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如霜,你明失道我怕黑还吓我……”那软绵绵的声嗓,举其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撒娇。
如霜闻言,那梗在胸口长达六年的一口气,终教她可以呼出,然而这一口气却像是重走了她所有气力,教她无力地跪倒在地。
“夫人……”六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情同姊妹的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便有一口气时时梗着她,教她吞不下、吐不出,简直像是要逼死她,如今确认葫芦真是夫人,满心欢喜几乎将她淹没。
“如霜……”葫芦走过去轻轻地环抱住她。
“好几次我想跟你说我是谁,可是总没机会,小爷不记得我,大哥认不出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都是如霜不好,如霜没能将你认出来。”早该认出她的,那神情那声嗓、那举止那背影,这天底下岂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人?
“没关系,你肯相信就好了,不哭……”她劝人别哭,自己却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如霜从怀里取出手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不由得轻抚着她的颊。
“夫人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不知道,当我醒来时,我就变成这副德性了,甚至不知道我是死去的……要是玲珑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她忍不住再抱抱如霜,她需要一个人紧抱住自己,让她知道自己还存在着。
“这……”如霜不禁语塞。
这事说来极玄,当初之所以一再怀疑她,并非只是因她跟着颜芩一道进府,更是因为夫人确确实实已经死去,如今又怎会还阳?
“还有为什么府里变得这么奇怪?小爷怎会把二娘给赶了出去?为何不让任何人靠近玲珑?”她有满肚子疑问,一直想问却苦无机会。
“这……说来话长,夫人,咱们先到那座亭子里,让如霜慢慢告诉你。”如霜先站起身,轻柔地扶着她起身,一如多年前她俩互相扶持着。
“我腿软了……”葫芦扁嘴,欲哭无泪。
“大哥抱着吧!”御门轻易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进亭子里,而亭内早已备好了一壶茶。
如霜先替她斟了杯茶,才娓娓道来这些年发生的事。
话说六年前夕颜死后,卫凡无心打理生意,却造成小有家底的卢家日渐茁壮,直到一日,有丫鬟在卢孟梅的房里搜出了红花和砒霜,卫凡认为和夕颜之死脱不了关系,于是将二娘赶了出去。
此事之后,卫凡稍敛心神打理生意,却发现府里有丫鬟竟被卢家给收买,窃取爱内生意账本和来往商家的品价低标,从此之后,府内的丫鬟每半年便汰换,以免此事再发生。
“那……之所以不认人靠近玲珑,也是因为怕玲珑被利用?”喝了茶压惊后,葫芦才低声问着。
“正是。”如霜点头,却不住地打量她。
“夫人……压根不记得产后的事?”
她捧着茶,无奈地摇头。
“打一开始,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是见到小爷之后才想起的,可是小爷却对我……他讨厌我。”她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不是的,小爷只是怕有人会让酷似夫人的人进府,左右他的心思……这些年来,有时进府的丫鬟,确实有些是像夫人的,有时是那双眼,有时是嗓子,但是那气韵就是不对,哪瞒得过咱们的眼?”
“才不是,他竟让颜芩进书房,甚至进他的寝房……”说着,不禁垂着脸,轻抚着被胎记遮掩的容颜。说来,她会变成这德性,还不是他造成的?
“这……”如霜看向御门,他想了下接话。
“夕颜,爷这么做有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
“因为卢家近两年来开始抢卫家生意,而且一再垄断一些材料买卖,爷原本懒得理会,可是今年卢家却开始垄断染料生意,惹恼了爷。”
“染料?”
“你不是最喜欢染料了?可以让你染沙染衣料。爷每回到烈阳城,总会带来各色沙石放在你的院落里,也开了家染坊让人调制新色,没了染料,爷就不能再送你彩沙了。”
葫芦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
“夕颜,爷不曾将你忘怀,这六年来没有一刻遗忘,只要他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必定会到你的坟前……”御门顿了下,总觉得这话说起来感觉着实古怪。
“那回你以为小爷要跳湖,小爷就是坐在你的坟前。”
“我的坟?”不自觉得,葫芦打了个寒颤。她就在这里……可这府里有她的坟呢。
“爷说你最喜欢巧思园,所以将你葬在那儿,夜里灯火不灭,周围栽种着你喜欢的夜来香和牡丹,爷常在那儿发呆,有时喝了一夜的酒,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虽然他从未提起,但我知道他在想你。”
葫芦眨着眼,觉得双眼湿濡刺痛着。想起他的背影,就教她心疼着,可就算跟他说了她是谁,他信吗?
“所以小爷留下颜芩,是想要对付卢家?”她哑声问着。
“可以这么说吧!”事实上,就连他也不是很清楚爷到底想做什么。
她深吸口气。
“你们认为小爷会认出我吗?”他甚至一再想赶她走。
“会的,咱们都认得出,爷岂会认不出?”如霜秀颜轻展笑意,从怀里取出只小麻袋。
“这甘草糖放眼将日城,也唯有夫人会做。”
葫芦闻言,多了几分信心。那么,她该做些什么,好让小爷发现她呢?
“爷的生辰快到了,夕颜何不用拿手绝活让爷发现?”御门低声提醒着。
她轻呀了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一次,她不说了,等着小爷认出她。
绝对要小爷自个儿认出不可,然后……再看她怎么一报还一报!
第六章 糕饼系情(1)
卫家近来的氛围与过去相同,不再死气沉沉,战战兢兢。
府里的奴仆干活时,脸上多了几分笑容,一来是因为六年不曾过生唇的卫凡,决定在自个儿三十而立时办宴席,因而广发邀帖,让整个府内下人全都动了起来,洒扫洗涤,妆点布置皆不敢马虎。
二来则是因为府里多了几把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像是会感染人似的,教闻者莫不勾弯唇角。
“然后呢?然后呢?”
“得要将金枣晾干才成。”
“然后呢?”卫玲珑跟前跟后,不住地盯着葫芦手中那篓才刚洗干净的金枣。
“干了之后再撒盐加糖腌成酱。”
“然后呢?”看着她将篓子搁在石板上,卫玲珑急着想知道下一个步骤。
“搁个十天入味之后,可以作茶也可以作酱,酱可以烤成饼。”葫芦压根不嫌烦,把每个步骤说得简单扼要。
“好吃吗?”卫玲珑一双大眼闪闪发亮着。
“很好吃。”葫芦蹲在她面前,眯起眼叙述这滋味。
“那面皮得要揉得透,发起的饼皮才会弹牙,包了酱进窑烤,你会听见饼皮在跳舞的声音,等到它们跳完舞了,再一一取出,放在嘴里一咬,那饼皮酥脆带咸,配着那酸甜的金枣酱,滋味简直是……”说着说着,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再看向小人儿,已经情不自禁地淌下口水,教她不禁抽出手绢替她擦拭着。
“我要吃我要吃!”卫玲珑简直是等不及了。
“十天后。”
她可怜兮兮地垂下小脸。
“还要等十天……”她已经等不及了。
“要不,先吃颗金枣解馋。”葫芦从篓子挑了两颗金枣,一颗自己品尝,一颗则是塞入她的口中。
卫玲珑瞧她咬着金枣,吃得一脸满足,也跟着狠狠地咬下金枣,然后任由汁液从嘴角滑落……“好酸……”
“呵呵,原来玲珑不爱吃酸。”瞧她连果肉全都任由滑落,葫芦不禁笑得贼兮兮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爱吃酸。”
“不好吃。”卫玲珑不断地呸着。
“很好吃。”忍不住地,葫芦又挑了颗放入嘴巴。
“不行啦,你再吃下去,会把全部金枣都吃光光。”卫玲珑紧抓着她,不让她再拿蒌子里的金枣。
“要不然……”葫芦假装偏着头考虑什么,瞧卫玲珑双眼亮灿灿地盯着自己等答案,才低笑道:“我弄点糕饼给你尝尝?”
“你还会做其他糕饼?”
“我会做的可多了。”卫家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她因为这不为人知的秘密磨出一身好手艺。
“我要学。”
“好啊。”
“那你要跟大厨借灶喔。”已经过了晌午,厨房里的灶肯定闲置,压根不需要借,不过让卫家千金开口,可以省去一些麻烦。
“这有什么问题?”卫玲珑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里,褚头的厨娘见着她,正错愕着,便见她装出万分惹人怜爱的表情,可怜兮兮地问:“大娘,我好饿,可以借我一口灶吗?”
葫芦有些傻眼,原以为她会耍点千金威风的,想不到她竟装可怜,教葫芦不断咂着嘴,觉得女儿根本就被小爷给教坏了。
“还不赶紧生火。”其中资历最深的厨娘拔声喊着,再瞪向葫芦。
“你这婆子怎么干事的?竟让小姐的肚子饿着!”
“我……”葫芦没料到女儿作战过头,竟连累自己。
“不对,葫芦不是婆子。”卫玲珑据理力争着。
“葫芦只是头发白得早而已,葫芦年纪很轻的。”
她不禁眨眨眼,怀疑小人儿到底是从哪里分辨的。
不等葫芦解释,卫玲珑又说道:“而且,葫芦要做糕饼给我吃,还有,我也要学。”
“这……”厨娘不敢作主,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我要学!”卫玲珑怕失去学习的机会,随即耍狠道。
葫芦见状,不禁低低笑着。很好,十足十像她爹,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真是好一个刚柔并济。
初春的微风送来阵阵脚步细微的交谈声,交谈声还偶尔夹杂的笑声,让原本肃静的宅邸添了几分喧闹。
在主屋书房里结算账目的卫凡,缓缓抬眼,就见外头几个丫鬟手中像是拿着糕饼,边走边吃就罢,还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笑得好不开怀。
这情景,教他微眯起眼。
“御门,你说那些丫鬟们是哪儿不对劲了?”他轻敲着桌面,彷佛习惯了府中的肃穆,无法忍受一时的喧闹。
“爷,有哪儿不对劲?”御门难得装傻反问。
卫凡横睨一眼,冷哼了声,“你在背地里搞什么鬼?”
“爷,我怎么敢?”这话教他吓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但仍是努力地以不变应万变。天啊天啊,主子真的是鬼,怎么连丫鬟的笑声都能联想到他身上来?
“是吗?”
“或许是近来主子广发邀帖,大摆宴席庆贺生辰,所以大厨正在试菜色吧,丫鬟们拿在手上的,八成就是试吃品,丫鬟们有得吃,当然开心。”御门假装看向屋外猜测,事实上,他当然知道这些糕饼是出自谁的手。
“况且……这府里许久没有笑声了,如此一来倒也热闹。”后头这句,他是大着胆试探的。
“你这是拐着弯在数落我这个主子不成?”这座府邸是在葫芦死后才开始安静的……葫芦既已不在,他也不允许旁人在这里头撒野吵闹。
“我怎么敢?”御门笑得脸都快要僵了,决定点到为止就好,免得这张笨嘴惹祸上身。
卫凡哼了声,垂眼沉思,长指习惯性地敲着桌面。
御门无奈闭上嘴。他知道主子是在心烦手上的事,可问题是,他连主子到底是在打什么算盘都没个底,教他就想想要分忧解劳也没个方向。
眼前真要能帮上主子的忙,就是……脚步声踏上廊阶,他不禁苦笑,真是说人人到啊。
“表哥。”颜芩领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厨房刚出炉的糕饼踏进了书房。
“表哥歇着吧,厨房备了许多糕饼,我挑了两种给你尝尝。”
卫凡一嗅闻到那糕饼气味,猛地抬眼,只见丫鬟手上端的是杏仁核酥和桂圆栗子糕,教他不禁微怔了下。
“这……”
“表哥,你尝尝这味道好特别的,比咱们将日城最有名的应轩堂还要讲究。”
颜芩俨然当家主母的姿态,将两碟糕饼摆在他的面前,还搁了壶茶。
卫凡直瞪着那两碟糕饼,那眸色像是见着什么毒蛇猛兽,将碟子硬是推开。
御门见状,不禁暗暗哂着嘴。
“表哥?”颜芩微诧,随即收敛心神,猜想他为何不快。
“表哥该不会是为了先前提过的茶事心烦吧?”想来想去,能教向来八风吹不动的表哥心烦,这事肯定脱不了关系。
十数日前,她不经意听表哥问旗下掌柜,揽雾城的春眠和吞云城的夏荷两款茶叶,为何至今尚未交货。
那可是皇上钦点的贡茶,要的全都是最顶尖鲜嫩的茶叶,然而至今所得的量,却远不及皇上要的十分之一,教表哥微微动了怒。
卫凡面色不变,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
教他心思震动的,绝非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这两碟糕饼……他嗜甜嗜吃糕饼,然而从小就被父亲严禁,说那是姑娘家才爱的滋味,可是尽管被禁,嘴还是馋的,而向来能满足他这张刁嘴的,也唯有葫芦的手艺了。
在葫芦逝世后,他不曾尝过任何甜滋味。
可现下这糕饼的香气……俨然就像是出自葫芦之手!到底是谁,试图一再地左右他的心神?!
“表哥,难不成都过了十几日都查不出原因?”颜芩状似担忧地追问。
“查出了,有人用更高价的价格收买了大半。”卫凡分出心神应对着。
“……可知道那人是谁?”她双手交握着,笑脸掺着些许紧张。
“要是知道,岂会容许对方一再地提高价格抢购?”他哼了声,不满全表现在脸上。
颜芩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佯恼道:“真不知道那人是谁,胆子这么大竟敢抢皇商的货,况且那还是皇上要的贡茶呢,这么一来,岂不是要逼表哥走入绝境?”
皇上要的贡茶要是不能准时送进宫,铙是身为皇商的表哥也脱不了罪。
卫凡状似心烦,敛睫不语。
“唉,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找表哥的麻烦,上个月吞云城才因为水患而封了三座矿,如今就连贡茶都出事,不过表哥别担心,表哥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是能找出良策。”颜芩一席话说得真心真意,真要教人以为她是如此诚心诚意。
他心底冷冷笑着,抬眼时,却是满脸被藉的释怀笑意。
“可不是吗?不过是一点事,还难不倒我。”
可不是吗?为了引君入瓮,他可是做了万全准备。
皇上要的是给卢家撑腰的官员,可他要的是卢家消失!惹恼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留的。
“就是,所以表哥别烦了,吃块糕饼。”颜芩将碟子挪回,拿起糕饼,亲手喂到他嘴边。
卫凡本要闪避,但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不过是一口,桂圆甜而不腻的香气包裹住他的舌尖,再配上了那松软的栗子,教他心头狠狠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