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摩诃人。”皇甫夜确定无疑。
摩诃人在那头说话,叽哩咕噜的和彼此说着自己的语言,皇甫夜皱紧眉,“早知道应该带上外事通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说今天的买卖赚了二两银子,是这几天最多的进项,照这样下去,再赚个把月,连年货钱都有了。”
顾青彤娓娓道来,惹得他颇为吃惊,“你懂摩诃语?”
“以前家中住着一个摩诃族的老仆人,从小照顾我,所以懂一些。”
“童倾故,你总是给朕惊喜。”
皇甫夜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中的专注和动容让顾青彤心中一阵颤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究竟是欣喜?还是不安?
“蒙君赞言,愧不敢当。”
“这几句赞美压不垮你的。”他悠然笑语,“不要和我客气,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听人说假话,虚伪得一塌糊涂。”
她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的这句话有意无意地戳中她的隐密心事。
“您的手下如果有人说了假话,您会怎么处置他们?”
“要看假话的程度。”皇甫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复为君临天下的东岳国主,眉宇间都是冷冷的厉色。“如果是我不能容忍的假话,我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我的眼里,从来容不得一粒沙子。”
垂下眼,顾青彤握住手边的那双筷子,久久没有说话。
店伙计将饭菜摆上桌,皇甫夜兴致勃勃地听着店伙计介绍每一道菜的名字和做法,一边试吃,发现身边的顾青彤却一语不发,便问道:“怎么?你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吗?”
她摇摇头,低声说:“那些摩诃人说今晚有集会在东街市口,老大会去。但是,我不知道谁是他们的老大。这些话,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皇甫夜眼睛一亮,“不,有意义。也许他们的确在策划着什么。东街市口?那岂不是离你家不远?”
“嗯,应该是的。”顾青彤暗叫不妙。
“晚间我叫九城总督带上人马埋伏在附近,我就到你家去等消息。”皇甫夜立刻下了旨令。
“可是……”她还想劝阻。
“不要跟我说危险什么的说词。”他竟然看穿她的心思,马上截断了她的话。
于是顾青彤只好继续沉默着埋头吃饭。
等他们吃完时,皇甫夜叫来店伙计结帐,与顾青彤一起走出店门。
顾青彤听到后面两个摩诃人忽然小声对话,“看前面那两个人,穿得那么光鲜,连钱袋都很讲究,一定很有钱。”
她心神一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两个摩诃人似乎有了警觉,另一人说:“小声点,他好像懂咱们的话。”
“不会的。怎样?要不要干一票?”
“咱们不是答应了老大,不作奸犯科吗?”那人很是为难。
顾青彤心中焦虑,立刻急急地快走了几步,脚下步伐紊乱,绊到门槛,趔起一下差点摔倒,被皇甫夜一把扶住。
“怎么了?”低头审视着她的面容,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情变化,“又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她不想在这里惹事,疾步快走。
皇甫夜虽然不懂摩诃话,却也猜想到是刚才那两个摩诃人的低语让她神色大变,于是他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和她逛街,但是心中已经悄悄留意起身后的动静。
果然,那两个摩诃人紧跟着他们也结了帐,出了店,走在他们身后。
难道真的被倾故说中,白龙鱼服,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危险吗?皇甫夜的心中并无惧意,只是觉得好奇和好笑。
走了两条街,他故意站在一处街边的小摊位前,偏过头去问商贩一块玉坠的价格。
顾青彤以为他不知道危险就在附近,急得过来劝他,“您家中比这货色好的东西不知有多少,何必在这里浪费光阴?”
她的话惹得不明就里的摊位老板很是不满,辩解道:“这位公子说话有点不中听,我在这里摆摊十几年了,谁不夸我王老板的东西货色最好,价格最公道?”
顾青彤眼角余光已经瞄到那两个摩诃人逼近,哪有心思和老板斗嘴,急得不顾尊卑伸手拉了拉皇甫夜的袖子,“主子爷,我们回去吧,外面没什么好转的。”
“时辰还早着呢。”
皇甫夜故作不解,弯下腰去挑货,故意卖了个很大的空隙给身后的两个摩诃人,让他们轻易就能看到自己腰上的钱袋。
果然,其中一人上了当,凑过来假装和他们推挤着,想趁势将皇甫夜的钱袋偷走。
顾青彤情急之下用摩诃语说了句,“大哥,这位公子不是你能偷的对象,不要给自己惹祸上身。”
那摩诃人愣了愣,没想到她真的会摩诃语,倒退几步之后和另一个摩诃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起来。
皇甫夜有点扫兴,“你和他说了什么?”
“原来您知道?”顾青彤不解皇甫夜的“明知纵犯”,“外面这样的小案太多了,主子爷,您还是听我一句,赶快回家去吧。”
皇甫夜见她向来沉静自若的表情此刻越来越焦虑,满脸通红,似是单纯可爱的孩子,不禁笑道:“怎么,你还怕他们吃了我不成?”
“摩诃人的警觉心向来很高,最爱与人结仇,在这里待久了,如果一会儿还有其他的摩诃人到来,难保不会生出新的是非。”顾青彤一再对他解释,心中只盼着这位固执的皇帝能听她一句劝告,尽快回宫。
忽然间,她感觉到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皇甫夜的笑容陡然寒凝,闪电般出手,在她耳畔附近一抓,高喝道:“暗箭伤人,原来你们是摩诃族的狗熊。”
她没有看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那两个摩诃人中的一人本想用石子打向她的后脑,是皇甫夜眼明手快的将石子击飞。
但是接下来,那两个摩诃人高声吆喝了一句,从附近的街市上又有四五个摩诃族打扮的人涌现,围在他们四周。
顾青彤这下子可真要在心中叫苦了。
皇前夜冷冷一笑,一怎么?你们盗窃不成,被人揭穿后就要恼羞成怒地打人了?这里难道不是我东岳的地盘?”
刚才那个投掷石子的摩诃人说道:“你身边那个小伙子,太多话,该给他一点教训。”
“若他见罪而不举,才该受到严惩。”他冷然反驳。
但他的话是摩诃人听不懂的,他们仗着自己的个头大,体力惊人,有两人扑向他,想将他撂倒。
没想到皇甫夜身子轻灵如乳燕,在原地滴溜溜转了个圈,就脱离他们的攻击包围,双手并指为掌,在那两个摩诃人的后腰处同时一戳,他们竟然就跌跌撞撞地冲出好几丈开外,摔倒在地。
顾青彤正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手臂被人狠狠抓住,接着有人将她举到空中,像是要将她摔下。
她惊呼一声,就觉得身子已经被人用力掷下,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忽然她的肩膀和腰都被一双手臂抄起,稳稳地落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敢动朕的人!”皇甫夜震怒之下,本能地恢复了口气和自称,同时大喊一声,“内宫近侍呢?朕不开口下旨,你们就真的不动了吗?”
哗啦啦声响,原来在周围的人流中还隐藏着几十名内宫的侍卫。他们之前曾接到皇甫夜的旨意,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许在人群中暴露行踪。所以皇甫夜一开始动手时,他们并没有现身。
尤其是内宫侍卫长一眼便看出这几个摩诃人不过是仗着匹夫之勇逞强,武功远胜不了皇甫夜,就乐得让皇上和他们练练拳脚。
万万没有想到,摩诃人将主意打到顾青彤的身上,真正惹恼了皇甫夜。
侍卫们的现身,让街市上一片大乱,顾青彤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然后就昏倒在皇甫夜的怀中。
依稀在最后一刻,她听到皇甫夜情急的下令,“将这群摩诃人都抓起来,立刻叫太医到内宫待命!若是童倾故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就叫他们摩诃人拿命来偿!”
她的心,再度为之悸动。于是情不自禁的,放纵了自己的胆子,悄悄地依偎在他的怀中──那一方让无数女子为之痴想的天地,如今被她暂时独占了,原来这里是如此的宽厚温暖……
第四章
顾青彤醒来时听到皇甫夜正在和什么人发脾气──
“堂堂东岳皇都,居然让几个摩诃人在朕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伤了朕的人!你这个九城总督是怎么当的?”
“微臣失职,请圣上治罪。”
“据说今天晚上他们在东街市口还有集会,你带着人去,将他们全都抓起来,朕要一次办!”
“圣上,请息怒。”她挣扎着爬起来,“摩诃人的集会未必有什么大恶,如果抓起他们,反而可能引起更大的暴动。”
“你起来做什么?”皇甫夜将她重新按倒,伸手摸着她的额头,“额头怎么这么凉?”
他火热的手掌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让她浑身轻颤。
“怎么了?”他捏住她的肩膀,“本来就这么单薄的身子骨,刚才还被那个该死的摩诃人欺负。给朕看看你的胳膊。”他不由分说就将她的袖子卷起,在她纤瘦雪白的胳膊上,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几个黑紫的指印。
皇甫夜的眉心凝成几道深深的印痕。“让太医院的人拿紫金活血膏来。倾故,我看那摩诃人还抓住你的腰,你把衣服拽起来我看看,那里伤到没有?”
顾青彤惊惶失措地说:“没事没事,我的腰上不疼。圣上,微臣刚才说的话请您三思。我听那两个摩诃人对话,似乎他们有一个头目。您可以派人找到那个人问清楚,好过这样全族连坐似的制裁。您刚刚登基,要树立一个仁君形象是当务之急,不要为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坏了大事。”
皇甫夜的眉峰还是不能展开,“朕最恨他们居然在朕的眼皮底下伤人,你居然还替他们说话?”
“微臣也从不会饶过欺负微臣的人,但是这不是私事,而是国事,微臣必须将私人恩怨暂且放到一边。”
皇甫夜眯着眼睛瞅她,“倾故,你是帝王身边一颗很清澈的心,难得有你这样的人为朕这样细心谋划,好,朕就暂且放过摩诃族一次,照你的意思,擒贼先擒王。李大人,童大人的话你是听到了,朕暂时留着你的乌纱帽在这里,如果你能抓到摩诃族的那个头领,就算是你将功补过,否则,朕还有后话等你。”
九城提督连忙谢恩走了。
太监捧着药盘走进来,低声禀报,“苏贵人那里还等在圣上。”
顾青彤低垂着眼,伸手去拿药盘上的药膏,却被皇甫夜抢先一步将药膏拿到手里,他不悦的声音竟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她在催朕吗?告诉她,朕今天晚上有事,让她不要等了。”
虽然违心,顾青彤还是张口说:“圣上要是还有政务就请先忙去吧,微臣可以自己上药。”
“你那只手臂受了伤,一手上药不方便,朕来吧。外面的事情有李大人去办,朕暂时不管了。”
他将一块药膏涂抹在她手臂上青紫的印痕处,那清凉的感觉立刻沁入肌肤。
“那,圣上不如去陪陪苏贵人,她刚承君恩,独守空闺的滋味一定很难熬。”
“朕后宫的事情要你来管吗?”皇甫夜的声音陡然一沉,像是动了怒。
顾青彤只好闭上嘴,默默地接受他为她上药。
过了片刻,他又柔声问道:“是不是朕话说重了,气到你了?”
“微臣怎敢和圣上生气?”
皇甫夜却噗哧一笑,“真是孩子脾气,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在生气。”
“微臣没有……”她想为自己辩白,一抬眼对视上他漆黑的眼,那眼中复杂的情绪让她心悸。
“以你之才,放你在朕的身边也许太屈就你了。若不是舍不得,朕应该放你到外面去做个封疆大吏。”
“微臣没有雄心壮志。”她急忙推拒。
“暂时就是你想去,朕也不会让你去的。”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这安抚的动作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位老奴,是不是平时吃得不好,所以身子这么单薄?刚才朕抱起你的感觉就像抱着一朵花,比苏贵人还要轻一些。”
皇甫夜的无心闲聊让顾青彤心跳加速,强笑道:“我的身子就是这样,自小单薄,生过几场大病,一直也胖不起来。”
“以后朕的御膳也给你准备一份,就住在宫里吧,起居和朕一起。”
“这……如何使得?微臣毕竟是外臣,皇上的起居就是您的妻子都不能和您相同。”
“又在和朕虚情假意的客气了。”皇甫夜取笑道:“还怕朕的卧龙宫住不下你吗?这样你也省了早晚跑来跑去的麻烦。有时候朕批阅奏折忙到很晚,如果想找你说话,还要叫人开宫门去找你。就这样定了,西殿的房间暂时给你住,你有什么东西要从家里拿的,朕派人去给你取。”
“家中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几套换洗的衣物。”她思虑着,生怕自己露出马脚。
“衣服就不用了,庆毓坊的人刚刚到京,就让他们给你做些新衣,一年四季的都做出来。他们的做工还是不错的。”
“微臣岂不是要欠圣上很多银子?四品官一年的俸禄才不过一百两银子,庆毓坊一件成衣几乎就要花掉微臣半年的俸禄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做下来,微臣真的是卖身帝王家至少二十年。”
她似慨叹似抱怨的玩笑话让皇甫夜又笑了,“你以为你只是卖身二十年吗?这辈子你都要卖给朕了。”
许君一生,执手偕老。
不知怎的,顾青彤忽然想到这八个字,脸颊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热。
“脸又红了?不是发烧了吧?”皇甫夜低头审视,一手托住她的脸颊,“看来还要让太医院的人给你把把脉。”
“不必,只是这宫里有些热。”她这才顾得上打量自己的所在。这里应该是卧龙宫的中心殿,四周柱上都雕刻着精美的盘龙,而她身下的床铺居然都是黄缎床单,床头还雕刻着两条双足相抵,面面相对的龙。
原来她竟然躺在龙床上。
她赶快翻身下了床。
“怎么又下来了?再躺会儿。”皇甫夜本来坐在一张桌案旁写着什么,见她下了床,又来劝阻。
“龙床不是微臣这样的人能睡的,再多躺一会儿,微臣就要折寿了。”
“你总喜欢说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吓唬自己。”皇甫夜笑笑,没有再继续阻拦,“当年先祖潘皇后也睡过这里,朕看她妥妥当当活到七十岁,也好得很。”
“潘皇后毕竟是皇后,皇后者,鸾凤也。天子龙身,只有凤凰可以比翼,微臣哪里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