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毓淡淡一笑,笑容中似有说不出的苦涩,“我的生母是血月人,但生父不是。”
聂青澜意识到这个问题涉及人家的私事,不便多谈,便立刻转换话题,“我初来血月,对这里的人情世故并不了解,还望丞相大人多帮忙。”
缓缓起身,他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她,正是那柄桃花刀。
她盯着他,“丞相这是何意?”
“此乃殿下常佩之物,也是防身利器,日后不能再轻解于人了。”他微微一笑,唇角的笑容竟如同可以暖人的朝阳一般,让她不禁一怔。
“殿下,请先收回这柄桃花刀,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血月国中的种种势力错综复杂,即使是我,也不能力保殿下无慈。殿下若想让我安心,就先不要懈怠了您自己的戒心。”
他的话,格外的诚恳,也让聂青澜心中原本的疑窦更加深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柄桃花刀。
李承毓似是呼出了口气,伸手一摆,“殿下请先落坐,微臣有许多事情要和殿下交代。”
“是王大人说的事情?”她和他相对而坐。这样近距离地直视着对方,李承毓那双金色的眸子如一泓潭水般清澈,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眼了!倘若他是一步步踩着艰难,打救了四方的劲敌才坐到这个位子上,他又是怎么保持住这份明朗纯净的心境?
李承毓似乎没有感觉到她正对自己深刻的打量,眉心微蹙,“王大人和殿下说的都是小事,而我要说的是大事。殿下务必仔细的听进去,因为这不只关系到殿下的安全,也关系到血月的未来。”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聂青澜收回心神,认真听着他后面的话。
于是,李承毓开始娓娓道来,“我知道在司空朝,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但是在血月,凡位侯爷各恃军功,把持一方。吏部尚书何维仁豢养了一批贪财好势之人,西山边陲有山贼出没,不断骚扰当地百姓。可以这么说,先帝留下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烂摊子,以我一人微末之力,想扶住这将倾的大厦,着实困难,所以我需要殿下帮我。”
聂青澜定定看着他,对于他在第一次见面就肯将这些困难和盘托出,感到十分讶异。
李承毓看出她的讶异,继续道:“我今日和殿下说明白这些事情,是希望我们彼此之间可以毫无嫌隙,联手抗敌。血月若不能安定,邻国的司空朝必然也会受此牵连。承毓不才,不敢想两国能世世代代相安无事,只要在我有生之年能多看到几十年的和平,我便算是对得起先帝的临终之托了。”
她深吸一口气,良久之后才慢声说:“丞相这样的胸襟,的确不多见,就是在司空朝,也属罕见了。我若是你的同僚,应当汗颜;我若是你的属下,当为你躬身行礼。今日我只能敬你一杯酒,权作对你的敬意。”举起手边的酒杯,她对他遥遥一挥。
李承毓的金眸中仿佛有波光流动,也自斟了一杯酒,与她相对饮下。
“饮过这杯酒,便算是同道中人了。”聂青澜放下杯子,说道:“丞相想让我做什么?”
他幽幽的眸子让人心动,也让人几乎倾心交付,花瓣般的唇,因为沾了酒液而泛着珠光,“此刻我不敢要求殿下做什么,只能感谢殿下肯站在我这一边。此后若能与殿下共进退,则血月臣民莫不感恩戴德,深受殿下之惠。”
聂青澜微笑着,“既然是同道中人,丞相也不要这么客气了。”
你知道我是戎马之人,学不来矫揉造作的那一套,这一路被人捧着端着,几乎都要累坏了。你就算是我在血月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在众人面前应尽的客套自然要尽,私下里,我叫你一声“承毓”好了。”
李承毓的背脊倏然挺直,动容的神色自金眸中悄悄泛起,又沉淀下去。
第2章(1)
聂青澜并不是单纯的傻子。即使没经历过政坛的倾轧,但是也知道“对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道理。
与李承毓的第一次见面,在她看来,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这一次,彼此碰撞得水乳交融,颇为融洽。但这也可能只是表面的情况,真正潜藏在下面的暗流涌动,让她一点也不能懈怠。
她一开始交出随身的兵器是给那些对她心怀敌意的血月臣子们看的,但是李承毓却巧妙的将兵器还给了她,无论是为了他所说的安全,还是让她依旧保持着司空朝女将军的前背景,这柄桃花刀的归属,绝不是个可以小觑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她离开行宫前往京城,意外地又发现她手下的那几十名士兵,都手持刀剑围在马车周围,只不过人人都换了血月士兵的服装。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自己的副将杨帆。
杨帆回答,“昨夜李承毓来找我们,说我们若还是穿着司空朝的衣服,进入京城后必然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血月的卫队在自己的领土上不会有很高的警戒,所以换装是必要的。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聂青澜没有再说什么,远远的可以看到李承毓就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没有再过来和她说话。待所有人马都准备就绪后,车队浩浩荡荡地向血月京城驶去。
她此次来血月,最大的一个要求就是‘一切从简’。这并不只是因为她本性厌恶奢靡和豪华的排场,还为了适逢血月国丧,她的身份特殊,此时若是大张旗鼓的进京,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
但即使如此平静,这前前后后近百人的车队,还是引起了许多百姓的注意。
在进入京城之后,她可以听到道路两旁百姓们的议论纷纷,甚至有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竟知道车内坐的人是她,于是议论开始变成了骚动,直到逐渐有人开始情绪亢奋。
“她是司空朝的人,听说还是司空朝皇帝的相好,她凭什么回到我们血月做女皇?”
“就算她有咱们血月皇族的血脉,但她骨子里已经姓了司空了,就不该再有脸回来!”
“这女人,杀了我们血月多少人啊?她怎么有胆子妄想做我们的女皇?”
聂青澜微笑着靠坐在车厢板上,听到杨帆正在吩咐自己的手下,“准备好,不要让太多人挤到马车前来。”
就在这时,又有许多人马由远而近的跑来,有人大声说道:“詹华奉命,在此迎候聂将军。”
原本该在车队最前方的李承毓,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车厢外,淡淡回复,“有劳詹将军了。”
于是,聂青澜的车队四周又被数百名的精壮士兵包围,民众虽然依旧激愤,但是看这个情形也知道厉害,只是动动嘴皮子,没人再敢往前涌动了。
车队一直进了皇宫内两层宫门之后才停住。
李承毓亲自打开车门,迎候聂青澜。“殿下,这里就是您日后的家了。”
他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勾得她的心抽了一下。
日后的家?她何曾想过要拥有一座皇宫为家?若梦中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奢望,那也该是在司空朝,宫中该有司空晨,与她相依相伴,执手偕老,不该是这异国的土地,异国的皇宫,这满眼的异国人,以及举国上下、呼吸可闻的凛凛敌意。
李承毓望着她略带帐然的表情,轻声道:“殿下请做好准备,一会儿几位侯爷及重要的臣子都会来见殿下,殿下无惧怕什么,但也务必不要和他们翻脸,请殿下回朝虽然是我的意见,但也是他们同意的,这个时候殿下人己到了朝中,他们若是发难,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澜。”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不会后悔。”她淡淡地说:“你不必为我担心什么,我知道分寸。”
他深深望着她片刻,躬身道:“那我会代血月的百姓,先谢过殿下的宽容和大度。”
聂青澜却一笑,“血月的百姓也许不需要你对我的谢意,他们对我的恨,并不比这些贵族少。”
李承毓微微摇头,“他们现在是不知真相的愚民,但是日后必能理解殿下所付出的艰辛。我最敬佩殿下的,是殿下深知自己背负了这么多的怨恨,还肯义无反顾地来到血月。这一点,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你也是啊,明知道叫我来困难重重,居然还敢叫我来!你的勇敢和魄力也教我敬佩。”说完,大概觉得这些话是赞美得有些假了,她不由得相视一笑。
“丞相大人,上官侯爷到了。”宫女前来禀报。
他的眉心笼罩上一层阴云,“他来得倒快。”
“上官……荣?”她对血月皇朝并非一无所知。
血月国中有三位侯爷,分别是公冷安、上官荣和端木虬。这三人中,公冷安和端木虬都是老人,有五十岁以上的年纪,唯独上官荣较为年轻,困世袭父爵,才顶了这个候位。
听说三位侯爷之中,上官荣最是狡诈阴险,难以对付。既然他是第一个入宫见她的人,想来也不会安什么好心。
“殿下,如今您是宫中之主,要不要见上官荣,您做主。”李承毓看着她。
她没有思忖太多,“既然人家特意来了,总要见的,就请进吧。”
传话下去之后不一会儿,上官荣就到了,按照血月的制度,侯爷应当穿绿色的服饰,但是这个上官荣一脸的轻浮,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透着邪气,让人看了很不舒服,穿着绿色的朝服更显得轻佻。
他一进院门,先将目光投向聂青澜,似是愣了愣,然后诡谲地笑道:“我真没有想到,聂将军脱下军服换了女装,竟然是这样的倾国倾城。”他又看了一眼李承毓,“难怪丞相拼死要力保你来做这个女皇之位。”
聂青澜第一眼就对这个人没好感,面对对方丢过来这酸溜溜的一句话,她只是淡淡的响应,“尊父上官侯爷曾和我在战场上有一面之缘,老侯爷为人谨慎,行事端正,是教我很钦佩的人物。”
上官荣的眉心一拧,“哦?是吗?你也不必拿好话来糊弄我,若不是前年在典祟山一战,我爹败给了你,他也不会落个郁郁而终的下场。说起来,你之于我倒是有杀父之仇。”
“侯爷,院里风凉,是不是到殿内说话?”李承毓轻轻巧巧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上官荣斜睨着他,“丞相大人,你别怪我再提醒你,她可是司空晨的女人,你把她弄进宫来,无异于将整个血月拱手让给了司空朝。我不管你是怎么说服那些老家伙死脑筋的,但是我这边,可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伺候未来的女皇陛下。”
“初七之约,侯爷是亲笔签了字的。”李承毓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种安静的氛围,在这偌大的庭院中别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倘若侯爷现在反悔,只怕会贻笑天下。”
“随你怎么说吧。”上官荣绕着聂青澜转了一圈,又嘻嘻一笑,“其实我倒有个好点子,可以安抚朝中上下的心。”
“侯爷有话,不妨请当面说。”李承毓很是客气。
“叫她嫁给我不就行了?我做了皇夫,大家便都可以安心了。”他用手一指聂青澜,指尖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上。
但她不避不躲,那冷然淡漠的眼神,让他原本放肆的笑容不由得收敛了起来。
“侯爷说笑了。”李承毓依然是淡淡的客气。
此时其它朝内官员己先后到来,上官荣悄悄走到聂青澜身后,小声说道:“我不管你来这里安的是什么心思,我劝你,若想找个连手的对象,找李承毓不如找我,那个人可是很靠不住的。”
“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连手。”她侧身闪了闪,不喜欢他呼出的气息扑到自己后颈的感觉。
上官荣哼了一声。“不识好歹,有你吃亏的时候。”
聂青澜挺直背脊,目光坚毅地看着对面缓步走来的众人。
那些血月的臣子,有些她认得,在战场上曾经刀剑对峙过,有一些她并不认得,想来只是朝中的文臣。
但无论是谁,见到她的表情都显得僵硬和勉强,显然要接受她和她未来的身分,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只是安静地和众人见面,淡淡地彼此致意、问候。她见许多人离开她时都去和李承毓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有时会微笑回答,有时则眉宇纠结。说了些什么,她无从知道,她相信那些人也不会愿意自己知道这些谈话的详情。
副将杨帆始终跟随在她的左右,偶尔也会悄悄过来,担忧地问她:“将军,这里虎狼环伺,绝不能掉以轻心,今晚属下会带人在宫外护持。”
听到杨帆的建议,聂青澜轻笑,“需要这样如临大敌吗?小题大做了,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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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属下眼中的聂青澜,向来谈笑用兵,但其实她是行事最为慎重的一个人。之所以不让旁人看出自己的警惕和戒备,就是为了不将这份紧张的情绪影响到别人。
她深知自己手下的脾气,即使劝说了杨帆,但他必然还是会在她身边布下暗哨,保护她在血月皇宫中的这第一夜。
而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全无防范。那柄桃花刀,较之一般男子的长刀短小了五寸,但更利于携带和隐藏,今夜就压在她的枕头下面。
贴身照顾她的两名侍女,一名叫采儿,一名叫燕儿,都是血月本国人。采儿的性格活泼,燕儿就文静了些,两个人的话都不是很多,聂青澜若是不叫她们,她们不会主动来打扰她。
晚些时候,她叫她们准备了些血月的书册,想多了解血月这个国家。
月挂中天时,采儿送上一盏烛台,小声说:“将军,天很黑了,是不是该休息了?”
聂青澜抬头对她笑笑,“多谢了,我要再看完这几页。”
燕儿在采儿身后拉了她一把,责怪地说:“哪里容得你说话了?”然后,她将一碗紫米粥放到了桌上。
“紫米粥?”聂青澜看到那碗粥,双眸亮起。
燕儿微笑道:“丞相大人说将军最爱喝这种粥,所以要御膳房早早备好。”
聂青澜的心中一紧,不只讶异,还有警觉。怎么连她的这种小事李承毓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还有多少事情,是她自己并不经心,他却了如指掌的?
细看那碗粥,其中不仅有紫米、糯米,还有圆润可人的小红枣,这样的搭配方式是司空朝百姓家的特色,显然连这做粥的厨子,也必是精心挑选过。
香气扑鼻,她不禁端起粥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思忖了一下,又放下。
燕儿紧张地问:“粥的味道不好吗?”
“不是,只是现在不饿,还是少吃点吧。”她微笑道。接着,和颜悦色地说:“燕儿,这一路多亏你和采儿照顾我,我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这一碗粥,我就转赠你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