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晨恶狠狠道:“你说朕利用你,难道李承毓就不是?”
聂青澜苦笑,“活在世上,谁不是彼此利用?您利用我谋夺皇位,巩固皇权,他利用我稳定时局,平息内乱,其实都一样。但他与您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总是将真心坦诚在我面前,而陛下,您却是将您的真心牢牢锁住。”
他咬着牙冷笑,“你怎知那心的真假?”
她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两国的百姓。”
“这么说来,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情种,而朕倒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负心汉?”司空晨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瞪着天想了半晌,问道:“那你现在想怎样?要朕不收回泾川吗?”
“我知道陛下做不到。”
“若朕可以呢?”他突然改变了态度,“朕若是说,为了你,朕可以不要泾川了,你就不会再认为朕是无情之人了吧?”
聂青澜一愣,以她对司空晨的了解,她当然不信他会在一朝之内变成可以为情改变立场的人,稍稍想了想,她便想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做为送给血月的大礼?以保我在血月的地位?”
司空晨的脸上蓦地涌上血红的颜色,他霍然起身,将桌椅碰得砰砰乱响,头也不回地撞开大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跟着走进来,直到门口静幽幽地出现了一道影子,伫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她。
她出神了好一阵,转过身,看清了那个人,不禁一笑,“你好像总在我身边,不论我何时抬头,总能看到你。”
李承毓优雅地回以笑容,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几时殿下一低头也能看到我,承毓就心满意足了。”
低头看见他?这是什么意思?聂青澜没有问。
他也没有问她和司空晨单独谈了些什么,或许他们刚才在堂内说的话,他在门口时已听到一部分,所以他无须询问。
但涉及到他的那些话,他若听了,又会做何想法呢?
司空晨脸色铁青负手而立,杨帆则惴惴不安地站在他身后。
“你在信中可没有和朕提过,聂将军如今竟然已倒向血月国的事。”他冷冷盯着他,“如今她竟敢为了血月不惜和朕翻脸,她从哪里生出这样的胆子?”
杨帆嗫嚅着,“有句话,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讲。”
他壮着胆子道:“当初陛下让将军到血月来时,也许将军就已经变了心意。陛下……难道对您来说,把将军放在这么远的陌生国土,真的是件好事吗?要知道,这里有无数人对将军虎视眈眈,单是暗杀行动就层出不穷,但这对将军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将军远离了陛下,在她心中可能已经认定陛下对她无情,她没了盼望,对陛下的效忠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坚定了。”
司空晨的眉心皱起,“你说是一句话,可你这番话岂只一句?”
“微臣有罪。”杨帆又低下头去。
沉默半晌,他却长叹一声,“也许真的是旁观者清,也许是朕对她太过自信。朕明白你的意思,青澜心中必然是怪朕没有娶她,但是朕也有朕的难处。她跟着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她对朕的心,朕又岂会不知?但她就像是朕驯服的一匹马儿,会乖乖听朕的指令行事,这一切只因她是朕的臣子。
“倘若她变成朕的枕边人,宫中妻,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听话吗?寻常女人都难免有骄气,更何况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她?如果朕压制不住,到时该如何统辖这个国家?”
杨帆终于明白司空晨的心意。其实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他本应说给将军听,现在会说给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听,显然他并不是想向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因为他已无法将这番话说给将军听,他只是太郁闷了,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所以杨帆也不敢做任何的置评,思付一瞬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但是陛下,微臣想提醒您,将军毕竟是个女人,很容易凭感情用事。李丞相对将军一直呵护备至,将军显然已经动了心。之前血月内部曾经争论过,是否要为将军选择一位本朝人做为皇夫,以确保将军立足朝内的背景,倘若李丞相要争这个位置……”
司空晨的面部肌肉霎时僵硬,“李承毓有这个意思吗?”
“他若无意,就不会对将军如此关爱了。”扬帆答得明明白白。
他转过身,紧紧攥住拳头,眼前晃动的全是与聂青澜在司空朝时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的种种。十几年啊……难道会抵不过这几十天吗?!
良久,他以一种幽灵般的阴冷吐出话语,“杀了他吧。”极为简练的命令,无须明示,手下自然明白。
但杨帆颇为顾虑的是——“陛下,若是李丞相死了,将军在血月便更无立足之地了,现在只有他在力挺将军登上皇位,其它人……”
“她当不上女皇更好。”司空晨冷笑,“她都已经下决心要背叛朕了,朕让她登上皇位,岂不是在自找麻烦?但若现在让她回国,她又肯定不会回来,李承毓若死了,她便没有牵绊了。”
杨帆缓缓弯腰拱手,“微臣遵命。”
第8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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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谈判陷入僵局,司空晨主动要求暂停一天,李承毓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他推开门,只见聂青澜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似是等了他好一阵。
“殿下这是……”他讶异着。
“那日欠了你一笔,今日补上。”她微笑道,“这里有间广德茶楼还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李承毓望着她的笑靥,微微扬唇上挑,“好啊。”
“我其实只喜欢酒,不喜欢茶。”聂青澜看着李承毓优雅为她泡茶的动作,便知道他是茶中高手。“行军打仗时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酒囊抓起来胡乱地喝两口就好了,还能壮壮军威胆色。你以前在军中做什么?还有闲心泡茶喝?”
“我只是个随军的小小校尉,负责押运粮草而已。泡茶不是在军中学的,而是我娘喜欢,她亲手教的。”他将一个茶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
她低头去看,茶杯是空的,便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道:“第一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请你闻一闻杯中茶香。这茶楼虽然不错,可惜器皿不好,上好茶具都在宫中,待回宫后,我再为你重新泡一次吧。”
“我是个粗人,你那样为我做才是暴殄天物,我也不懂得欣赏。”她笑着接过杯子闻了闻,“果然很香。”
李承毓慢声道:“选择茶具是很有讲究的,既要和手边的茶相匹配,也要和饮茶的人匹配,这就像是择选佳偶,不能随便路上抓来一个就送入洞房,对不对?”
聂毒澜粲然笑说:“你这个比喻有意思。”她捧着茶杯,细细看着他,他的动作非常专注,手势沉稳,眼神坚定,仿佛眼前最天大的事情就是为她泡茶。
“殿下今日叫我出来品茶,是有事要和我说吧?”他忽然开了口,却没有叫她的名字。
被一下子说中了心事,聂青澜苦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倘若司空晨明日再提泾川之事时,不再和血月争夺这块地方了,你会做何应对?”
他停下手,抬起头望向她,“他是为了你吗?”
她脸色微红,“不,你不必这样想。”
“事实就是如此。”他却很笃定。“泾川不大,他若送与血月,的确可以为你在臣民面前增添不少光彩,司空晨不是个做赔本买卖的人。”
见她有些尴尬,他便笑道:“但无论如何,他若真的这样说了,我还是要代血月的臣民谢谢他,也谢谢你。虽然他绝不可能白白送血月一块地方,后面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要求。”
第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望着杯中荡悠悠的茶水,轻叹地说:“几时人心也可以像茶水一样澄澈、一眼见底,该多好!”
“殿下就是像茶一样的女子。”李承毓浅笑道:“一眼便可以见底。”
聂青澜故意瞪他一眼,“所以我在你们眼中大概是个笨女人吧?和你们这些男人交手,我便总是吃亏。”
说完,两人相视看了一瞬,都不禁笑了起来。
彼此之间许久没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感觉,这缭绕于鼻端的茶香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卸下人心上重重包裹的厚重铠甲。
待笑过了,聂青澜认真地说:“不与你说笑了,我是真心想为血月的百姓做点事。这么多年来,我知道我和我的部下杀了不少血月人,因此使得许多人妻离子散,我心中的愧疚,是一生一世也还不尽的。”
李承毓双眸闪亮,“殿下是真正想清楚了吗?若你心许血月,此生便是真正的血月人了。”
聂青澜望着他眼中那道明亮的光芒,缓缓点头,“我决定了的事情,便是矢志不移。”
李承毓忘形地站起身,“看来今日光是饮茶还不够,还应该有酒。”他回身去拉门,“掌柜的,有没有酒?”
聂青澜笑道:“哪有在茶楼中要酒的?这岂不是焚琴煮鹤,有失风雅了?”
但他心情激动,已顾不得这些,站在门边便大声说:“掌柜的,有酒的话送来一壶。”
茶楼很静,有个小伙计快速地跑上楼,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个小酒壶,“客官,只有我们掌柜自己喝的这点米酒,只怕您看不上。”
李承毓笑道:“有酒就好,不用在乎好坏。”他伸手要接托盘。
她忽然在他身后沉声叫道:“小心!有诈!”
他一怔,两手已经握住了托盘的两侧,只见对面那位笑容可掬的小伙计松开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托盘下方一摸,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他的胸口狠狠一扎!
李承毓闷哼一声,退了一步,聂青澜已经快步抢到他身后,拙出自己的桃花刀飞手丢了过去。
小伙计虽然跑得很快,但是桃花刀依然正中他的后背,他立刻匍匐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聂青澜接住李承毓颓然倒下的身子,只见他胸口已被大片的鲜血浸透,匕首还插在那里。
“你千万别动!”她面色苍白,“这匕首不能拔。”
他的神情却颇为安详,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怎知有诈?”
她咬着唇,“因为这伙计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她太熟悉这伙计的口音,这是道地司空朝南部人才会有的方言,她在南部居住多年,听这种口音已经听得太熟悉了。
其实李承毓若是有心也会留意到,只是他一时忘情,大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唇边悠然挑起,“真像是在梦中……只是此梦比前梦……美丽多了。”
聂青澜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觉到怀中他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冷,她若是再不采取措施,他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是她大声叫着,“铁雄!铁雄!”
铁雄奉命在楼外等候,没想到楼内会出事。他听到聂青澜的呼唤立刻奔到楼上,一见这种情形,他立刻脸色大变,一把按在李承毓的伤口一侧,连点数处大穴,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似的瞪着她,“是你派人下的手?”
她紧紧抓住李承毓的手腕,将唇瓣咬得已要出血丝,“不……”不是她,却与她有关,她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但她不能说。
铁雄哼了一声,摊开她的手,将李承毓小心抱起,快步奔下茶楼。
聂青澜盯着那伙计的尸首看了一眼,抽出桃花刀,走到楼梯口,看到杨帆正在楼下转着圈徘徊。
她自上而下盯着他,杨帆也似感觉到了她目光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向上看了一眼,立刻避开了她的眼神,“将军……”
“你什么都不必说。”她一字一顿道:“去告诉陛下,若是李承毓死了,聂青澜必反。”
杨帆大惊,立刻想解释,“将军……”
但聂青澜已经不再听他说任何一字,甚至没有从台阶下楼,她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纵身跃下,紧追铁雄而去。
李承毓遇刺之事很快就在驿站传开,司空晨为免嫌疑,还叫自己带来的太医前去诊治,但是都被铁雄挡驾在外。
屋内,除了铁雄和血月的大夫,再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大夫审视着李承毓胸前插着的匕首,叹道:“这匕首虽然插得不深,但是伤口比较微妙,我不敢轻易拔啊,万一伤到心脉……”
李承毓本就雪白的脸庞,现在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他幽幽盯着大夫,用微弱的气息说:“您拔与不拔,对我来说最多不过一死,何必拖延?”
“叫你拔你就拔!”铁雄不耐烦地大吼,吼得大夫的耳膜几乎都要震碎。
此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聂青澜大步走进。
铁雄喝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她也不理他,笔直走到床前,双膝跪倒在床前地板上审视着刀伤,说道:“拔出匕首并不难,铁雄,只要你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乱动,我向上笔直用力,不偏不倚,拔出匕首之后,大夫要立刻用药止血,这一关就能闯过。”
她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威严,此时的她仿佛又变成那个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青龙将军,而不是纤纤女流。
连铁雄都不禁被她的气势所震,瞪着她问:“你有把握?”
“军中常有人受各种伤,我陪军医治过。”她沉稳地看他,“只要你信我。”
李承毓微微一笑,“除了你,我还真信不过旁人。”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聂青澜将自己的衣袖全部撕断,露出一截皓洁的手臂,这样方便她干净利落的行动。然后她将止血的药塞到大夫手中,看了眼铁雄,“你准备好了,我就喊一二三,数到三时便拔。”
铁雄已无路可选,只能听她的。
聂青澜双手扶在匕首的上端,目光与李承毓对视,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清潭,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柔声道:“不会很疼,若是疼就喊出来。”
“再疼的我也忍过。”他还在保持微笑,“更何况,那时候身边没有你。”
她不敢再让他说话,因为他多说一句话,心中就会软一分,而此时的她最不能让自己心软。心软,手自然也就软了。
“一、二、三!”她用力向上拔出匕首,铁雄死死按住李承毓的肩膀,他自始至终只是定睛看着她,像是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关于她的神情。即使是匕首拔出时,他的眉心都不曾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