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当初的他会恁地有自信,认为在自己的羽翼下定能护她周全?他懊恼不已、悔恨不已,直到五年后的现在,他都从未宣泄过这份怨。
因为,他还在等待。他必须等待,除了等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宇文恭侧躺在树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树屋口,直到晨光熹微,隐约的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立体夺目的五官,那双深邃黑眸却像是沉入晨曦照映不到的黑暗中,终年冰封。
「大人。」
蓦地,底下传来随从奉化的呼唤声,宇文恭动也不动,直到来人又道——
「时候差不多了,几位老爷大人也都到了。」
宇文恭闭了闭眼,懒懒起身,「知道了。」
三月初三是宇文家的祭祖大日,他在父亲去世后便继承了族长之位,每年皆由他主持祭祖,唯有这时候皇上才会允他离京回乡,而他也仅在此时此地,才允许自己尽情思念。
然而,愈是思念,他的心愈是空荡荡,空得教他什么都不愿想,连动都不想动。
倚在树屋口,他知道他该前往宗祠,可是身心却疲惫得无法动弹,直到奉化又开口——
「大人。」
「知道了。」低哑嗓音是毫不掩饰的不耐。
整了整装束,他自树屋一跃而下,在这白雾弥漫的花林里,彷佛谪仙降临,俊美无俦。
他举步走在前方,走了几步,感觉背后有道视线,他蓦地回首望去,却只见白雾依旧徜徉在花林间,不见任何人影。
「大人?」奉化疑惑地启口问着。
「没事。」宇文恭淡声道,神色未变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人影被白雾掩没,才有抹浅紫色的身影从花林间走出,驻足许久。
华灯初上的卞下府衙,通往内堂小径的灯全数点上,灯灿如昼,卞下知府应容已领着一干衙役在衙门前恭候多时,直到看见一辆马车停下,他连忙迎上前。
「大人。」应容噙着笑意迎接贵客,眉眼间无一丝逢迎拍马。
「得了,这声大人喊得我头皮都发麻了,我是不是也得喊你一声知府大人?」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宇文恭的母亲出自卞下望族应家,与应容是极亲近的表兄弟,常有往来,要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
「这是做给后头的衙役瞧的。」
「你没事干啥摆这阵仗?」宇文恭朝他身后望去,一脸无奈。
每回回乡祭祖,他总是低调前往,哪怕与应容一聚也不会挑在衙门里,偏偏今儿个衙门有不少杂事,让应容忙得走不开身,他只好亲自往衙门走一趟。
「镇国大将军到,再怎样也得有个样子。」应容煞有其事地道:「里头请吧,我已经差人摆席,咱们今儿个不醉不归。」
两人虽是表兄弟,面貌却无半点相似。应容是个文人,形如松柏,面如白玉,总是噙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宇文恭是个武将,一身紫绸映衬他俊拔的身形,五官立体夺目,犹如旭日般张扬的气质,嘴角总是噙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然武将终究是武将,那双深邃的魅眸里藏着杀伐冷冽,哪怕噙笑亦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你明日不用办差了?」
「唉,你一年不就回乡一趟,总督大人都为你关上衙门了,我要是比照办理,相信总督大人也不会介怀,皇上更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容朝他促狭笑着。「谁让咱们是皇亲国戚呢?」
「你有本事将这话说到皇上面前去。」宇文恭失笑,与他并肩踏进后堂里。
「有什么问题?改日皇上要是召我回京,我就跟他说说。」
「等你干了件大事,皇上就会召你了。」宇文恭语带挑衅地道,掀袍入席。
当今皇上阑示廷已逝的母妃是宇文恭的姨母、应容的姑母,然而应家的势力不在京城,而是在卞下一带。应家人聪明,在应家女成了宠妃后,年事已高的便致仕归乡,年轻一辈则是自请下放地方,从此应家退出京城斗争,在地方上反倒经营得有声有色。
应家长辈确实有先见,正因为如此,当年逃过了一波朝堂清算,虽说眼前品秩最高的是应容这个二品知府,但也足够了。毕竟,命要是留不住,手握权势又有何用?
「啧,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敢违背祖父立下的祖训?」应容啐了声,替彼此都斟上了杯酒。
「横竖应家现在是你当家作主,你想怎么着,谁会挡呢?到京城也不错,多个人和我作伴,没什么不好。」宇文恭慵懒地举杯敬他。
当初皇上为自保发动宫变,拿下前皇,早已经肃清了宫中党派,朝中现在可是一片清朗,无人敢结党营私,应家如此耿直的官员要是肯回京,对皇上而言也是个好消息。
应容搁下酒壶,脱口道:「怎么,公孙不是已经找着了也回京复职了,敢情他离开几年就跟你生分了?」
公孙令他也是识得的,话说五年前公孙令犹如犯太岁般,先是误喝毒酒险些一命呜呼,而同一年助当今圣上登基后就跌进浴佛河,整整失踪了三年。
两年前人找着了,且关于他和皇上的传言从京城延烧到卞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反正本朝不禁男风,再者皇上都有两名子嗣了,皇上要是坚持不选秀,大臣们又能如何,死谏不成?
宇文恭几不可察地哼笑了声。「她现在眼里只有皇上,哪记得我?」
在旁人眼里,公孙回来了,可他与皇上都清楚,回来的只是躯体,里头的魂魄是不同的,早在公孙喝下那杯毒酒后,她就不存在了。
「所以今年他也没与你一道回宇文家的宗祠?」
宇文恭还没吭声,便听见堂侧通道传来一道女声——
「公孙今年也没来?大人今年来晚了,原以为是因为带着公孙呢。」清脆嗓音像是失望极了。
「昭华,你怎么也在?」话是问着应昭华,眼角却是瞅着应容。
应昭华是应容的嫡妹,六年前就出阁了,虽说已经是出阁妇人,但如此张扬与他碰面,仍是有点不妥。
应容面有难色,尚未启口,应昭华已经自动自发地入席。「我就不能来?」她一身素白,脸上脂粉未施,就连根钗饰皆不见,然依旧难掩她天生的柔媚。
「你都坐下了,难不成我还能赶你?」宇文恭没好气地道。
「真可惜,原以为能见到公孙的,要是能见到她,我也无憾了。」应昭华桃色唇瓣一噘,媚人风情尽现,却无一丝勾诱之意。
「说那什么话,想见她还难吗?改日进京一趟就成。」宇文恭呷了口酒,淡睨她一眼。当年,只要回卞下,他们都是四人凑在一块,昭华对公孙是怀抱着情愫的,可惜,身为女儿身的公孙自然不可能回应她。
舅舅待昭华一及笄,便将她嫁给了漕运总督府底下的粮库管事王情,听说婚后两人的日子倒也和美静好,只是事关公孙,昭华总是要问上两句。
「那可不成,我得要替亡夫服丧三年。」应昭华幽幽地道。
宇文恭愣了下,还没问出口,便听应容嗓音淡淡地解释着——
「王情去年七月在街上卷入一起打架滋事的事件,莫名被打死了。」
听完,宇文恭眉头不由微攒起。「怎会……」
话未尽,外头突地传来嘈杂声,隐约听见有人被挡在外头,而后便见一名衙役大步踏进内堂,附在应容耳边说话。
应容摆了摆手,衙役随即快步离去,「你们俩先聊一会,外头有点事,我去去就来。」话落,朝宇文恭微颔首,他便朝外头走去。
第一章 伊人不在(2)
蓦地,内堂静了下来,宇文恭思索了下,才道:「节哀顺变。」虽说卞下一带的治安向来不错,但街头闹事属突发偶然,就算细查大抵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应昭华敛眼笑了笑。「都过几个月了,已经习惯了。」
宇文恭细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一身朴素是在为亡夫服丧。本朝律例并无要求替亡夫亡妻服丧,是坊间情深的夫妻才会这么做,若她对亡夫毫无夫妻之情,又何必为他服丧?既为他服丧,脸上的风轻云淡倒显得压抑了。
看着她,他有种看着自己的错觉。
宇文恭没再开口劝慰,只是亲手替她斟了一杯酒,便独自浅呷了起来。
应昭华瞅他一眼,笑柔了眉眼。「服丧酒不能喝。」
「谁说的?」
应昭华微扬起秀眉,想了想,举杯敬他,道:「所以当初公孙失踪时,你才会喝得酩酊大醉?」
「说哪去了?」
应昭华耸了耸肩,迳自挟着菜吃,状似随口提起,「说来也怪,当初公孙与尚未登基的皇上分明水火不容,后来怎会助皇上宫变坐上皇位,又搞得自个儿掉进浴佛河失踪了三年?如今人回来了,竟与皇上传出了各种流言……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宇文恭呷着酒没吭声。昭华说得没错,当时的公孙与现今的皇上、当时的雒王爷是水火不容的,公孙可说是先皇的打手,几次欲置雒王于死地,这点当初他也很疑惑,不懂她的恨意是从何而来。
直到五年前她在纵花楼遭同僚毒死,被钟世珍取而代之,才意外揭晓两人之间的仇恨是被人刻意挑拨而起的,有人恶意在他俩的酒里下药,让公孙的清白毁于雒王爷之手,也因此教公孙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
这些往事,每每想起总教他痛彻心扉。他明明是离公孙最近的人,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却什么都没告诉他,独自吞下苦楚,甚至香消玉殒离世。
应昭华压根没察觉他眉眼间阴暗了下来,边用膳边问着,一副闲话家常的口吻,「公孙就这样被皇上给抢走了,你心里压根不恼?」
宇文恭顿了下,朝她望去,就见她噙笑的眉眼像是带了几分寻衅,彷佛她知晓公孙是女儿身。「你……」
话未问出口,应容已经走进内堂,「怎地,说什么私话了?」
宇文恭没再继续,转了话题便道:「哪有什么私话?倒是衙门外头有人要申冤还是怎地?要是有事忙,尽管去,别误了正经事。」
「哪来的正经事,不过是卞下的富户不知从哪得知你来了,想过来攀附罢了,我已经差人打发走了。」
「肯定是你在衙门口摆那阵仗把人给吸引来的。」宇文恭凉凉的说。
「哪可能你前脚才进衙门,那家伙后脚就跟进了?一定是你自己。」
「是说,富商找我攀关系实在愚蠢,我又不经手军需和户部,攀上我也没什么用处。」
「那可不,那位傅老板手底买卖的全都是造船零件,你这个镇国大将军又是水师总督,每年总要经手船只修缮和汰换,他找上你刚好而已。」应容好心地提醒他,「依我看,今儿个就在衙门里睡吧,省得你一踏出衙门就被人堵住,毕竟是休沐,你也不想被烦事缠上吧?」
「就这么着。」话落,宇文恭不由地瞅了应昭华一眼,心想,下回要是有机会再找她问清楚,确定她是不是真知道公孙的女儿身,又是如何得知的。
尽管一点意义皆无,但要是能有个人陪他思念,倒也不错。
卞下城城东傅宅。
傅祥回家后,将大帐房和唯一的独子傅晓给找来,他们关起门来密谈了好一会,房门才终于又打开,只见一名女子莲步轻移地走出,状似弱柳扶风,秀容艳冠群伦,尤其是那双狐媚的勾魂眼,带了股慵懒气质,可惜此刻眸底只有不耐。
「迎春。」女子轻唤着。
一抹纤瘦的身影慢而徐地从园子踏上走廊,身姿端正高雅,面貌姣好秀丽,可惜是个面瘫,让人读不出半点思绪。「卓娘子。」她态度恭敬却不卑微地喊着。
「一会回院里,让人给我备热水。」卓韵雅说着,朝自个儿的院落款款而去。
跟着人回到碧罗院,迎春差了小丫鬟准备热水,又低声问:「卓娘子,是否要备上些许糕点当夜宵?」
迎春的主子是傅家的大帐房,姓卓,人都喊她卓娘子,以往她与傅祥议事后,总是会差人备点夜宵,挑灯查帐。
「不了,这事我不想管。」
卓韵雅懒懒地倚在贵妃椅上,漂亮的水眸像是最上等的琉璃,直瞅着迎春,好似等着她追问,可惜迎春不但面瘫还相当寡言,对旁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忍不住叹气,当年自己怎会救了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小姑娘?许是经历生死关头才变了个样也说不定。
等了半晌,迎春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身旁,卓韵雅终究还是主动开口了。「今儿个听说京城来了个贵人,老爷上衙门使了银子也没能见到人,反倒教应知府赶了回来,如今正忖着明儿个怎么去堵人。」
说完,见迎春那双应该秀美惹人怜爱的眸子,依然透着锐利老成的神色,卓韵雅更是连叹三声——一点反应都不给人,要她怎么往下说?
最终,她也只能继续自言自语了,谁让她有个不爱搭理人的丫鬟?
「横竖傅老爷的意思是打算跟贵人告状,将漕运总督那头的事给捅出来。」商人嘛,无官不富,傅祥是专做船厂生意的,当然傍上了漕运总督那条线,可眼前傅祥手上的矿山出了问题,漕运总督无意相助便罢了,竟还私吞他的矿山,断了他的生路,眼见生计都要出问题,自然铤而走险拼前程。
「会出事的。」迎春淡声道。
卓韵雅秀致的柳眉微挑,唇角多了分兴味,「你这丫头倒是和我看法一致,无奈傅老爷不听我的劝。」
「该救吗?」
卓韵雅托着腮打量她半晌,「救得成吗?」
「可以一试。」
「会伤到你吗?」
「无法确定。」
「……你多说几个字很难吗?」她们主仆俩说话非得这般言简意赅?
「不难。」
明明很难啊……这丫头寡言老成又面瘫,却有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有一回上街遭人调戏得她救助,自己还不知道这小姑娘这般了得,文武皆难不了她,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小姑娘。
瞧她的举措应对可知她出身高门大户,偏偏她的举止又像足男人;她的面貌令人我见犹怜,但半点表情都不给,像是身体活着只死了一张脸,教她极想探究她究竟出身何处。
可惜当初救醒她时,她已将前尘往事都忘了。
唉,其实自己要的也不多,不过是期盼她话多一点,可她连这丁点冀望都摁死了呢,太坏了。
张眼的瞬间,宇文恭狠皱起眉头,伸手揉着额际,暗骂应容的酒量一年比一年见长,灌得他难得宿醉。
难受地坐起身,门板适巧被推开,他瞧也没瞧一眼,光从足音就知道来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