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杨明彦的叫嚣。
不意外,李霆慎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其实他可以理解为什么杨明彦这么痛恨他,真的,他可以理解。换作是他的话,岂只是扫对方出门而已?所以明彦也算是客气了……
伫立在车门边,他仔细思考,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见她一面?见了她之后,他又该如何争取共处的时间?他知道以现在的郁娴来看,肯定会三句之内秒杀他三天的努力,然后命令他收工回家。
现在的她绝对有这种能耐。
想想,他突然觉得好挫折。他到底是干了什么蠢事,居然可以把一个曾经那么爱他的女人,搞到连见他一面也不肯?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解开了中控锁,却在准备上车的时候……
他灵机一动——花园。
是啊,花园。他怎么会没想到呢?民宿后方有一座开放型的花园,她会不会正坐在那儿休息、发呆……或是做任何事?不管如何,那是他唯一可以不需要经过大门而踏进“夏阮”的地方。
有了这个想法,他立刻收回车钥匙,掉头迅速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感谢老天,他这回押中了。
郁娴真的在那儿!她戴着一顶灰色毛线帽,搭着一袭深红针织毛衣,颈上圈着一条围巾,下身穿着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厚料休闲裤。她戴着一副工作手套,蹲在那儿,拿着小铲,似乎在照顾迷你盆栽。
李霆慎不自觉皱了眉头。
她不是才刚出院?不躺在床上休息,居然蹲在那儿玩植物?她果然是天生的工作狂,只要睁开眼,连一刻都闲不得。
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要你静静的躺在床上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她似乎是被他吓了一大跳,瘦弱的肩膀明显地颤动了下。她回头,瞟他一眼,又冷漠地别过头去。
“你来几次都一样,我的回答都不会改变的。”
“回答?”李霆慎走到她的面前,蹲下,直瞅着她,“你的回答是什么?我忘记了,再说一次?”
“我不想再见到你。”她却始终不愿意对上他的眼神,低头装忙。
“为什么?”他主动扣住了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
“我不爱你了。”她抬眸,故作镇定。
“分手也需要理由吧?”他深呼吸了口气,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
杨郁娴静了几秒。
“……我不是钟湄芳的替身。”
“我早就不当你是钟湄芳。”
“骗子。”
“我没骗你。”
她眼一热,“骗子。”
他火气上来。
“是你逼我当你是钟湄芳!”紧扣着她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些,李霆慎倾前将她拉近,几乎是要吻上她的距离,道:“是你不断地在模仿她,是你一直在逼我想起她的模样!”
“骗子,你这个骗子!”她近乎崩溃,奋力甩开他的束缚,吼道:“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什么感觉对了就追、什么你没想太多,全都是谎言!你会追我根本就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说完,她无法自制地拿起小铲朝他扔去。
他却不挡不闪,任由不锈钢铲打在他的左肩上。他静静地望着她一会儿,情绪淡了下来,“对,一开始那是我接近你的动机,但是我也说了,最后我待在你身边的理由,早就已经不是因为你像她。”
她冷冷笑了一声,别过头,“事实就是因为我像她,你才接近我。”
“我告诉你你哪里不像她。”
他伸手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扳了回来,道:“眼神不像,态度不像,声音不像。味道不像,发质不像,瞳色不像,下巴也不像。肤色不像,耳朵不像,笑起来的唇角角度不像。够了吗?还想知道哪里不像?”
她僵住,耳根发烫,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直到一颗冰凉的水珠滴落她的脸颊。
“啊!”她回神,抬眸,“下雨了……”
语落,她连忙退身,由地上站起,转身就往民宿的方向走。
“郁娴!”他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回头。
她走得有些急,可还是看得出来步伐仍是有些跛。雨势愈大,她脚步愈急,他看得愈是心惊,亦是心疼,终究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我扶你吧。”他搀住了她的手臂。
“不必。”她用力甩开。
“你以前没这么倔吧?”他淡淡叹了口气,再次探手搀扶。
“你以前没注意到的事情可多了。”她嗤哼了声,执意抽手。
只是这一次她太激动,脚下踉跄一绊,差点趴了下去——他反应够快,结实的长臂伸出去捞住她,把她拥进怀里。
她好尴尬。“……你豆腐吃够了没?”
李霆慎眉一挑,又突然想耍幼稚了。他干脆略弯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我抱你走会淋得比较少。”
“放我下来!”
“你挣扎我会抱得更紧哦。”他故意说道。
“李霆慎!你——”她瞬间肌肉紧绷,像只煮熟的虾子缩在他的怀中。
仅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却觉得好像一辈子那么久。一滴,两滴,她细数着落在她身上的雨水,好转移这注意力。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灼烫的脸颊上,彷佛瞬间就会被蒸发似的……
终于,他在后门的屋檐下把她放了下来。
他亲昵地以指腹抹去她肌肤上的雨珠,温柔地凝视着她,她顿时胸口闷疼、眼眶炙热,几乎无法呼吸,直到那扇纱门突然被推了开来。
“大姊,下雨了,你还不快点进……来……”语尾化去。
是陈薇雯。
她错愕地看着长廊前的两个人,以及两人间的暧昧气氛。她看了看杨郁娴红透的脸,再看了看李霆慎。
“呃,抱歉,你们是不是正在谈——”
“没有,我们没什么好谈。”
杨郁娴断然否认,绕过陈薇雯逃也似地钻进了屋内,留下屋外不甚熟识的一男一女,尴尬地互相点头问候。
那两个人伫立相望的画面,在陈薇雯的脑中久留不去。
她一直以为,他们会走向分手一途,是因为李霆慎是个天字第一号大烂人,是个目中无人的大混蛋、只会把女人物化的沙文猪——至少,她从杨明彦口中得到的都是类似这样的讯息。
不过,今天下午她看见了那双深切柔情的眼神,她开始怀疑事实真的是那样子吗?况且,从大姊那羞涩而无措的模样看来,她也不是真的那么痛恨对方吧?
想了想,她终于在入睡之前,在床上提出了疑问。
“欸,明彦。”她唤了声枕边人。
“嗯?”杨明彦闭着眼,调整好姿势,早已经准备入眠了。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姓李的?”
他静了两秒,道:“我没说过吗?”
“你没跟我说过。”
“因为他把我姊当作别的女人的替身。”
“……什么意思?”
“郁娴长得跟他之前去世的未婚妻很像。”
陈薇雯愣了愣,翻身,凝视着黑暗中的轮廓,“有多像?”
“很像,就快跟双胞胎一样了。”
这下子她哑口无言,怪不得他会被所有人痛恨。可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明彦,你想想,每一段感情都会有不同的起因,例如我当初就是因为你很笨拙又很老粗才会注意到你——”
“喂!”虽然很不满,但他还是笑了出声。
“对嘛,所以你懂我在说啥了吗?”她拍了下他的胸膛,手掌就搁在上头,继续道:“所以喽,他们俩感情的起点,就只是因为大姊长得像他前未婚妻而已,能不能长久走下去并不能只靠那张脸皮吧?”
杨明彦嗤笑了声,他当然明白老婆想表达什么。他朝她挤了过去,将她搂进怀里,道:“我也很想跟你一样善良,可是呢……你知道吗?我姊改掉她原本所有的习惯,就只为了符合他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甚至她这一次差点丧命,也是因为“那个女人”总是会陪他一起去滑雪!”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陈薇雯默不吭声,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李霆慎那个男人,有钱,有地位,抢着要他的女人肯定前仆后继,若他只要前未婚妻那张脸,现代医美科技是如此发达,真人都可以整成芭比娃娃了,单单一张脸皮又有何困难?
所以,他会爱上杨郁娴,应该不可能只是为了皮相。
“可是我觉得——”她启唇,想把脑中的想法道出。
“别可是了,”杨明彦却打断了她的话,“赶快睡觉,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载姊姊去复健,嗯?”
语毕,他侧头吻了下她的脸颊,然后翻身倒头就睡。
“吼,都不听我说。”她捶了一下他的肩。
“明天再说啦!”
“呿~~”她哼了声,也翻过身去,闭上眼。
第8章(2)
“结束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再来接你!”在医院前让她下车的时候,杨明彦在车内说道。
杨郁娴朝着车内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
“那怎么行?你现在行动不便,怎么可以让你自己回家?”
“你不要讲得那么夸张好不好?”她喷笑出声,“只不过走得比较慢一点而已,什么叫作行动不便?”
“啧,明明就是‘掰咖’,还想逞强?”
“好啦好啦,你少罗嗦,快滚回去帮薇雯的忙啦!”语毕,她转身一跛一跛地走进医院。
从大门走到电梯前,她走了很久,也走得很惆怅。
昨天上午她打了通电话回天城电视台,正式向节目部经理辞了工作。曹义锋极力挽留她,也表示节目部不能没有她——她知道那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诚意,可是她不能再待在那个地方,她必须离开。
她现在首要达成的目标,是戒毒。
而李霆慎就是她的毒。
他让她迷失了自我,让她忘了自己是谁。为了得到他更多的关爱,她像是失心疯似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毫无尊严地模仿起另一个女人……哦,老天!她怎么会把自己搞成那样?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
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会为了自己的可悲而流泪,可是天一亮之后,她害怕找回自己就等于失去了霆慎,于是日复一日,她再也没有找回自己的勇气。
在医院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期,她梦见过自己。
那个“自己”就坐在床边,穿着一套典雅的白色洋装,安静地望着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女人,粉润的唇瓣隐约翕动,好像是在说着——郁娴,你要加油、赶快醒来,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活得像你自己,好吗?
要活得像你自己……于是,在她苏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如此战战兢兢的活着究竟值不值得?
今天自己是幸运活了过来,哪天她要是真的为此丢了小命,她对得起爱她的家人吗?对得起爱她的朋友吗?何况她如此拚命去讨好的对象,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替代品而已。
说她是累了也好,觉悟了也罢,总之,她就是从一场梦里清醒了过来,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思绪被打断,她急忙回头。
“你?!”竟是李霆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一身正式笔挺的西装打扮,而是换上T恤、牛仔裤和普通夹克。
李霆慎轻松地耸耸肩,笑道:“因为我报名了‘二度爱上你’,制作单位逼我打扮成这副德性,把我送到这里来……哦,然后你现在上镜头了。”
一听,她呆愣住,几乎是五秒后才猛然回神。她惊慌失措,连忙左右察看,“镜头?!哪里?在哪里?”
她的反应把他逗笑了,顿时觉得她怎么这么可爱?一时胸口情绪满涨,忍不住把她抱进怀里,又揉又蹭。
“骗你的,我怎么舍得让镜头突袭你?”
她又顿了下,热气涌上脸颊。
“你——”她用力把他给推开,“神经病!你以为这样很好玩?”
“用正经的方法你不理我,我只好试试不正经的招数。”他随口胡说。
她翻了个白眼,不与他争了。正好电梯到达一楼,她随着人群一同挤了进去,李霆慎则是最后一个踏进。
拜他所赐,刚才他那一记夸张的熊抱,他俩现在已经变成众人注目的焦点,害她怎么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每个人似乎都当他俩是一对吵架中的小俩口,而她才是那个耍脾气、闹别扭的一方!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突然想起这事,她问了句。
“台北的主治医师跟我提过,你的脚需要复健,所以我猜你弟应该会送你过来这里。”
她静了静,没再说什么。
终于,从电梯里解脱,可她却还是摆脱不了他。跛行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转身道:“前面就是复健中心了,你还想跟着我多久?”
他两手一摊,没有答案。
她静了静,又问:“公司呢?你没事做吗?”
“我请假了。”
“请假?”她冷笑一声,“原来传说中的鬼总也会请假。”
“鬼总?”
……原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封号啊?
算了,也罢。她摇摇头,叹口气,转身继续朝着复健中心的方向走,要离开还是要留下,随他了。
进了复健中心,李霆慎才知道,并不是滑雪意外夺去了杨郁娴的笑容,而是杨郁娴铁了心就是不想对他笑。
她和复健师微笑谈天,自在从容,完全不似对他那般剑拔弩张。坦白说,他很不是滋味,却莫可奈何。
她曾经待他温柔体贴,就好像全世界她就只对他一个人好一样;然而今非昔比,情况完全反了过来,全世界都能得到她的微笑,唯有他不行。
想到这里,他胸口犯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起身,掉头离开了复健中心。
杨郁娴注意到了,她擦了下额上的汗水,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身影移动,甚至分了心。
奏效了吗?复健师是男性,她承认她是故意要气走他,所以刻意和复健师互动热络,可是见他真走了,她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失落。
“怎么了吗?”
瞧她走神,复健师唤了她一声。
“嗯?”她猛然清醒,回过头来,“没有,有点累,喘口气而已。”
“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关系,继续吧!”
“确定?真的挺得住?”
“OK的啦!”她再次展露笑容,狠狠把李霆慎那落寞的身影抛至九霄云外……当然,只是尽量。
一小时后,复健疗程结束,她走到门口才发现李霆慎站在复健中心外面等她。
她先是显得有些吃惊,而后立刻收起神色,故作不耐烦。
“你怎么还在?”
然后重新迈开步伐,一跛一跛地往电梯方向走。
“当然是等着送你回去。”他尾随在侧,跟着她的脚步慢慢走。
“不必,我还有脚,我会自己搭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