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心中虽有些疑问,但活到这把年纪了,也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间,只好持着小沙弥进寺里诵经去,把心底那些杂念抛开。
毕竟人生虽多苦,但是那苦却多是心中执念所致,假如放不下,便无法脱离,只希望那位姑娘能够自己看开这点。
另一边的沈蔓娘顺着绿草茵茵的小路一路往后山走,穿过了一片矮树丛之后,在一片石壁后,终于看见那小沙弥所说的放生池和石壁碑林。
刚穿过石壁,只见一汪清澈泉水从山岩中倾泻而下,泉水汇集在下头大约丈余的潭子里,里头可看见莲叶片片,偶尔还可见几尾带着鲜艳鳞片的鱼儿在水里头穿梭来去。
池子边立了一块块的石碑,有些刻上经文,有些则刻有古人留下来的文章,蒙刻在石头上的字,经过多少年来的风吹雨打,多多少少有些磨损了,幸好这无损于后人欣赏,反而替那一块块石碑增加了不少历经风霜的痕迹,别有风味。
对于那一汪清澈的泉水,沈蔓娘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随后挪动脚步走进那一片密集交错的碑林之中,一块块慢慢欣赏,偶尔看到自己有兴趣的,就停了下来,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便伸出手指随着石碑上的刻痕,轻轻描绘。
她不知道自己在碑林里花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即使还戴着帷帽,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难受。
沈蔓娘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晕眩,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强撑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刚刚的潭水边,才蹲下身来想洗去手上的泥尘。
只是刚蹲下、低了头,头顶帷帽上的面纱就有些碍手碍脚的沾湿了不少,她便空出一只手想把那面纱给稍稍撩开,不料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后头响起,她陡然一惊,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的就这么跌入潭子里。
随着那一声落水声,任守一整个人都糟了,楞了一会儿,才连忙冲上前去,打算跳进潭子里救人。
这潭子看起来虽不深,但是也有快半个人高,更何况这潭子里长年养鱼、养莲,几乎从未清过潭底,底下的污泥想必也是厚厚的一层,本来人在水中就难以施力,更何况是踩着滑脚的一摊泥潭?
沈蔓娘刚跌入水中的时候,一时惊慌之下,脚还蹬了几下,却只把潭泥给瞪了起来,让潭水变得混浊不已,自己的眼睛顿时也变得又痛又刺,整个人只觉得沉重的水拉着衣服让她往下沉……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将她托起,她自然而然往那温暖的地方靠去。
任守一一下水便在混浊的水里着实找了好一番,所幸潭子并不大,他终于抓到了她的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一身狼狈的上了岸,沈蔓娘被他翻了身子半趴在地上,整个人无法控制的吐着脏水,一双眼因为染了污物而发红,小脸更是白得可怕,身子抖抖瑟瑟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任守一看着她,心里又心疼又愧疚,没想过只是喊了她一声姑娘,竟会吓到她,害她跌进潭水里。
其实这时他本应跟着友人下山了,但心里总记挂着那抹倩影,便心血来潮的决定上山走走、散散心,不料能再遇见她。
再相遇,他忍不住闭口唤了她,谁知——“姑娘,你还好吧?”她那凄惨的模样让他十分担忧,不禁关心的问着。
沈蔓娘只觉得五脏六肺好像都要让自己给吐了出来一样,偏偏还是觉得嘴里都是那潭水底的烂泥味。
八、九月的天,已然入了秋,虽说平常不感觉冷,但是身处在这山里,全身又泡了水,被这山风一吹,她也忍不住全身蜂缩、颤抖着。
种种的不适让她对于那个救自己一命的恩人的问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又被多问了几次之后,才终于苍白着一张脸、摇晃着身子打算站起来答谢。
“多多谢这位公子了!我……我没事!”她很想表现出一点都没事的样子,但是那苍白的神色、一身的狼损,让她的话大大打了折扣。
原本就沙哑的声音因为刚刚干呕的关系更显得粗嘎难闻,她不禁越说越小声。
任守一如果真的只是纯粹路过救人,那么他就应该就她的话顺势接过这感谢后,顶多将人送到寺里有人烟的地方,便可直接转身潇洒离去,只是不说刚刚似乎是他猛然出声才让她跌进潭子里的,就是看在这个人是她的分上,他也不忍心就这么直接离开。
想着,他解下身上还穿着的外氅披在她身上,轻声说:“姑娘不必谢我,说来是我惊扰了姑娘,才会害姑娘不小心落水,本就是我的不是,收了这感谢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
沈蔓娘一听这话,又仔细听了听这声音——的确是她落水前听到的那声音,顿时沉默不语。
虽说她落水的确是他害的,但怎么说人也是他救的,两相抵销,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恰当,她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
她一不说话,任守一反而觉得自己是真让她生气了,平日那不羁的样子没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着急。
“姑娘,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见你一个姑娘家蹲在水边,担心你该不会是迷了路或者是……”想做什么傻事,后头这话没说完,他马上就收了嘴,然后傻傻的对着她尴尬的笑着。
第2章(2)
沈蔓娘只是不爱说话却不傻,听他这么说也知道那没说完的话是想说些什么。
她的唇角淡淡勾起一抹弧度,声音轻轻的说:“不管如何,多谢公子好意。”
她不过是嘴角轻扬,但这甚至不算是笑容的笑,就让任守一有些恍神了。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乱了。
这个发现、这个感觉他不能说好,甚至理智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已经定了亲的男人,最好现在赶紧远离这姑娘,偏偏他无法做到,脚甚至像扎了根似的,粘在原地不肯动弹。
不!应该说即使动了也是跟随着那姑娘移动的方向。
看着眼前男人傻楞楞的样子,沈蔓娘暗自猜测他或许是哪家不知世事的公子出来游玩。
她站直了身子,虽然还是有些冷意,但她知道于礼她不应该收下身上这件温暖的大氅,只能脱了下来,递还给他,“公子,这大氅虽然已经被我弄湿了,但还是还给你吧。”
沈蔓娘这举动让任守一心中顿时有些不悦,他抖了抖衣服,强势的又披在她身上,甚至主动替她将脖子上的系带给仔仔细细地绑好,还心细的打了个结,接着他仔细的看了又看,确定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大氅里头,才满意的笑了笑。
他那孩子气的笑容让她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虽说她还想脱去大整还给人家,偏偏那系带绑得死紧,不说平日她要解开也得花点时间,就说现在刚泡了水、手还抖着的她,要想解开就得更花时间了。
罢了!反正这大氅也给她弄湿了,顶多回家的时候她别穿下车让人说闲话,到时候洗净了再看要怎么送还给他。
这么想着,她也没再动手去解系带,而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就多谢公子好意,还请公子留下贵府所在,等我回去后把大氅洗净了,就请人送回去。”
“不用客气!不过就是一件衣服而已。”见她打算收下自己的好意,他还巴不得能多送她几件,哪里会在意她是否要送还东西。
“公子不收回,岂不是让我有贪人财物之嫌?”她轻皱着眉道。
见她面露不悦,他连忙急急忙忙辩解,“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真的不用急着还我,呃……我是见姑娘的衣裳都挺单薄的……还有你的声音像是喝多了水、受了寒,给咳哑了,想来还是穿得保暖一点好些……”
她耸耸肩,打断了他的话,眼神直勾勾看着他,“我的嗓子本来就是这样了。”
她刚刚还在想怎么这个男人对于她粗哑的嗓子没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他一开始就误会了,还以为她的嗓子是因为刚刚呛水咳哑的。
听她说得直接,任守一这时候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瞧瞧他从刚刚到现在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口舌如此蠢笨,像个呆瓜一样在她面前怎么做、怎么说都不对,没表现出自己的风度也就罢了,还几乎无时无刻的都在犯傻出糗。
沈蔓娘对于自己突然说出这件事也很意外,毕竟眼前不过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说出这件事对她的名声没有任何好处,但是看到他有些颠三倒四的想解释,她不想让他以为这嗓音是他所害,也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将实话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她不禁认真的想看看他的反应,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如其他人一样,对于她这粗如磨砂般的嗓音打心底嫌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人的想法,只是直觉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跟别人不一样……
任守一的嘴张张合合了几次,最后终于让他硬挤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有几个药茶的方子对嗓子好,要不我煮点给你喝?呃,不对,应该是我把方子写给你,然后你去抓了药,自己煮来喝。”
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再看向他一双大眼里满是真挚,她脸上绽放了一个自己都没发觉、浅淡却放松的笑容。
“谢谢。”
“不……不客气。”他再次被她的笑容给迷了魂,结结巴巴的说着。
沈蔓娘看着他又开始犯傻,摇了摇头,这次没再多说话,而是自己接起落在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拒绝了他的跟随,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徒步走下山。
任守一远远跟着却不曾靠近,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担心,没多想什么,然而一双眼睛却再也无法放开眼前那抹身影。
沈蔓娘对于后头那个傻气男人的举动一无所知,只是淡淡的抿嘴笑着。
她想,她会记着,曾经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不嫌弃她的哑嗓子,甚至还傻楞楞的想要煮茶给她喝,她会永远记着,即使这辈子再也不会再见到他——在她还不明白的时候,心里却已经悄悄将那人仔仔细细的刻印在心上。
沈任两家办喜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两家的府邸镑自张灯结彩自是不必说,就是沈蔓娘住的偏僻院落也不一样了,往日安安静静的环境因为府里的热闹,不时也可以听见锣鼓声,或者是下人们纷纷扰扰的喧闹声。
在任家过来迎亲的前一晚,沈柔娘特地来找沈蔓娘,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一路上状似热络的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妹妹,你都已经记入娘的名下了,说来也是我们沈家的嫡女,怎么能老住那种偏僻的院落,等等我带你去你的新住所,那里布置得可好了。”
沈蔓娘打心底不想理会她,尤其是她那明明就不想靠近却硬装出来的亲热,让她看了很不舒服,连忙出声推拒,“不了,我在现在的院子里住得很好,就不用换地方了。”
听她那声音又粗又低的,在这夜里听起来格外吓人,沈柔娘忍住想摸上手臂上鸡皮疙瘩的冲动,硬是装出一抹亲切的笑,“先别拒绝得这么快,看看屋子再说吧,这可是我跟娘的心意。”
沈蔓娘被她拉着走进一个小院子里,一进院子就见几个丫鬟站在外头开门、打帘子,刚进门坐下,又马上有两个小丫鬟上点心茶水,一个个安静得很、手脚利落,看得出来规矩很好。
她看着手上的杯子,那浅黄色的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听沈柔娘滔滔不绝的介绍这院落。
“这院落可是娘吩咐人要好好布置的,这里的东西件件都是名贵的不说,就是这屋子里伺候的人,也都是调教得极好,绝对守规矩,想来妹妹过来住下,一定会顺心。”沈柔娘打量了四周一眼,又让人去捧了一盒首饰过来,语气又妒又羡的说:“妹妹瞧瞧,这一盒子的首饰都是娘给的,有些是我求都求不来的,这下可全让妹妹得去了。”
看了她一眼,沈蔓娘语气平淡的说:“姊姊若是想要,不妨自己拿走,这院子就是让你来住也不是问题。”
她们母女俩自己脑子不好,也以为她的脑子不好了?
她们买东西用的银两都是从她那里支用的,这盒子里的东西花了多少钱、她们自己的首饰又花了多少银两,她会不知道吗?真以为随便示几句好就可以把人当傻子耍吗?
沈柔娘一脸悻悻然,把手里的东西又丢回盒子里,脸上那妒羡的表情也换了下去,心中却不悦的暗骂着。
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要不是为了明儿个的计画,哪能让你在这里嚣张!她在心里胡乱咒骂了一番,但一想到明天的计画,还是咬着牙忍了下来。
“呵呵~妹妹真是爱说笑,这既然是给妹妹准备的,我哪有抢的道理,不过是称赞几句罢了。”说着,她还懊恼的挥了挥帕子,“是我话说得不好,让妹妹误会了吧?!”
沈蔓娘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误会大家心里各自明白就好,反正她只想自己安居一地,并不想和她们母女俩起什么冲突,在她们没惹恼她的前提下,她愿意表面上和她们和平共处。
“没有误会,假如无事我就先走了。”她不想惹她们,却不代表自己没有脾气,可以一直让她们耍着玩,反正她已经不想知道她们在玩什么花招了。
当然,身为一个庶女,是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脾气,毕竟她以后的日子好过与否与未来的婚事都掌握在嫡母手上。
但是对于她来说,她没恨得去做出什么不利她们母女俩的事就已经是对她个人气度的最大挑战了,就别指望她还能和和气气的对待这对母女,甚至像其他家的庶女一样处处巴结了。
让她就这么走了?那怎么行?沈柔娘吃了一惊,心中暗跳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伸出手抓住了她。
沈蔓娘的视线顺着自己被抓的手看向沈柔娘,眉头轻皱,无声的望着她,像是在询问到底还有何事。
被那黑眸这样一盯,沈柔娘莫名有些心虚,但是她很快就掩饰掉那抹心慌,连忙娇笑说着,“妹妹何必急着回去?这回去的路上许多小门都已经落了锁,何必去扰那些小厮们的清梦?更何况明日就是我的大好日子,这新院子也都收拾妥当了,不如妹妹就先留下来住一晚如何?跟我好好聊聊女人家的心事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