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点时间才剥完一盆栗子的他,看着苏默站在灶台前的身影,恍然地忆起,数月前他们三人是如何合力将他这条命给救回来的。
也不知他们三人是否曾拜过什么世外高人为师,当初她说他们分工合作才能治好他的伤,实际上也确是如此。
当初狱卒奉命废去他一身的武功,故刻意挑断的筋脉,已被手艺高明的花婶接了起来,她还刮去他背后的腐肉,缝合好鞭伤所造成的伤口,花叔则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才将他身上所有骨断骨裂的地方接回,并在口中叨叨念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强押着他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躺了三个月,而苏默,她最后还是查清楚了他身上总共中几种毒,为了这五种效果不同的慢性毒,每日他一睁眼,就可瞧见苏默手捧着一只药碗站在他的床前,每日在他即将闭眼入睡前,站在他床前的,也定还是捧着另一碗不同汤药的她。
浓郁的药香,日日充斥在这座位在山顶上的宅子里,花叔三不五时拿着自制的伤药往他的身上敷,花婶天天都笑咪咪地拿着金针往他的身上扎,家中负责掌杓的苏默,更是巴不得他能多生出两个胃袋似的,动不动就拿食物往他的嘴里塞。
经历过三年的黑牢生涯,他本以为他的手脚就注定得废了,可经过他们的妙手回春后,身上该好的地方,渐渐地有了起色;该长肉的地万,终于不再瘦骨嶙峋,风一吹就跑;他的面色也不再蜡黄,经过上等药材的滋润后,现下时不时还能在他颊上浮出两朵健康的红晕。
聆听着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的,沐策自窗口向外看去,与暖气相融的厨房相较下,寒风剖面的外头,山林中的雪势出乎意料的大,乱琼碎玉染白了群山,天际也灰茫茫的迷蒙成一片。
也不知那对花氏夫妇现下驾车走到哪儿了……这几日来,他们俩每日都忙着下山采买吃食,以免再过阵子大雪封山后,他们一家四口会饿死在这座山头上。
他掉过头来,灶前的苏默已清理好花叔一早去山潭里钓来的鱼儿,准备再次给他熬鱼汤收收伤口。望着她那道他已然熟悉的背影,他不禁细细地在脑海里回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事来。
自认识她起,他就听家中另两人一个叫她小姐,一个喊她三姑娘。听花叔说,他们夫妻俩是这位苏三姑娘家中的下仆,自从开药材店的苏老爷举家迁至云京后,他们两人就留下来与三姑娘一块住在这座桃花山山顶上相依为命。
只是,为何苏家会独留下她一人,而不携她一块进京呢?
站在灶台前的苏默,今日又将她那一头长发编成了一串发辫,搁在她的身后不让它妨碍她做事。灶台底下炉内的火苗,照亮了她那张虽是不施半点脂粉,可总给人种幽艳感的美丽脸庞。
虽然他从未开口过问,但她看上去,年纪约莫也有二十了,早已过了一般女子出阁的芳龄……他无声地再将视线往下挪移,注视着她那只跛了的右脚,隐隐约约的心疼,又再次在他的胸臆里凭添了些许,他想,或许这就是她至今尚未嫁人的原因。
当灶台上那锅炖肉的香气充满了整间厨房时,沐策定眼数了数她忙碌的成果。
「今儿个菜色这么丰盛?」不是还有小半个月才过年吗?
「鱼汤是给你补骨头收伤口的,炖兔肉是希望你胃口变佳多吃些好长肉的。」
苏默头也没回地向他解释,「角落边的参汤,是给你补气的。」
自心底深处骤然升起的感激,顿时将沐策的心房充填得饱饱满满的,他有些承受不起地别开了目光,转首投向窗外在雪势中不见身影的远山,不再投映在她总是为他辛苦的背影上。
苏默忙了一会儿,转身见他呆愣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遂自一旁煎药专用的小炉上为他倒了一碗参汤,待碗身不那么烫手后,才拉过他掌心要他捧着慢慢喝。
「暖暖手。」
沐策低下头看着这碗由多年老参久熬而成的参汤,色泽金黄莹莹如蜜,虽是固元补气,却也一眼即可看出此物价高难得,可苏默却像是不要钱似的,总是日日熬给他当水喝。
「下回开窗前,记得先添件衣裳。」她去房里找来一仵花婶亲手为他缝制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再顺手替他掩上身后的窗扇,「你的身子还没大好,尤其是浑身上下的骨头,可半点也受不得寒气。」
「我……」他犹豫地启口,可话到了嘴边,却反而不知该怎表达才是。
「嗯?」
「没什么。」
「咱们来做今日的功课吧。」她端来一只大铜盆,在盆中兑好了烫脚用的热水,然后拉过一张小凳坐在他的面前,脱去他的鞋袜撩高他的裤管。
沐策看着她熟练地在膝上置了一张干净的布巾,将他泡热了的一脚搁在上头,擦干了水珠后,拿起那一大盒她也不知加了什么配方的药膏,仔细按压着他脚底的穴道,而后一双小手由下而上,缓慢游移至他酸疼的膝盖替他推拿,一点一滴的,舒缓了这三年来总在冬夜里折腾着他的疼痛。
一开始,他还会拒绝她这等过于亲昵的举措,可她总是满口的医者父母心,说既是父母,那还能对他起什么心思?等到时日一久,他也就渐渐习惯成自然,那个曾留在嘴里的「不」字,看在她如此期望他恢复健康的份上,也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疼不?」在他额上冒出颗颗细汗时,她抬起头来柔声问着。
「还好。」
「会疼就说,别装闷葫芦忍着啊。」她放下他的脚浸回热水里,再捞起另一只来。
「知道了。」
「今早起来时花婶有没有给你扎针?」苏默一贯地问着,很怕那个忘性大的花婶今日又落下了。
「扎了,她没忘。」
「昨儿夜里没听见你咳,胸骨还疼吗?」两脚都推拿过一回后,她打湿两条方巾,热烘烘地敷在他的膝盖上。
他这才想起她就睡在他的隔壁房,「好多了,睡前有照你的吩咐用热巾敷过再睡。」
答完这些她每日必定会问的话后,他俩便不再言语。沐策不语地看着她,那目光看得是如此认真专注,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你怎一直盯着我瞧?」她抬首望进他那双写满了疑惑的眼眸。
「有些话,我想问问。」他闷在腹里已经很久了。
她很大方,「问吧。」
「为何要救我?」
「想救就救了。」这算什么问题?她是个医者,难道要她见死不救?
「就算我来路不明?」救起他的那一日,想必她定也发现那两副手铐和脚镖了。
「你一直很介意这事?」她拍拍伯的膝盖,没想到他这个该好好养病的病人,脑袋竟那么不安分,没事还想东想西想那么多。
「是如此。」长年培养出来的疑心,让他即使再怎么感谢她对他的恩情,他却不能告诉自己可以放下怀疑,全然地去相信这份善意。
苏默沉吟了一会儿,以布巾擦去手上的药膏,起身走至厨房的小碗柜前拉开其中一只抽屉,取出一封两个月前收到的来信。
「这儿有封信,你瞧瞧。」她将信递给他,接着又坐回他的面前,拿起药膏继续未完的工作。
看完全信后,为信中内容大为震惊的沐策,抽回还搁在她膝上的一脚霍然站起,但早有准备的苏默,很快地即伸出两掌把他给压回原位坐下。
「别乱动,不治好来,你是想在日后像我一样当个跛子吗?」就知道他会有这种反应。
沐策一把捉住她的皓腕,神色森然地眯细了一双眼。
「你如何知晓我是何人?」
「三年多前,我曾在云京的大街上见过你一面。」她不慌不忙地拉开他那一根根用力过度的手指。
他的声音顿时再添几分冷意,「如此说来,你是刻意救我?」
「非也。」苏默小心地避开他那盯得人浑身发毛的目光,「那日救你时,一开始我并未认出你来,因此我并非是刻意救你,直到你的脸消肿了,这才认出你是何人。因我不知你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所以才写了封家信去问问嫁至云京的家姐,而这,便是回信。」
他身在此处之事,既然她的亲人已知情,那么她的亲人是否会告知他人,或是不经意透露给与他此案有关之人……
看出他八成在想些什么的苏默,直接截断他脑中的想法,「放心,在信中我就是随口一问,并未说出你在此地,我没打算将你供出来的。」
沭策沉默地看着她在说完这话后,便又十指节奏有致地在他膝上按着。
「你图什么?」这些年来,看遍了朝中生态与京中人情冷暖后,他不得不这么问,也难以阻止自己将人性的品格,再次阴险地放在天秤上来衡量。
「别自抬身价了。」苏默没好气地赏他一记白眼,「本姑娘有屋有田且银钱不缺,再者,你有罪无罪,那也与我无关,我不过就是半路经过,再顺手救了你而已。」
真只是这样?
「不信?」她看着他眉心千千结的模样,「那就等着日久见人心吧。话说回来,你一个被革了功名,还被诛了九族的流刑之徒,又能让我图些什么呢?」
他明显地放松了身子,「这话说的也是……」如今的他,无势无钱无利,即使榨干了他也生不出什么油水,她的确是没法在他身上得什么好处。
「好了,别再多想,把参汤喝完后躺着歇歇,我去柴房拿些柴火来添。」
「姑娘。」沐策轻唤住收拾好铜盆正要走的她。
她侧过芳颊,「嗯?」
他总觉得他必须说清楚,「我非刻意私逃,是押囚宫们见我病重,故将我弃之等死。」
「我知道。」苏默点点头,并没有说破他其实不是被弃之等死,而是遭人踹断了胸骨欲置于死地。
「留我在这,日后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对于这些救了他一命的恩人,他并不希望住在山顶与世无争的他们,将可能会因他的缘故,进而打搅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苏默好笑地道:「能添早添了,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麻烦?你安心住着养伤就是。」
第2章(1)
「马养大了可以拉,鸡养肥了可以杀,人养壮了嘛……」
当苏默的话尾一落,与她同处在一屋内的花氏夫妻,也随之移过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说不动地直盯着沭策猛瞧。
背后突然泛过的阵阵寒意,令沐策的身子抖了抖,他有些不安地看向突有此言的苏默。
当初是谁说家中不差一双筷子的?
也才过了一个冬日而已,怎么这话就全都走调变了样?
「我去修后院鸡棚的棚架。」他冷静的站起,决定先逃出这三张看似对他张大的虎口再说。
迎面漫舞而来的融融东风,早已取代了冷冽的霜雪,在今年大地翮然回春,风暖花开的时分.沐策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简单地修好最近漏雨的棚架,沐策以袖拭去了额上的汗水,想去厨房烧壶水解解渴,却没想,一脚踏进厨房就见到一个时辰前遗在厅里的苏默,窝在药炉旁打起了瞌睡,在她的手上,还拿着那柄用来扬风的小蒲扇。
泛着白烟的药炉,咕噜噜的响声并没有将苏默吵醒,他凝视着她眼底下明显的暗影,想起了这大半年来,她是如何地为他辛苦奔忙、如何细心地照顾着他的,同时他亦想起,一个近来总让他在夜里辗转难以入眠的问题。
他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
如今他的身子大致上都好了,再这么继续待在恩人的家中长住下去,是否也太不要脸面了些?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不知何时已醒来的苏默,看他像尊木人瞪着地板动也不动,便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醒醒。
「在想……」他沉吟了一会儿,「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苏默沉默了半晌,替他倒了碗他喝惯了的参汤摆在小桌上。
「想走了?」她说着说着就拉过他的手,「先过来让我摸摸。」
他摊平掌心搁在桌面上,不解地看着她面上的郁色。
她松开长指,「表面上是好个九成了,只是你遭罪的时间太过长久,若是不好好调理,怕是日后有苦头吃了。」
「多谢三姑娘有心。」不想积欠的人情愈欠愈多,拖在这儿的时间愈耗愈久,沐策下定了决心。
「下山后,你打算上哪去?」苏默不急着拦他,反而想先摸清楚他的心思。
他平静地道:「我想回京看看。」
三年多来,他没机会去为已死的父亲上炷香,也还未将他们的尸骨自管家安排的地点迁出,带回故里安葬。如今邀天之幸他已脱离桎梏算是个自由身了,为了那些一直以来悬在心上之事,他还是得寻个机会冒险回京去将它办妥。
「在云京,你可还有能正大光明与你见面的故交旧友?可有安全落脚的去处?」苏默颇现实地一一指出他没说出口的心事,「官府可知你未死也并未远赴雪漠流刑?你又可有把握,一旦返回京中将不被任何人认出来,不会再被押进牢里不见天日的关上几年?」陛下若是以为他真死了,那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他流年不利,又再次一个不走运……
沐策缓慢地抬起头来,不发一语地静看着这个总是照顾着他,也处处在为他设想的姑娘。
「我想,我所问之事,你不是从没想过,你亦知答案是什么。」她淡淡一笑,搬过凳子在他的身边落坐,「好了,别急着编排理由来搪塞我,来来来,在你做出任何决定前,咱们先坐下一块算算。」
「算什么?」
「你初到这儿时,又伤又病,身子一整个虚垮颓败,一脚都踏进阎王老爷他家院子里去采花了,倘若不是我日日拿着老参吊着你的一条命,你以为,今日你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原来是……算帐了?
沐策没想到救命恩人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满心担忧着他的未来和安危,下一刻即开始跟他拨起算盘。
她两掌一拍,「好吧,姑且不说当时你情况着实凶险,救你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喝掉我六盒百年老参的事也就罢了。」
「只是?」
「只是你想想,这半年来,你吃的喝的用的,皆是自我家药舘里取来的上等药材,还有花婶光是为了皮厚的你就扎坏了两盒造价不菲的金针,花叔更是为了你的骨头,上天下地的四处去找可敷和可吃的难得奇药。」她扳起指头一件件地算给他听,「咱们一家子,养你就像养盆娇贵的小花似的,日日夜夜辛勤灌溉照料着,就生怕你会有个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