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儿都好,就是在人前慌张这一点不好。」沭策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有耐心地替她搓暖。「不要当自个儿哪儿有错,因那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为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感到伤心或害怕,知道吗?」
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在她望进沭策平静似水的眼眸中时,镇定似的渐渐缓和了下来。
她侧过脸庞瞧了瞧,果然在不远处看见花叔与花婶又再次偷偷跟在后头,而两人脸上都带着鼓励的笑意。
她深吸了口气,「我再去试试。」
「嗯。」
按着项南给的店名和地址,稍稍冷静下来的苏默一路向人打探问路,在大道和小巷中来回穿梭。
当她终于买好那些指定的特产,两手拎着大包小包打算走回原处时,一转身,即迎上了四下朝她投来的众多目光,她低首瞧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现下有多醒目。
「姑娘?」沐策在她久久不动时,担心地走至她的身旁问。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在瞧我……」
「那就对他们笑吧,谁瞧你,你就对谁笑。」沐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伸出援手。
「笑?」
「嗯,笑得愈甜愈好。」关于这点,他是很有把握的,因他也曾被她那笑勾得差点回不了魂。
苏默半信半疑地转过头去,硬着头皮对着几个直打量着她的路人缓缓漾出一笑,在他们愣了愣后,她试着放松全身紧绷的肌肉,诚心诚意地对他们亮出她在桃花山上时常可见到的笑餍。
半晌过后,她止不住地睁大了眼,因回报她的,既不是鄙夷轻慢的眼神,也不是偶尔可见的同情,他们竟也对她笑了?
此刻那些路人面上腼覥的笑意,在她眼中看来,就像深秋重云密布的天际里,一束束羞涩示人的阳光,那份暖意,不但珍贵,还一下子赶走了她遍身的寒冷。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三姑娘可明白?」沐策边说边取走她手边一半的东西,微笑地向她示意继续前行。
苏默按下满腔激越的心绪,不让它在面上显山露水,她朝他重重一点头,再次迈开了步子。
当他俩回到别邸前,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项南在接过一大堆特产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默的神色。
「如何?」好像脸不似昨日那么白了,看样子是又有进步了。
她扬起唇角,「我很好。」
「没逞强?」花叔不放心拉过她一手,小心地诊起她的脉。
「真没逞强,这回我没两眼发黑也没喘。」她的害怕,她的心结,总有天她会自己跨过去的。
花婶忍不住想拭泪,「姑娘已做得很好了……」
「待会儿就要用膳了,表舅公你们先去梳洗一下吧。」腹中早就饿得咕咕叫的项南,领着他们往自家别邸走。
早就看出她不对劲之处的沐策,在进了别邸领她到了她的房里后,只是关上了房门站在房内并未离去。
「娘子啊娘子。」他朝一直面向着角落的她低唤。
「嗯?」
他伸长了两臂,对她敞开了他的怀抱,「别再忍了,有我在这,你想做什么都行。」
苏默一怔,而后毫不迟疑地扑进他的怀里,感觉他的体温烫热了她的面颊时,也同时温热了她的眼眶。
勾曳而出的泪水,一下子即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自在街上就一直忍耐着的她,禁不住回想起自小以来的种种过往,那些怨尤的,委屈的,不甘的,愤怒的,曾咬牙忍着的,以及今日所见的一切……突然间,她觉得她厚实的心墙好似崩塌了一角,只因为在回来的一路上,那些路人所给她的过于和善的笑意。
伴随着不受控制的眼泪,那些曾经刮也刮不去、抛也抛不掉的陈伤,好像,也随着她的泪水悄悄流尽了……
也不知她究竟哭了多久,待苏默回过神来,天色早就黑了,外头廊上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却也无人停下敲门打扰。
她拭净了面上的泪水,稳定下情绪后,仰首看向一直默默陪伴着的沐策。
「长工啊长工。」
「嗯?」他以指轻抚着她有些红肿的眼眶。
「姑娘想回家。」她很想就这么赖在他的怀里一步也不要再动了,她一点也不想去云京面对那些麻烦的人与事。
「待事情都办妥了,咱们就回家。」
「可我爹要我嫁人。」她有些不安地蹙着眉,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
「放心。」沐策自信十足地搂她入怀,「你这盆花不会长脚跑了的。」
她已经很想跑了。
***
抵达位在云京中的苏府当日,才下了马车被人领到了正厅不久,苏默环顾着四周就站在边上围观的苏府奴仆们,随即认出了不少熟面扎,而那些面孔,曾在她小时候令她印象十分深刻过。
站在厅中聆听着纷至沓来的窃窃私语,苏默索性闭上眼回想着沐策的脸庞,并在嘴边轻声低喃。
「萝卜萝卜萝卜……」
站在她身旁的花婶忍不住问:「姑娘,你在说什么?」
「没事,我念咒。」她家长工说了,此乃沐氏名咒保证管用。
等了好阵子,苏府的当家主母总算是现身了。
苏默睁开眼,再次见到坐在主位上的那张脸庞后,出乎她意外的,她竟发现自己此刻无悲也无喜。
回溯起记忆的源头,在那时光的长河里,苏默对于眼前的这名苏夫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恨,虽说她的脚是因苏夫人而残这点没错,说到底,苏夫人也就是恨她身为外室的娘亲,为人子女的她没处躲,也只能代母生生受着这份恨意了。
因此她将这跛了的右脚当作偿还的代价,每每心头难过时,她就会告诉自己,这样也好,至少母业子还,这下两不相欠了。
在苏府里,虽说她爹终究还是认了她,表面上也给了她一个苏三姑娘的名分,可私底下,她自小就在下人堆里长大,衣食住行用度,也都与下人相同,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只是她姓苏罢了。
长久以来,在这对苏氏夫妻的眼中,她就是个下人般的存在,倘若苏二娘没将她给送至桃花山上,或许她这辈子,就会一直待在苏府的厨房里当个厨娘,或是被发配到自家药铺里当个捉药的雇员。
既然他们皆将她当成下人看待,那么,她就将他们当成雇用她的东家视之吧,也不知怎地,当她这么想时,一直沉在她心头的那个担子,就似解开了禁锢般,反而令她觉得轻松多了。
沐策在家破人亡后,能对往事举重若轻,她又为何不能?再怎么说,眼前的事都是上一代的恩怨所引起,真与她无关,她何以不能轻轻地将它放下,再跳出这个永无宁日的圈子去?她实在是不想再与他们,也不想和那些陈年旧事搅和下去了。
一鼓作气向她说明了与九王爷府上下人结亲之事后,坐在厅上的苏夫人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碗,有些不解地看着站在厅中的苏默。
令日一见,苏默不再似从前般,见了人总像只受惊的兔子躲躲藏藏,相反的,这回她像棵新生的小树笔直地站着。
一开始时她还能正眼看人,面上尽是写着恭谨,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很明显地走神,走神后不多会儿,她又接着两眼频转,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她索性望着头顶上的厅堂横梁发呆,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就像是不小心走错了什么地方。
苏夫人忍不住出声问着不知种游到哪去了的她。
「我说的你究竟听见了没?」
「听见了。」苏默自无边的漫想中勉强拉回神,定了定眼后,才看向这位也曾是她心结之一的人。
苏夫人扬手一挥,「那你就等着出阁吧,王府那方面日前已派人来下了聘。」
「我不嫁。」她站直了身子,坦然将话说出口后,忽然觉得以往曾让她觉得难堪的往事,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存在。
既然亲情强求不来,那她就当自个儿是下人吧,在苏府当了那么多年的下人,她也从没领过什么月钱,如今她也看开了,她决定就开革这位老看她不顺眼的东家,带着一家老小自立门户去。
从没想过个性温顺的她竟会反抗,苏夫人难以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我非有价之物,不卖亦不嫁。」苏默微笑地看着她惊愕的神色。
「你……」
她从容地再道,「这婚事我是不会从的,若夫人您真嫌我碍眼,那将我逐出苏府从此断绝往来就是,嫁人为妾这一事,真不可能。」
「夫人!」花婶赶在气抖的苏夫人发作前急着抢先开口,「小姐一路奔波也着实累了,依我看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
苏夫人再三瞪了瞪苏默那副打定主意的模样,满心愤懑之余,抬手指示着身旁的伴妇。
「将她关在后院的小房里,待她哪时改变心意再放她出来!」
对于这个下场,苏默并不意外,因此当她独自一人被送至后院的一座小房,环顾着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环境时,她反倒觉得有种放松感,至少,她不必继续与外头的人们处在一块,再时不时地念起沐氏名咒。
当她点亮房里的烛光时,一道柔和的男音忽地在她身后响起。
「姑娘可确实拒绝婚事了?」
她侧过脸,无辜地看着打从一进京就不见人影,到了这时才偷偷溜进府里与她会合的长工。
「拒了,也被关在这儿了。」她怀疑地问向逼她做坏人的他,「你说你这计划真能成吗?」
身为主谋的他拍拍她的脸蛋,「要有耐心。」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食物在烧烤过后的诱人香气,苏默见他走至窗边取了个小提篮,拿至桌边打开提篮后,里头有盔已经片好的烤鸭,还有数碟不知名的小菜。
「这是哪来的?」饿了一晚尚未用膳的她,眉开眼笑地在桌边坐下。
他忙着替她布菜,「大街上买的,尝尝长工的家乡味。」
「没人认出你?」他居然上街去晃?
「没,进了京后我就在脸上做了小小的修饰。」人们是很依赖记忆的,他在脸上贴了大把胡子,又是一袭黑衣黑裤纯粹下人的服饰,任谁也没想到以往光鲜亮丽的沐家二少,就站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排着队买烤鸭。
此刻吃在他嘴里的,是属于乡愁的滋味吧?苏默不语地看着他斯文的吃相,她不知在他回来云京后,心境上是否有了什么变化,或是在京城里遇见了什么人,虽说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常,面上总是无风无雨的,可她总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什么正在悄悄改变。
第6章(2)
安静地用完晚膳后,在沐策烹起茶时,她忍不住想找话题打破这片沉默。
「听远亲说,在你二十岁那年,你在京中风光无限?」项南说了,他乃开国以来史上第一人连中三元,又如此年少,当时就连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给他为妻。
他不以为然,「不过就是个殿试而已。」
「听说陛下自从殿试一见后,对你甚是赞赏。」
「可我偏看他那张脸不顺眼。」现下想想,当时他的直觉也真准确。
她一愣,「啊?」
「就连老天也不要我为他卖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怀里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里打湿后,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腻。
「此话怎说?」
「在殿试后不久,我因母丧故须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后,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职的。」
她转眼想了想,「后来出了你爹那事?」
「对,孝期最后一年我沐家惹来了大祸,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后还被夺了功名,你说,这不是天意吗?」他交握着十指侃侃而谈。
「你不在意吗?辛苦得来的功名就这么付诸东流了。」再怎么说也是寒窗数年。
「功名利禄早晚皆是粪土,何须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无不老的青春,当然也无永远的富贵荣华,更没有不变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过平淡,甚至可说是丝毫不在乎,苏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觉得,他的想法很玎能是有些脱于常轨。
「难道说……你其实并不想为官?」他不会是只想去测测自个儿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对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这样……
「为何?」她一手抚着额,总觉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认为我能当。」沐策往身后的椅背一靠,慢条斯理地说着,「举个例来说,当个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诚,如何清?当个贪官吧,百姓又没对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对不住他们?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场就非得择其一不可。」
「不想当文官,你也能当个武将吧?单凭你的家世渊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扬边陲,为国建立功业?」她总觉得他还是有选择的。
他一脸的敬谢不敏,「然后被派到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长期驻守,不是一年到头看着塞外滚滚黄沙,就是陪着一大群离乡背井的怨男戎马一生?」
那得多闷多无聊啊!苏默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样的日子跟坐牢其实也相去不远,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环境里熬了那么久后,最终也守不住一颗都快荒芜的心.
「说实话,我既不想忠君,对家国也无大爱,更无心勤政于百姓,你说,我当官做什么?」既是无心也无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负天下人了。
她浅浅一笑,「当长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脸自得得很。
「这点出息就够了?」
他伸臂一探,将她拥进怀里,满足地呴着她发间的香气。
「只要能让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过得像喝甜水般,对我来说,是够出息了。」谁说每个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梦想就是这么微小和简单。
苏默在他亲吻起她的耳朵,渐渐连亲带咬后,忍不住缩着眉头,怕痒地闪避着。
沐策将目标改挪向她细致的颈项,大掌挪至她的背后托住她,双唇轻触上她的颐项,下一会儿,他微侧着头,伸指撩开她的衣领,唇舌缓缓滑至她的后颈,温热漏渭的触感滑过她的颈间,引燃了一片令人战栗的灼热,她睁开眼,侧首看向他,蓦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蕴藏的热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气息中,他款款对她一笑,低首将一吻印在她光洁的额际上。
「这两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有些沙哑地问,也不知他一声不响地跑哪去了。
「在忙着准备解决苏老爷嫁女之事,兔崽子的头痛家务事,以及两件师门间的小事。」他将她拉来坐至他的腿上,很不错地收拢了双臂将她环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