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喊我名字喊得凄厉响亮,整座凛然峰都山震了,我耳力奇灵,怎可能没听到?自然需来瞧瞧地盘上出什么事。”
“才没山震。”她颊面红扑扑驳道,悄悄溜动的眸光瞥见那棵刹那间枯槁的松树,神情微凝。“所以作怪的是一只老松树妖了?”因此遭她暗器飞刀所伤后,才会拖着伤躲回真身里。
白凛亦睨了眼那棵枯松。“木化成精,称不上妖,仅是一团魑魅。”
“老松枯死,它也就没了是吗?”不想又有夺舍附身的事发生啊。
“谁知道呢?春风吹又生也是可能。”黑墨墨的细眉轻挑。
秋笃静心头小惊,却听他宛若自言自语嘲弄道——
“也该好好收拾,冲关久没露面,不象样的玩意儿都能称大王了。”
噢,竹姨说狐族的男女皆美,她想,眼前这位定然是皆美中的最最美。
尤其睥睨众生时,他耍起来实是气场强大,快把她的魂魄拖过去。
两手暗攥了攥,稳下心,她问:“你不是在大树心里闭关吗?”神识既进入另一个境界,哪能轻易听到她?
清逸俊颜又露出讥诮神色,颔首道——
“是啊,今日今时好不容易圆满出关,阁下这样迎接我,当真有心了。”
所以说噢,他又冲关成功,修炼至更高层级了!
“白凛——”欢呼,开心,完全不理他的嘲弄,就是单纯为他欢喜。
她双眸晶晶闪亮,笑得太显柔软的梨涡又跑出来见人。
忘情地抓住他一只阔袖,她摇啊摇着。“这三年来,我偶尔还是会因为血气驱动,睡着、睡着就发现自个儿神识又出窍到树心那儿寻你。你入定的样子彷佛跟老树连根,而根深入地中,像在那灵寂之地得到许多我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出关呢?会不会我七老八十了才会再见你灵台醒转,那时你见着我,定是认不出我来,想着就令人惆怅啊。”
一顿,她低笑了声。“如今你冲关大成,这样真好,真的太好太好白凛,恭喜你啊!”终能再相见,能说上话,真的太好。
“嗯。”白凛颔首,难得笑了。是那种凌厉尽去,仅留优美柔软的笑。
透皙的雪肤冷中带润,一双细长狐狸眸少了锐气,浅浅漾着欢悦。
他知她真心祝贺,不觉间便受她欢快心绪感染,更因她替他开心,他也就随她一块儿开心,全然是一种本能。
面前的她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娃儿般的腴颊消去许多,变成下巴略尖的鹅蛋脸。眸子依旧活泼清亮,也许是习武有成,眼波流转时多出一股以往少有的刚毅,眉目间显得英气勃勃。
高高的束发,暗红色劲装,藏青腰带还配着暗器刀套,磨得油亮的牛皮绑手再踏上一双黑缎功夫靴,还真有点初出茅庐的小侠女风范当然,略过她颚下挫伤、额角血渍,以及浑身尘土不提的话。
白凛单掌反握她揪着宽袖的手,她手背上的入符图纹自他相赠一滴狐血后,似臣服于他,仅湛了湛,彰显存在后便归平静。
“怎么了?”手突然被握住,秋笃静心跳陡重,五指却轻轻扣住他的。
也许是狐心大悦,白凛像方才“振衣涤尘”那样,宽袍大鼓。
鼓出的气从两人交握的手汇向秋笃静,令她衣裤亦都鼓起,连发丝都飘扬。
眨眼间气散。
秋笃静轻吁一口气,一开始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瓜,双眸眨眨,再眨眨,咦终于有感觉!因坠崖救人而造成的周身酸疼以及筋理错位,突然间消失无踪,骨骼无比松快,丹田气足,宛若新生。
“白凛哇啊——”她甩甩手、踢踢腿,原地窜跳,血气畅行无阻啊!是惊喜、开心,她眸底还有闪亮亮的崇拜。“你是最最厉害的!”
那是自然。
某位大人很淡定地微扬下巴,随便摆个姿态都是清美夺人。
他掌心向上,伸出食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秋笃静停下蹦窜,听话地跨前一步。
她小脸仍欢快,此时更带好奇,可就在毫无预警下,白凛澄透略凉的指抚上她朱润的下唇。
瞬间,当真是一瞬之间,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遭雷击!
轰隆巨响,炸得脑袋瓜里一片空白,茫茫然间却觉浑身颤麻,脑门到脊柱再到腰椎,既凛又麻且热,五感纷杂混乱。
他、他他干什么呢?
想问,唇甫启,他指端竟探深了些,触到她湿润的唇内,令她心都纠结。
她定定望他,那双轻敛的狐狸美目则专注盯着她的嘴。
“破这么大口子,你又哭又笑又说的,都不觉疼?”
“唔噜?”什么?下唇被他扳着。
“嘴破了。”他没好气。瞧瞧,唇都肿了,嘴角渗血,这种事竟还要他提点!
方才鼓气汇流是处理她的筋骨和气血,身上见红的口子还没收拾。
秋笃静明白他在瞧什么了,亦猜出他打算怎么做。
也不知紧张啥劲儿,心跳飞急,急得她热气直往脑顶窜,耳根赤热。
她忽地两手合握拉下白凛的衣袖,随即后退一步。
“哈哈哈哈哈不能都没伤啊,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我好歹跳崖救人,这事往后可要拿出来说嘴,让大衙那些铁捕和老班头们不敢小觑我,不带点伤怎么可以?”都不知在胡诌啥儿了。
白凛脸微偏、眯起眼,打量她的方式让她心脏更是突突跳个没缓。
“啊,好像有人上山!”她耳力练得不错,大片松林外传来模糊人语和马蹄声,似是一小队人马正要入林往峰顶来。
白凛老早就听到声音,不需元神出窍,靠灵耳简单分辨了下,已知来者八人八骑,刚才还在山腰处,此时已抵下方松林入口,算来得甚急。
“一定是我家姨爹呃,教头大人领好手一路寻来。”秋笃静腼眺笑道:
“在家喊“姨爹”,但进到大衙巡捕房做事,就得称呼姨爹“教头大人”喽白凛,我该走了。”
她回头拾起长剑,孩子仍静静飘浮,睡相安稳。
而之所以能沉进黑甜乡中安睡,定然是他施了法,只是术法一旦收撤,孩子总会醒的,醒来,又得面对世间事,而这娃儿还这般稚嫩
抑下怅惘心思,她侧眸望向长身玉立的男子,伤唇微勾。
白凛仍在打量她,近乎钻研,他抿着唇好半晌,最后才轻挥长指。
术法甫撤,孩子缓缓飘落,秋笃静弓身一驮,恰将小小身子背上背。
驮着仍沉睡的孩子,她再次走近他,颊上有淡淡红晕。
“谢谢你”嗓声低幽,难以摆脱的腼眺亦挟着欣愉。“白凛,你心地真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见他袖底摆动,以为又想祭出法术,她瞠圆眸子连忙抢道——
“等等、等等啦!你别动,别忙着动手啊!我晓得你不爱听这些,以前一提及你心软、心善,你就挺恶霸地断我话尾。那个我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我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的,真的真的,你别又把我弄睡啊!”
为何她这么说,让他听着心头更火?!
俊庞犹罩一层寒霜,薄红唇瓣绷起,只是姓秋的大姑娘对他的冷眉肃目完全没有违和感,瞧不出异样。
“我走了,你也快走,别让人瞧见。”她温声交代。
“为什么?”声调似雪湖裂冰。
“啊?”什么为什么?她眨眨眼,表情茫然。
蓦地,人声与马蹄声猛一波传响,看来离得颇近,且越来越接近中。
秋笃静背着孩子拔腿就跑,奔出去几大步后,她倏地顿住,回头望他。
“白凛,我下回带好吃的过来,你喝酒不?我沽酒请你!我现下是小捕快,每月有法规一两银子呢,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就喝“老棠春”的杏花酒好不好?”
立在一片幽寂松林中的男子依然静默不语,素身与雪发平添奇清,却有种淡到几要融入景中的空无感。
秋笃静朝他笑,心有些纠起,于是笑得加倍灿烂。
然后她毅然转身,提气往前方飞窜,将那抹淡漠身影留在原地。
被留下的男人内心正陷进前所未有的矛盾风暴中。
快走,别让人瞧见。
即便知道他宽袍赤足的样子教众人瞧见,九成九要引起骚动,但听她说出,就满心不痛快!
像被嫌弃了。
他谁啊?!
高高在上的九尾雪天狐,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术法其强无比,修仙或成魔全凭他一念之决,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要拯救苍生亦是荼毒人世,全在他想与不想之间。
她,一个小小凡人,即便半巫半仙体也仅是凡胎,竟胆肥到敢赶他快走?!
说完这一次,以后不说就是,白凛,以后绝不会再夸你,真的真的
是怎样?他不值得夸扬吗?!
以后绝不会再夸他听进耳里,心火就噗噗噗直窜!可恶!
当然,此时的天狐大人完全不会想到,其实是他先强烈表现出不爱听那些关于“心软”、“善良”之类的话,才使得某位姑娘家对他的赞扬之词就此封口。
腹诽不停,骂人家姑娘过河拆桥,骂人家不道义,大大地暗骂一顿后,脑中浮现的是她带伤的脸庞。
于是一幕刷过一幕,徐徐倒退——
他看到悬在崖壁上的她,惊惧在她眸底翻滚,她很怕,非常害怕,他看得出来,但明知是通往死域的险路,她终究跳下崖救人。
若然无他,在千钧一发间无他出手,她将如何?
脑中浮出摔得粉身碎骨的肉身,是她的,充满灵能与元气的一具肉身,支离破碎散在那儿,眼是灰扑扑的,爱笑的唇失去血色,血流尽,将雪地染作朱红
在天与地之间游走了那么久,久到彷佛触及到永恒,他早明白缘起缘灭、缘生缘死之则,此一时际却极难忍受那想象而出的破碎场景。
有个极荒谬的念头划过心中。
若然那姑娘没了命,他会为了再续缘分,耗掉千年道行只为救活她吗?
令他气息一顿、沉眉敛目的是,他竟无法毅然决然作答。
可笑!
唬地一甩袖,像在斥喝自己。
无端端的,就是完全不懂因由,清楚又浮现她的脸。
哈哈哈……带点伤才显得英勇过人不是吗?
她脸蛋赭红,红到颧骨明显晕开两团,她害羞了?是吗?
但,为什么?
我有银子了,是自个儿赚来的,我请你吃酒啊……
想骂她,心头却一阵软。
想到她总说他心软,让他又想狠狠开骂。
矛盾啊矛盾!
决定了,下回要是遇上,她倘使食言,没带上好吃的、好喝的来“供奉”,他他就吞掉她了事!
省得她这样祸害他!
第4章(2)
入夜,整个山坳巫族村彷佛进入某种冥想中,寂与静皆有法。
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边上,秋笃静提气悄悄窜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树梢,在固定的所在晃着两条腿落坐时,正可眺望一轮月辉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远似近的距离,皎月亦是,这大雪停歇的夜里,月光显得十分温柔,润过一个小村、一座大城,也把连绵无尽的山头全数润过,包含那座凛然峰。
结束神炼闭关的他,此时此刻睡了吗?
若没睡下,独自一个在凛然峰之巅做什么?
唔肯定是不觉寂寞,毕竟他惯于独来独往,但若有人相伴,他应该还能接受吧?也许她把自个儿想得太好,就觉他挺喜爱同她说话,尽管嘲弄讥讽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讨厌她的。
揉揉没来由发热的脸,秋笃静轻轻吁出口气。
明儿个一早轮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练不能缺席,早该安睡养足精神,却躲在这儿胡思乱想。
唉,到底中哪门子邪?!
“你究竟气什么?明说好了!整晚明里暗里赏我排头吃,以为我身强体壮就不会呛着、噎住?告诉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还想如何?”
这次见过白凛,被他“振衣涤尘”般扫过,秋笃静发觉耳力似更加灵动。
说话的男人该是在竹苑主卧里,即便不满亦极克制地压低声量,那粗嗄抑郁的声嗓仍传啊传,传到位在高高树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闹了吗?
噢,不,今儿个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摆脸给姨爹看。
白日,是教头姨爹听了老班头急报,遂领底下铁捕们一路追踪上到凛然峰。
跟随姨爹多年的几位铁捕,或者世面见多了,对于精怪作乱的事并未视作滑稽之谈,反倒甚是郑重地察看萧家小嫂子的尸身,连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几滩绿血亦都仔细看过。
确实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铁血铮铮的铁捕们,透过大衙教头这条线,其实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来,身上配的、戴的,无论是兵器或护身符,全送进巫族村内让老人们加持过。
总之是追捕恶徒亦不忘趋吉避凶,颇好啊颇好。
姨爹多半时候都睡在城内大衙的衙宿里,今日并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来,是同她一起将萧家那幸存下来的小姑娘带回来暂时安置。
女娃儿名叫萧湘,如今父死母丧,经寻询,峰下城内已找不到任何亲戚能代为照料,身为大衙铁捕教头的姨爹在万般无奈下,最后才决定将孩子带回山坳巫族小村,请竹姨帮忙看顾。
而说到姨爹所谓的“万般无奈”,秋笃静习惯地又想挠脸、挠下巴了。
说到底,她家姨爹对巫族是既爱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为一个巫族女子疯癫痴狂,而这女子又下定决心一生不离巫族,若非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毕竟太婆们见他一次就白眼好几回,对于他的存在充满戒心,就怕一个没留神,族里历来医术学习最精、能举一反三从近千年的巫医记典中辨证出更佳疗法的竹姨,会如她秋笃静的亲娘那样,被自家男人拐带,从此远走高飞。
只是难得回到竹苑,怎么夫妻俩没闹个蜜里调油,却是吵上了?
秋笃静抬手扶树干,在粗粗枝桠上站起,足下轻悄,不惊动任何人。她尽力踮高脚跟,伸长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卧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驰洗浴后换上一套蓝染的宽衣宽裤,精硕的躯体被柔软布料一罩,多出几分平时不可能显露的舒懒气味,但身形一样魁梧不容忽视。
秋宛竹有些抵挡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厉目的逼问下,不自禁后退一小步。
她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驰心上续点一把火,烧得一向冷静从容的铁血教头都忘记铁血了,只知头顶一片火海,狂烧——
“好!不愿说清楚是吗?你即使不说,咱也明白,不就是恼我教了静儿一身武艺,更一把将她拽进衙里当差!你以为我愿意让静儿成日跟着巡捕房一干汗臭冲天、满口粗话的汉子们混吗?我也不愿意啊!可与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术习巫,受摆弄到只会傻傻听从,然后恪守一生为巫、终身守节的破族规——”重重哼声再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