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真是骇人听闻,一下子令太后怔愣住了。但她还是很柔和地问:“怎么?难道你心有所属?”
“民女实在不适合宫内生活。下月初,据说西岳国那边会有大动作,民女的父亲已经被调派过去,民女想一同前往,陪父亲上阵杀敌。”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在马上打打杀杀一辈子,不像样子。”太后的语调虽然柔和,但是措词已见严厉。
许娉婷听出太后有指责之意,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被旁边座位上的张月薇轻轻拍了拍手背,只好暂且按下火爆的心情。
太后微微一笑。不愧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很识大体,这样的女孩子若不入宫,岂不是皇上的损失?
还有那坐在张月薇身侧的苏秀雅,让在宫中阅人无数的太后在初见她时也不由得为之惊艳。上天竟有这样的钟灵毓秀之笔,造出这样的绝色美人?
虽然苏秀雅很少说话,但她仅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是一幅美女图。皇上请她入宫,也必然是听说了她的艳名吧?
惟独顾青彤让太后略微有点不满。
第一次见圣驾,大家都难免惴惴不安,就这个顾青彤显得最镇定自若,而且场上只有她在低头吃东西,胃口很好的样子。
“顾小姐,看来御膳房做的东西很合你的胃口啊?”太后出言问候,这语调里却有几分嘲讽之意。
顾青彤垂首站起,“不敢有瞒太后,这些东西并不是青彤的最爱。”
“哦?那本宫看你吃得很津津有味啊。”
“民女初次入宫,太后盛情款待,不敢有所推辞。”
太后这些年早已听惯了这种有板有眼的应对话语,听到顾青彤也用这样一成不变的话回应自己的问题,对她的好感又少了几分。
任谁都听得出她话里虚伪的客套,太后喜欢的是真实坦诚的人,而虚伪做作的表现却是她最忌讳的。
就在此时,皇甫夜来了。
他从小就只喜欢穿青色蓝色的衣服,即使登上皇位,必须穿金色的服装,依然要求东岳的皇家织造庆毓坊修改历来的皇族服装,在金色中加入大量的蓝色和青色做为主色,金色反而成了装饰性的陪衬。
也因此,在青蓝色衣物的衬托下,皇甫夜有着一种不同于先人的沉稳冷峻。狭长的丹凤眼,高山般挺直的鼻梁,让他乍看之下很难亲近,连他薄薄的唇都显得有些刻薄。
“让母后久等了。”他先向太后请安。
太后笑道:“等你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些姑娘。”
她的坦率直白并未让皇甫夜有所尴尬,他精明锐利的眼眸已经在太后说话的时候移向下面那几位妙龄女子。
她们今日入宫的目的是为了他,而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她们。
果然是梅兰菊竹,各有各的味道。而苏秀雅更像是一道难掩的光芒,在第一刻就抓住他的目光。
他走到苏秀雅桌前,第一个向她发问:“这位想必就是苏姑娘吧?”
“是,民女苏秀雅。”苏秀雅盈盈起身,头都不敢抬起,羞红的脸颊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添娇羞之色。
“万岁,民女有话要说。”许娉婷霍然起身,打断了皇甫夜和苏秀雅的对话。
皇甫夜的眼神淡淡投向她,“许家小姐,早听说你威名在外,怎么?在朕的皇宫里也可以这样耀武扬威?”
“万岁误会了。民女不敢放肆,只是有些心里话不吐不快。”
许娉婷甩脱了张月薇还在拉着她的手,板着俏脸继续说道:“民女是圣上的臣民,圣上有召,民女本应遵奉。但是现在,民女的父亲即将赴前线作战,生死未卜,民女却在这里等候圣上的宠幸,有违孝道伦常。请圣上容我回家,随父亲一起上阵杀敌。”
“有孝心是好的,但是你在朕的身边一样可以尽孝。”皇甫夜忽然对她身边的张月薇笑了笑,“张小姐,你不必拦她,她的这几句话也不会惹恼朕。张超大人做事向来谨慎小心,看来你和他一样,深知做人应该韬光养晦的道理。”
被点到名,张月薇慢慢站起身,低声道:“民女与娉婷是自小相熟的朋友,娉婷性急,入宫之前,娉婷的父母曾嘱托我代为照顾提点她,民女不敢懈怠。娉婷刚才说话又犯了急躁之忌,但并无忤逆之心,民女知道圣上宽宏大量,只恨自己未能提前提醒娉婷,害她乱了宫中以下犯上的规矩。”
“不愧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
皇甫夜口中赞许着,对许娉婷说:“你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是你的福气。你父亲的事情我会记在心里,也未必就会让他去前线,西岳那边最近战事稳定,朕只不过想派个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去那里镇守,威慑对方。既然许姑娘不放心父亲,朕可以考虑另换人选,你该放心了?”
没想到皇甫夜如此心平气和地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的父亲考虑,许娉婷刚才还板起的面孔倏然舒展,露出属于女孩子的羞涩原貌,急忙跪下谢恩。
皇甫夜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一声不吭的顾青彤。她和画中的样子差不多,全身上下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扮,脸侧那一串黑痣因而就显得格外刺眼醒目。
“顾小姐的父亲是卫放海将军?”
顾青彤也只得站起身,低声回话,“不敢有瞒圣上,家母与卫将军离异多年,如今我与卫家已无关系。”
“哦?是吗?但卫放海在朕的面前可是几次提及对顾小姐的思念之情,似乎有意夫妻修好?”
顾青彤静默片刻,“父母之事,民女身为人女,不敢乱言。”
“你们几个都是聪明人,明白朕请你们来的用意。朕只是想问一下,你们是否已经心有所属?因为朕不想强人所难,落个强抢民女入宫的恶名。”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除了顾青彤之外,其他三个女孩子都羞红了脸,低声不语。
“不说话便是没有?若是回头朕下了旨意,可不要再来反悔哦。”皇甫夜微笑的望着她们。
“民女……无意入宫,请万岁成全。”顾青彤忽然打破僵局,这句话着实如一块石头,砸得现场每个人的心头当当作响。
皇甫夜的眉心刚要蹙起,又展开,他大度而和蔼地问道:“哦?你若是心有所属,朕可以为你指婚。”
“民女并非心有所属,只是不想入宫。”
“为什么?”
“宫门一入深似海。”
皇甫夜悠然笑出了声,转过身看向太后,“母后,顾小姐把我们皇宫当作龙潭虎穴了。您说该怎样让她化解这个误会呢?”
太后并不喜欢顾青彤,见她当面拒绝入宫受封更是老大的不高兴,听到儿子这样问自己,便硬邦邦地回答,“既然顾小姐不愿意入宫,又何必勉强?”
“母后,您这样说就太让儿臣失望了。好歹您是这宫里的老人,宫中是否如顾小姐想的这样可怕,您最有说话的权利。这宫里诸多有趣的故事,日后就由您讲给您的这些儿媳听吧。”
皇甫夜淡淡的一句话,便定下四个女子的终身大事。他偷偷留意着顾青彤,只见她原本垂立在身侧的两只手倏然一攥,像是极为不满他的决定。
这世上真的有嫌弃他的女人吗?皇甫夜暗中冷笑。他虽然从未立妃,但并非不懂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
宫中的确是是非之地,若无本领谋得帝王心,便会一辈子碌碌无为。他并不喜欢看见自己的后宫为了今夜谁能睡在他的龙榻上而烟硝弥漫,所以才废除先祖创下的立妃立后的数目规矩。
但他毕竟是皇上,四个后妃比起邻国来真是少得可怜。而后宫的女人其实是他和臣子们巩固关系的枢纽,他必须合理的利用这些女人和臣子之间的关系。
首先是许威将军,他是朝廷现在很仰仗的边关大将,作战勇猛,战功卓着。他虽然一直封赏许威,但是并不想坐视许威的权势坐大,一个掌握巨大兵权的臣子对于皇帝来说是危险的。如何能既安抚了许威,又不赋予对方太多的权力呢?显然迎娶许威的宝贝女儿许娉婷是很好的方法。
顾青彤的父母虽然仳离多年,但她的外祖父毕竟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大人,她的生父卫放海卫家那边是朝廷百年来很倚重一个大家族。顾青彤一人身系两家,将她册封便是同时向两家示好,这一招也不会错。
然后是礼部尚书张超的女儿张月薇。后宫内一定要有个贤良淑德、精通文墨的女人为他打理。这个女人要能很好的协调后宫各妃之间的关系,且能利用自己的才华帮助其他女人打发漫长而无聊的岁月。他久闻张月薇很有才学,而且性子温和,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苏秀雅,她的出身较低,却是皇甫夜在四女中为自己安排的最重要的人。他既然是当今东岳的皇帝,便该有绝色相配。他本不指望这些背景显赫的佳丽还能同时兼有绝世无双的美貌,所以他必须挑选一位美色出众的女子以满足他身为帝王的小小好色之心,这也无可厚非吧?
只是没想到,这个顾青彤却如此的不配合他,当面想要婉拒他的册封?
其实单论她的容貌和人品,并不能让他心动。只是她那独特的身份实在是让他不能不另眼相看。所以,他并不在乎这个女人究竟会不会爱他、愿不愿意嫁他。他要的,只是娶到她的结果,仅此而已。
第二章
“今年的税收似乎减少不少,库银少于前两年,你们几个怎么解释?”
冷厉的双目扫过面前一干臣子,皇甫夜音色凝重。
“启禀皇上,去年国内遭旱,先皇下旨减免地方税收……”
“朕问的是今年,不是去年。”他打断了户部尚书的话,“回话时记得掐头去尾,只说最关键的东西,朕不喜欢听人啰唆。”
“是是。今年虽然雨水丰沛,但是去年的大灾造成农收仍需三年的休养生息才能完全恢复,因而地税较之前两年少了两成。”
“这一点还说得通,但是,为何庆毓坊的丝织品上呈的数量比以往少了许多,难道丝织品也遭了大旱吗?”
负责督管庆毓坊织造户的内宫总管闻言,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回禀万岁,因为去年先是国内遭旱,而后又和西岳开了战,盛产桑树的桑榆岭几经遭难,桑叶产量锐减,使得蚕虫的存活率大大下降,庆毓坊的蚕丝供给一度中断,导致今年的成品数量不如去年。”
皇甫夜静默片刻,眼眸抬起,穿过殿内的几人,直视殿外,扬声道:“什么人又到了?不要总是在门口等着朕叫你。”
门口值守的太监忙进来跪禀,“童倾故在殿外候旨。”
“叫他进来吧。”
童倾故缓步从殿外走进,头低垂着,穿过众位臣子,跪在大殿中央,“草民童倾故,参见圣上。”
“你既然已经在兰苑阁任职,就不算是草民了。”皇甫夜板了一天的面孔在此时慢慢舒展开,“知不知道朕为什么突然宣召你见驾?”
“圣上恩宠,小臣不敢妄自臆测圣心。”
“童倾故,你今天很拘谨啊,朕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是这个样子的。”皇甫夜居然笑了。“抬起头来,看你认不认得朕?”
童倾故迟疑片刻,缓缓抬起头,秋水般的眸子困惑地投向坐在大殿上方的皇甫夜,一瞬间,俊秀的面庞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原来你……草民该死,出言轻率,有辱圣驾。”
“你读书不少,但是不要把自己读死了,说话这样文诌诌的,是想讨好朕吗?朕可不喜欢听。”皇甫夜微笑着走下宝座,抬抬手腕,“起来吧,别跪了,朕找你来可不是要治你的罪。你们先下去吧,朕有话要和童公子单独谈。”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殿内的其他臣子听的。
几位重臣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似乎都是在问:这童公子是何许人也?为什么他一进来就使得龙颜大悦了?
无论如何,今天皇上起初心情不好,难得此时开恩放人,他们当然要赶快溜之大吉了。
殿内很快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皇甫夜和童倾故。
“当日你不认识朕,和朕说的话,还记得吗?”
“草民当日胡言乱语,记不得自己曾说过什么。”童倾故很尴尬地垂着头。
“忘了?朕可不信。”皇甫夜哈哈一笑,“好了,朕说了不是要治你罪的。你应该想得到,朕身边很少有人敢和朕这样轻松自然的说话,朕最近一直想找个人做朕的陪读,但是那群大学士不是太老就是太迂腐,朕不喜欢叫他们陪。”
顿了下,又说:“难得偶遇到你,一表人才,说话很可亲,学识又不错,所以朕就相中了你。怎么样?怕不怕伴君左右?”
童倾故神情古怪地问道:“圣上……说的是真的?”
“当然,君无戏言嘛。”
他悄悄握起拳头,斟酌片刻后骤然跪下,“微臣谢恩!”
“改口改得挺快。朕若不封赏你,对不起你这句话。从今日起你就是朕身边的四品御前陪读。这个官衔可是专为你特设的喔。”
“微臣谢主隆恩。”
皇甫夜转过身,看着案台上那一堆的奏折,忽然心思一动,问道:“童倾故,你对国事了解多少?”
“微臣是东岳人,应知道一些东岳事。”
“今年的库银少于往年,刚才我问起那些官员,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道理,但是,朕总觉得没说到重点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童倾故沉吟了会儿,忽然问道:“圣上刚才请的是管钱粮的户部大人,而没有请兵部和礼部尚书。户部虽然统管钱粮,但是入多出少,兵部和礼部却是花钱大头。万岁说库银减少,看的是国库总额,还是实际的年收?”
皇甫夜的目光灼灼,“你果然聪明。问得好。朕其实在意的是国库,只不过刚才那几个人都没有理解朕的意思。朕以税收诈他们的话,是想看他们肯不肯说实话,没想到他们拉东扯西的来搪塞朕,让朕很失望。”
“户部尚书大人也会有他的为难之处,同朝为官,若没有真凭实据,他不好攀扯别人。微臣听说,去年我国与西岳数度交战,每一次都难免劳民伤财。先皇过份重视农耕和丝织,以此强国,但是对于现在的东岳来说,这两样已经远远不足以撑起东岳百万民众的胃口了。”
“听起来你像是要和朕做一篇学问?”皇甫夜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在皇位上坐下,很认真地点点头,“你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