身后快步而来。
男人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庄园里的吗?怎么回来了?”
所有人全都惊话的看向出声的人——任守一身穿藏青色的袍子,脚踏着绣有云纹的靴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打扮让人看不出他昨晚一夜未眠处理事情的狼狈。
沈蔓娘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府,忍不住错愕的问:“怎么回来了?”
任守一也不管周遭还有其他人,一走近就牵起她的手,担心说着,“你一下山我就知道了,连忙把手边的事情放下就赶了回来。”
说完,他这才看见她脸上的巴掌印,忍不住沉了声,眼眶有些发红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蔓娘还没说话,任宝珠第一次看见任守一一这副像要吃人的模样,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却不知道任守一早就关注着大伙的举动了,她一动反而显得心虚,他的视线马上扫了过去。
“宝珠,是你?”
任宝珠瑟缩的往后躲去,任夫人和任老爷才刚想站出来缓和一下气氛,沈蔓娘已经先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家里还有事呢!别闹了!”
任守一阴沉着一张脸,看着自家娘子脸上的红痕,深吸了几口气,紧握的拳捏了又放数次,最后终于转过头去,不打算计较这件事了。
“好!听你的!”接着他不再看任宝珠一眼。
一行人沉默跟着沈家两老进了大厅,除了三个儿子还有沈蔓娘以外,其他人都各自回去房里休息了。
任老爷坐在上位,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后,说:“好了,现在有什么想法和意见,大家都说说吧!”说完,他先把视线投在沈蔓娘身上。
这是示意让她先开口说说看,也算是想试探看看她到底有几分能耐。
沈蔓娘也没有矫情,马上就接下话,“本来下山除了打探夫君的消息外,还想知道任家的盐船若真被烧了,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赔偿。”
自古盐业不交于民,现在各大盐商能弄到的盐,说是由他们交卖,说到底不过是替朝廷做事,赚些过手银子,若是运盐、卖盐皆无过错,自然是平平安安没有任何责任,一旦出了问题,盐商等于损了朝廷的财物,可能得吃上官司不说,还得先应付接下来的课税、之前买盐所支付的款项,这上上下下打点下来,就算是任家这样的首富之家,只怕也免不了要伤到本。
任老爷定定的看着她,若有所思的问:“你知道这些又能做什么?”
面对他的问话,沈蔓娘没有半分退缩,她挺直了背脊,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媳妇儿无能,不能与夫君在外同甘共苦,却也想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别的不说,这清点帐目,拆补银子的事,儿媳自认还是能做。”
昨日的大火延烧得太快,一开始听到的消息还是不全的,那火根本延烧了一整片,现在许多商家都争着去码头打探消息,只知道这次不少船只都损失惨重,但是到底损失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她虽然同样得不到消息,但是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什么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所以她哪里也不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回任府,不管如何,先把最该准备的银两给准备好,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较好解决。
最好是趁现在大伙都不知道任家盐船到底是不是真的全烧毁了,状况不明、心中又忐忑不安,这时候要转手产业换银子会容易得多,但若让其他人察觉到任家的状况很糟的话,到时候要变卖可就绝对吃亏了,只怕本来的十分买卖会被压价到不只五分,怕要损了大半产业才有可能填上这个窟窿。
任老爷听这简单几句,就明白沈蔓娘的担心还有打算,又看着到了现在还有些不明白的两个儿子,心中忍不住叹气。
谁说女子不如男子!瞧瞧人家小姑娘,行事得体,虽这人情世故尚差一点,但这脑子转得倒快,若是男儿身,只怕也是让人无法小看的俊杰。
任守成和任守业一开始就不相信她能说出什么东西来,直到她把话给说齐了,两人脸上都是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自己多活这些年真是不如人了。
亏他们平日还自胡也算是聪明人,谁知道真的遇上大事了,除了想找大哥和急得团团转以外,却是连一个姑娘都比不过。
任守一则是对于她能说出这些话来一点都不意外,满脸的宠溺与自豪溢于言表。
这就是他的娘子!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他娘子也得算上一个!
任老爷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确认她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半分的不安,而是信心在握,终于露出称赞的神色,“好好好!能娶你做为我的儿媳妇,实属大幸!”
沈蔓娘听了任老爷的称赞并没有任何骄傲自满或者是得意过头的表情出现,让任老爷更是欣赏了。
不骄不躁,很好!
“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放手打理,你两个小叔可以帮你跑跑外头,打听消息,一些需要出面的事情也可以让他们去做,守一你还是做你该做的事情,至于亲家……我自会去打听探访。”任老爷许下承诺。
沈蔓娘知道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深深的福了一礼,表达自己深刻的感谢。
几个人又商量了片刻,最后各自离去,沈蔓娘则被任守一牵着手,两人慢慢离去。
两人慢步在回廊,片刻后,他终于藏不住话,眼中带着一丝期盼的问:“怎么还是下山来了?难道不信任我能够护你周全?”
她望向他,轻摇头,“你呢?这样坚持不让我下山,是否不信我同样有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不!我信!”他比这府里的任何人都更明白她的本事,“但是身为一个男人,我希望自己能够为你撑起立片天,我希望你嫁给我之后无忧无虑,再也不用操心半点事。”
这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骄傲和自尊,他娶了她,就从来没想过要让她过上半点苦日子,如果可以,他想让她过那种养在蜜罐里的生活。
“若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又算是什么夫妻?”她淡淡的说着,沉静的眼里带着坚毅,看向前方,“我曾答应过,就算是陪着你吃腌糠菜也毫无怨言,更何况是这种时候?难道就许你对我好,不许我对你好了?”
闻言,任守一顿了下脚步,回头深情的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于紧紧的握着她。
“是!我们都要对彼此好!只是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对你的好能够多一点。”他脸上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坚持。
看着他脸上莫名的坚持,沈蔓娘笑着摇了摇头,回握住他的手,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谁比谁付出得多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此刻,她与他同行。
第8章(1)
夜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的房间里,一男一女彼此交缠着身躯,过了约莫一刻钟后,两人各自披了一件外裳,女人坐在床边,男人坐在桌子边喝水,说起话来。
“刚得到消息,那任家的船烧得连龙骨都断成两半,船舱里的东西只剩下一层灰了。”男人笑得开心,咕噜噜灌下一大口茶水。
女人抿着唇笑,“可不是,我也得到消息了,我们家那二小姐听说今早就入城直奔任家去了,只怕任家这次要栽跟头是真真切切的了。”
“呵!我就说了,这事情包办给我,绝对没有问题!”男人,也就是沈家的二管事沈从嘉笑得得意。
那些人可都是他以前当水匪时的好兄弟,别的不说,在这水上点几把火、凿穿几艘船还是没问题的。他在心中得意的暗忖。
“呵!可不是!等到了明日,消息在城里全都传遍了,那任家迟早会大幅低价卖出产业,到时候我们可趁这个机会,把任家的势力也都收归自己所有,而沈家老头有了那些罪名,再加上他那副身子,怕是出不来了,这样沈家和任家就全掌握在我们手中,这样我们哪里还怕任守一那兔崽子说的那些威胁!”沈夫人的脸上同样是得意到不行。
本来她想以后能把沈家的家产全都留给儿子就不错了,谁知道还能多上首富任家的产业,这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沈从嘉放下了杯子,看着她问:“沈二小姐那里你可有把握?”
他们算计的对象还包括沈蔓娘,只因为她手上还握着沈家库房的钥匙,前些日子把她嫁出去的时候,他们搜过了她身上和她的屋子,却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这次用沈老爷相胁,不怕她不拿出来。
“放心吧!我早说了,那女人才是真正心软的人,会救她爹的,而沈老爷那病本就时好时坏的,到时候若真的归天了,她也不能说我说话不算话啊!”她娇笑着,脸上带过一抹阴冷。
“呵呵!那就好!”
两人又谈了几句,才熄了灯纷纷上床睡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或许是他们睡得最后一次好觉。
第二日一早,沈夫人打扮妥当了,就等着她引来的大鱼自动上门。
不到辰时,沈蔓娘的身影就出现在沈家厅堂,莫忧、莫怀两个丫鬟这次可是死死守在她两侧。
昨儿个让大少奶奶被小姐打了一巴掌,她们就已经十分自责了,今日若再出什么差错,她们大概就要拿把刀子抹了脖子给少爷赔罪了。
看着沈夫人那一脸得意的嘴脸,沈蔓娘连行礼都省了,直挺挺站着,冷淡的说:“说吧!今日找我来有何事?”
沈夫人摸了摸新擦上去的豆蒄,慢条斯理的说:“我说……今儿个找你还真有大事,有关老爷的。”
老实说,大娘找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她根本一点都不想知道也不想理会,但带信的人说了是有关她爹的事,她不得不回来一趟。
“有事你就直说吧!我不想听这些不相干的话。”
沈夫人呵呵笑着,但那笑声让人感觉仿佛有条毒蛇蜿蜒在皮肤上,冰冷得教人发麻,“那我就直说了,于情于理,你都不是沈家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说沈家库房让你管着也不合适,你就直接把钥匙交出来吧!”
看着眼前这眼底藏着贪婪的女人,沈蔓娘在心中冷笑,果然如此,她还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呢!不过又是老调重弹。
“这不可能!爹说过让我保管着库房钥匙,到时候交给下一任家主,现在爹虽然身陷囹囫,但可还没决定这沈家要交到谁的手上,我不能把东西交出去。”
沈家的库房分做两个,一个是外库房,用来存放一些碗盘珠宝古董,来往送礼用的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一个则是沈蔓娘管着的内库房,凡是大笔的银两、黄金、稀珍珠宝等等,都是放在这内库房里,平时只进不出,由她看着。
当年爹会把内库房交给她管的主因,就是知道她向来瞧不上那些东西,不会动了贪心,他自然把那库房的钥匙给她收着,并且说了只有下一任家主才能从她这里拿回钥匙。
沈夫人早已垂诞这内库房许久,几次跟沈老爷讨要,他不是敷衍过去,就是直说她贪心太重,他放不下心。
总之这钥匙一直是沈夫人的一个结,一日没拿到,她就觉得自己儿子接了沈家的家业名不正言不顺。
“正是老爷现在身陷囹囫,我才要把这东西给收回来,要不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沈夫人刻意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瞄向她。
沈蔓娘忍着气,回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夫人用帕子捂着嘴笑,“还能什么意思,今儿个早上市井都传遍了!任家的盐船烧了,只怕接下来要赔出不少银两,某人这时候还拿着沈家库房的钥匙,谁知道会不会搬了沈家的银钱去填补任家这窟窿。”
站得脚酸了,沈蔓娘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下,她冷笑,“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见不得他人好,自己的肚子是黑的,就这样揣测他人的肚肠也不干净,殊不知这样的行为最可笑。”
“你——”被这么一反讽,沈夫人忍不住拍了桌子指着她。
“如果没有别的话要说,恕我告辞。”说完,沈蔓娘站起身就要走。
“站住!”她喝止了她,接着嘴角一勾,邪气的笑,“你就不想知道你爹怎么会惹上这牢狱之灾的吗?”
闻言,沈蔓娘停下脚步,快速的回过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喃喃道:“难道是你……”
沈夫人拍了拍手,宛如在奖励她的聪颖似的,“可不是?我们二小姐可就是聪慧,我这么一提点,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你……为什么?!”爹不是她的夫婿吗?为何要这样?
“为什么?你说我为什么呢?”沈夫人微笑反问,然后看着沈蔓娘那张几乎跟记忆中的某人相差无几的脸孔,不禁拔高了声音,恨恨说着,“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小贱人!一个个勾引老爷,我不过下手处理了几个不乖的,老爷对我从此就爱理不理的,他既然那样对我,我又何必顾念什么夫妻之情?!”
看着堂上一下正常、一下疯颠的女人,沈蔓娘只觉得不可置信。
说着,沈夫人突然轻叹一声,满是惋惜的说:“你说老爷这会病得都下不了床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二小姐的嘴硬,让他得撑着身子在那污秽之地待着,也不知道能够忍过几日呢?”
闻言,沈蔓娘很快的回过神来,明白对方是用她爹的命要换她手上的钥匙。
其实她没什么好犹豫的,那些东西她本来就不放在心上,只是爹应该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害他变成这样的竟是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枕边人!
因为没有犹豫,她自然也不需要讨价还价,她冷冷看向沈夫人,“好,一手放人,一手拿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