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客客气气地笑着,「当然,以上说的这些,莫说谈钱着实俗气了点,单算上咱们这片一心为你的心意,便足无法估量的了。」
「积欠的银财,在下日后自然会全数还清。」就算不用她说,他也早就打算涌泉回报他们这几位身怀高义的恩人了。
「都说谈钱太俗了……」她蹙着新月般的柳眉,像是对他这话不是很满意似的。
他有些被她搞胡涂了,「那……不知三姑娘究竟意欲为何?」
「咳咳,你知道,这座桃花山山顶上,就只住了咱们一家子。」她先是很含蓄地小小提示了他一下。
他听得云里雾里的,「然后?」
「咱们家很缺人手的。」她再朝他眨眨眼,乌溜溜的明眸里,闪动着一丝狡黠。
「所以?」
「所以你若真有心报答我们,那就从了我的心思,应了吧。」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句话就是放在这节骨眼上头来用的。
沐策好脾气地撩着性子再问:「能否请三姑娘再明示一点?」
「咱们家缺长工。」她嘿嘿一笑,再也不拐弯抹角掖藏着最终目的。
他愣了愣,满心错愕地看着她那有如春花般的笑脸。
「长工?」他没听错?
「劳烦你,明日起请正式上工以肉偿债。」苏默收去所有笑容,在他的措手不及下,重重一锤定谳。
「……」
***
为了报恩,十一岁乡试夺下桂榜、十五岁会试占据会元鳌头、二十岁殿试有幸受到皇帝的青睐,堂堂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且文武双全的沐策,在救命恩人强烈的要求下,搁下了往日的荣光与一身的功夫,认分地委下身段,改行当起了苏三姑娘家新上任的……长工。
就在前些天,他按着苏默的指示,扛着锄头把后院田地里的土壤都翻松后,花叔下山去找来了位农人,教授了他关于播种、育苗、移枝与嫁接等方面的基本知识,好让他赶在春日日光正好的时节,将那些该种的全都种入屋后那一大片原本荒芜着的田中。
生平头一回务农的沐策,在农夫的协助指导下,慢慢地打理出两处有点像样的菜圃,但他就连停下来歇歇的时间也没有,花叔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去了后山上的果园,指着那一大片看似一望无际的粉色桃花花海告诉他,适也是他这名长工的工作范围。
就这样,沐策他那副曾经躺了半年的身子,一日日地,逐渐在曝晒的日光下,恢复了从前该有的模样。整整一个月下来,他一身松软已久的肌肉变得结实了,手脚的灵敏度也渐渐找回来了,就连他以为早已被各种慢性毒给毒毁的内力,似乎也正无声地蓄回他的丹田之中。
而那三名刻意指使他来工作的恩人,在他的日日挥洒汗水中,面上的笑容,好像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开怀灿烂了些……
这日沐策白果园中除完草回来,正坐在厅中喝着茶水稍事歇息的时候,花叔不知从外头哪儿抱来一窝不知名的蛋,兴奋地叫他们全都过来瞧瞧。
就在大伙在桌前仔细打量着这窝颜色颇怪的蛋时,苏默只是不感兴趣地远坐厅内一隅,不多久后,博得了大伙心中对这窝蛋的好感,花叔即进一步地向苏默请求,看能不能就把这些蛋留下来,岂料她仅是扬起纤纤一指,叫他哪儿抱回来的就给她哪儿放回去。
花叔失望地垮下了老脸,「为何不行?」
「也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儿,谁会养?」好奇是一回事,但责任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些蛋还来路不明。
「可、可是……」
「没有可是。」她的语气活像敷衍个孩子般。
花叔眼巴巴地望着她,「小姐,它们没了爹娘,好可怜的……」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爱养就让他去养,她可不帮忙。
「小沐子……」花叔可怜兮兮地转向看起来好像比较有同情心的沭策。
别叫他小沐子……
沐策理智地问:「花叔,你可知这是何蛋、该怎么孵、又该孵多久?」
「不知道……」他呐呐地,「小姐……」
苏默轻摇螓首,「别问我,我也不懂。」
「咱们之中,可有人知道该如何抱蛋?」沐策再投下一个眼下必须先行解决的问题。
众人面面相观,好半天也没人能从肚子里翻出个答案来。
「不如……咱们就送去给后院的母鸡试试?」花婶好不容易寻思出一个看似可行的主意。
抱着勇于尝试的心态,三人兴匆匆地拖着苏默联袂去了后院,然而就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后,踏进新修好鸡栅里的四人,即有难同当地一块遭生气的母鸡们给嘴啄出来。
望着伤痕累累的众人,坐回厅中的沭策,只好祭出一条下下策。
「既是如此,那这窝蛋就由人来抱吧,但问题是——」
苏默顿时眼中精光一闪,「谁来?」
坐在厅中的四人,各怀鬼胎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电光石火间,他们各自起身往后大退一步,扬手分别指向四个不同的方位。
「……」原来大家都忙着陷害别人啊。
日渐被他们同化的沭策清清嗓子,「咳,这窝蛋,是谁发现抱来的?」
三道凌厉的视线,转瞬间全都将火力集中至花叔的身上,差点烤焦他一身的老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桃花山山顶上的某处人家,就可见到某位年约五十的大叔,时常在家中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个肚子、另一手忙碌地挥舞指挥着,要家中其他住户们闪避让道。
「别过来别过来,走路统统靠边点!」
「……」众人默默瞧着他那副身怀六甲的模样,再略带鄙视地绕过他,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小心小心,千万别撞着我,我的腹中有儿有女啊!」
不给面子的三人,冷冷地各赠他一记白眼。
「呴。」还当真以为他是个女人呀?
可这样的日子也才过了十来日,生性本就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好玩的花叔,很快即对身孵幼蛋的这个举动生腻了。
于是满心只想赖皮的他,趁着某夜众人皆睡之际,偷偷地将那窝蛋给搁放到沐策的房门口弃置,再踮着脚尖悄悄溜走。客房内的沐策轻叹了口气,耳力甚好的他,在那鬼鬼祟祟脚步声走远后打开了房门,好气又好笑地把那窝蛋放在他的床边,再找来个小泥炉远远地烘着。
第二日清早,当眉目疏朗、清俊尔雅的沐策,闷不吭声地挺着个与花叔这阵子一模一样的大肚子出现在客厅里时,整坐着喝早茶的苏默,当下冷不防地喷出一口茶。
「噗——」
沐策甚是无奈地仰首望天,也不知他没事干啥自找这个罪受。
苏默心惊地抚着胸口,「连你也成了孕夫?」
「……」他哪知一时的心软会造成这后果?
接连被家中两个女人连连笑了近半个月后,沭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好不容易迎来了那窝陌生蛋的破壳良辰了,只是……
他没料到,破壳而出的一窝小小雁鸟,甫出世即将睁第一眼所见着的人视为亲生父母,且一旦它们打定主意,它们就本性坚韧地咬死不改不放。
于是乎,在一窝小雁破壳而出的后几日,当沐策领着一排踩着歪歪倒倒的脚步、还一路嘎嘎怪叫个没完的小雁出现在大厅时,大清早的,苏三姑娘又当着他的面,再次不淑女地喷出一口茶来。
这回她笑得眼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翘。
「孕夫之后……是奶妈?」他也太有才了。
沐策铁青着一张脸,一口闷气生生地卡在胸中不上不下的。他两眼往旁瞥了瞥,一把揪住想要装作单纯路过的花叔。
「还你。」都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害的。
「才不要。」花叔躲瘟疫似的闪得远远的。
「我还得做事,既然你成日都闲着,那就带上它们吧。」后头跟着这一排如影随行的小家伙,这要他怎么工作?
花叔无奈地两手一摊,「问题是,它们只认你这亲爹不肯跟我走啊。」
亲爹……
「好了好了,沐沭,你就带着你的养子养女吧。」花婶不慌不忙地上前打圆场,「老头子,咋儿个你不是说今早要带咱们上后山竹林挖春笋吗?还不快去准备一下?」
趴在桌上辛苦笑过一回的苏默,不忘一掌轻拍在沐策的屑上对他落井下石。
「辛苦你了,孩子的爹。今儿个你就别下田了,带着孩子们同我们一道来吧。」
「……」他是长工,她是东家,他忍。
***
春日和煦的暖阳照耀下,粉嫩嫩的一行小雁,跟随着沐策的步子加入了满山遍野的春光斑斓里,沿途还与树梢上的燕子一唱三口地吱喳热闹着。
边走边不时回头怕小雁它们没跟上的沐策,在发现前头的花氏夫妻早已走远,而苏默却拖着脚独自一人在后头慢慢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地缓下步伐,配合地走在落单的她身边。
「没事,我就是走得慢点,不会迷路的。」苏默不当一回事地挥挥手要他先走。
他却不让,伸手拿过她身上背的小竹篓,「我陪你一道走。」
「小姐。这边这边!」花叔站在竹林前,远远地朝他们招着手。
碧波万顷的竹林,在风儿吹拂而过时,叶声重叠有若海涛,花叔领着慢一步走进竹林里的苏默,站在一丛丛的绿竹下,正指点着她哪儿才有新冒出头的竹笋挖。
一到竹林中放下竹篓后,沭策便自行找了个地方开始砍竹,打算在后院为这群小雁搭个雁窝,而花婶则是坐在林边的矮石墙上,正替沭策缝制一双下田要用的新鞋。
沭策拖来不少砍好的绿竹,坐在花婶的身旁用柴刀开始一一削去竹上的枝和叶,削了一会儿后,他忽地想起方才苏默走路时的姿态,忍不住抬首看向远处的她想确认。
「今日走了这么远,三姑娘的脚不要紧吧?」
「你别瞧她现下几乎成天都窝在屋子里,其实在你来这山上前,她可是天天满山到处走的。」花婶拿过手中缝了一半的鞋边给他看,「沐沭,这花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别叫他沭沐。
「那就好。」
「三姑娘的脚……是怎么跛的?」沭策这时才想起,他好像从没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花婶的指尖随即被针刺个正着,蓝色的布面上,隐隐浮染上了一小点殷红。
「并非天生的?」他就着她的反应推测。
「摔的。」她垂下眼眸,「给人摔的。」
沐策的心沉了下来,「为何?」
「怪只怪,她投胎投错了人家。」花婶面上带着一抹难言的苦笑。
「谁摔的?」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不敢相信竟有人会刻意去伤害那个好心的姑娘。
她平淡地回迤着往事,「老爷的正妻,苏府的当家主母。」
「苏府怎不将她治好?」
「那时还小没得治,大了,也就治不好了。」当年的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小小女孩,在大夫人的刻意安排下,一路这么拖着断了的脚,辛苦地过了几年又几年。
什么叫没得治?
「你很想知道内情?」侧首看着他面带怒火的模样,花婶拍拍他的肩要他放松。
「嗯。」
她放眼看向林间一片漾漾的绿意,「三姑娘的娘亲,本是个名满尧东一带的青楼名妓,老爷在一次经商远行的途中买下了她,将她带回沛城,在城外置了间宅子安置。半年后,三姑娘出生了,可也就在那时,老爷又在另一座城里发现了更年轻更貌美的名妓。」
沐策在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沉时,忍不住握住她停下针线的手,她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又再继续说下去。
「苏府的大夫人,本就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妒妇,多年来,老爷也从没打算引人进府来个什么后院起火,或是让妻妾闹个家宅不宁的。可坏就坏在,三姑娘的娘亲在忍了一年多后,就再也过不下这种等无良人的日子,于是她将三姑娘给抱来了苏府门前,当着乡亲父老的面硬逼着老爷认女,然后,就什么银钱也不要,扔了女儿只身一人回去了尧东,再次过起了她的神女日子。」
他瞠大了眼,「她不要三姑娘?」
「不要,她嫌累赘。」她一回想起往事就不忍地轻叹,「就连老爷和大夫人也是这么想,只管将孩子往下人房一丢,就也不理她了,日子一久,他们也就忘了府里头还有她这么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还有他们这些下人养着,哪还会有今日的三姑娘存在?
林间一阵轻响而过,乘风远离竹枝上的竹叶,在花婶愁怅的音调中,像是一艘艘扬帆远行的船儿飞划过天际。
「我记得,三姑娘满两足岁的那天,刚巧也正是大夫人的寿辰,那一日,大夫人难得地领了大少爷与大小姐来了后院赏花,不巧与我们这群平日都在药铺办事的下人在后院碰上了。那时候的三姑娘,虽说还小,可她就是尊俏娃娃,让人一眼即可看出,日后长大了也定会是个似她娘亲般的美人儿……」
沐策深深吸了口气,「行了,花婶,接下来的,我大致猜得到。」
她将两手摆放在膝上,无奈的低问:「你说,投错了父母,是不是就只能把这辈子算在命这一字上头呢?」
不想她一直沉陷在这等心绪里的他,一手遥指向远处早就挖完竹笋,正和那群小雁一块在地上打滚的某人。
「花婶,花叔就快玩成一尊泥人了。」
「哎,这糟老头……」她当下即忘了前头跟他谈过什么,撩起裙摆就急着去阻止花叔再次制造出几件洗不干净的衣裳。
他一掌按下她,「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催他们回家。」
第2章(2)
***
他是不是……愈活愈回去了?
以前在云京时,人人都说他打小就懂事聪明,行事沉稳,待人接物温润如水,而他本身,也曾如此认为过。
可打他来到了这座风水也不知对不对的山头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倒回去了几岁,不是时常被那对脱线的花氏夫妇气得满山追着跑,就是常被那位苏三姑娘给堵得积淤于胸。而近来为了照看好那对花家活宝,他甚至开始有了老妈子唠唠叨叨的倾向,这令他不禁开始担忧起自个儿,若是再这么下去,他是否迟早会早生华发?
偏偏那位苏三姑娘的坏习性老是不改,时常悠悠哉哉地用话这儿戳他一下、那儿拐弯抹角损他一把,而那对家中活宝……罢了,就算再给他们倒回去重活十年,只怕他们也仍旧会是这副德行。
这日趁着花氏夫妻在前院喝午茶,沐策独自一人待在后院,打扫着前阵子按着他们一个个的要求,先后在后院亲手所搭盖的鸡窝与雁窝。
打扫好后,提着打扫用具的他,才想再到前院整理按照苏默的请求所新辟的小药园时,刚拐过弯走过主屋房角,来到植了数株桃花的小院,他蓦地止住了脚步,看着苏默坐在满地漫开的春花,与纷纷飘落的落英间,闭目仰起线条柔美的颈子,享受着午后沭人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