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痛哦?」她的眉头随着他的眉,绷紧。
「还好。」
「不必撑了啦,我去帮你包药,你等我回来。」
「嗯,我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去露营。」他答应她的。
「没问题,闭上眼睛。」她像哄小孩那样,拉拉棉被,意思意思拍两下,拿了钱包、钥匙往外走。
她的行动很着急,没看见生病的男人嘴边漾起一抹浅笑。很久了,很久以来他生病,没有人在身边为他递药递水。
头下方的冰枕,明明温度很低,他却感到温暖,唇舌间因为高热而苦涩,他硬是尝出一抹甜味,他呀,病得发昏。
艾筱枫回来的时候,管家已经到了,管家的动作很俐落,没几下就把昨天的杯盘狼藉整理得乾乾净净。
她喂过叶子吃药,不到几分钟,他就冒出满身大汗,头发湿了,衣服、床单全湿个透彻。
幸好管家在,有她帮忙,该换的换,该洗的洗,把病人弄得乾净清爽。
中午过后,他退了烧,但三不五时还是会听见他的咳嗽声。她在卧室里外跑来胞去,一下子给他换毛巾、一下子给他喝水、一下子量温度,她是全世界最紧张的小护士。
下班时分,管家离开,艾筱枫在厨房里给他弄清粥小菜,等他醒来,填填他的胃。
七点,他终于睡饱,张开眼睛看见她,神清气爽地咧出一个满足的大号笑容。
「我很饿。」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你辛苦了」、「麻烦你了」之类的感激词汇,看吧,就说他很不会做人。
幸好艾筱枫从不跟他计较。
她把保温中的食物端进来,放在床边,看着他一点一点慢慢把食物吃光,就病人来讲,他的胃口实在好得不像样。
不该给他弄菜脯蛋的,病人应该吃得清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宠他,忍不住想看他把菜脯蛋放进嘴时的愉悦笑脸。
糟糕,光是看他吃饭,她就觉得幸福到不行。她捶捶胸口,压制里头的蠢蠢欲动,再次提醒,他们是朋友。
「等我吃饱,我们就去露营。」他把稀饭吃光,伸手,还要一碗。
艾筱枫把碗添满,递给他。「天黑了,下次再去。」她不想他病刚好,又去吹夜风,明天发烧怎么办?
「不行,我明天已经请假。」
「你不是说老板不必打卡,干么请假?」要请假的是他们这种可怜的、卑微的升斗小民。
「我必须知会秦秘书,让她把我的行程排开。」
她点头,笑说:「在认识你之前,我以为当老板的只要打打高尔夫球,就可以赚大钱。」
「谁给你的错误观念?」
「电视剧、爱情小说、电影……」
「不要看那些,越看越笨。」他嘲笑她。
「哪有,你不看却比我笨十倍。」
「我笨?」叶新恒失笑。
他没发觉自己和艾筱枫聊天已聊出心得、聊出兴趣,就算话题无趣,他也乐意和她一句搭过一句。
「不是笨蛋,怎会成天埋在工作当中,不懂为自己争取福利?」
「我的年薪超过两亿。」能够拿到两亿薪水的男性不多见,好不?
「然后咧?你不是埋在电脑前面,就是去出差应酬,你到过的国家何其多,却从没停下脚步欣赏周遭风情;你和客户吃昂贵餐厅,却因为心系工作,再好的餐点也形同嚼蜡。
「说实话吧,你去过法国,有没有去看看罗浮宫?你到过义大利,有没有逛过罗马竞技场?有没有见识庞贝城遗迹?你一天到晚设计新案子,试着提高旅游的品质,却从没享受过自己设计的旅程。
「你说,是你这个赚两亿的大老板幸福,还是年薪五十万,却能享受你提供服务的小老姓幸福?」
叶新恒认真听着。这些话,以励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父母亲也曾经提醒,要他善待自己,但他从没听进去……
「赚那么多钱,却不懂得为自己创造幸福的男人,如果还不能叫做笨蛋,说说看,还有什么更恰当的形容词?」
创造幸福?他没想过这种事,他很满意眼前的生活、满意自己的工作,他以为成就是生命的唯一价值,很显然,艾筱枫并不认同。
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门钤响起。
「我去开门。」
艾筱枫离开他的房间。
门外是乔以励和一个她没见过的女人,对方长得端庄大方、很有气质,只消一眼,就知道出身良好。
「筱枫,我表哥咧?」乔以励挥挥手,挥开艾筱枫对罗品桦的打量。
「他在房间里。」她退一步,让客人进门。
「没在书房工作?」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感冒了,感冒还不安份,说要去露营。」她笑着回答。
「露营?他转性了?玩乐和他一向搭不上关系。」他的嘴巴张大,快塞得进一颗泰国芭乐。
「你自己去问他吧。」艾筱枫关上门,把他们迎进客厅。「我去跟叶子说,你们来了。」
「不必啦,我们直接进去就好。哦,忘记跟你们介绍,这是艾筱枫,我和表哥的好朋友,这是罗品桦,表哥的未婚妻,他们……」
轰!在「未婚妻」传进耳朵同时,艾筱枫的脑袋就被劈成两半了。接下来,乔以励的嘴巴张张阖阖,她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叶子有未婚妻了,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她?是她不重要,还是她不需要知道?
好朋友不是应该分享彼此的生活?好朋友不是应该最了解对方?订婚,是很大很大的事呃,连普通朋友都会知道的,为什么她半点风声……或者,在他心目中,她并非那么重要?
「筱枫,你怎么了?」乔以励狐疑地推推她。
她怎么了?不知道,照理讲,她不应该「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借居的朋友,一个用三餐来抵房租的朋友,她怎么可以「怎么了」?
「嗯……」
她走到卧室旁边,残余的理智促使她推开门,让两人进去探望病人。
她没跟着他们进去,反倒怔怔地走进厨房里,倒一杯冰开水,试着冷却自己。
心没道理这般疼痛,他们只是朋友啊!
虽然那天,乔以励的问题把她问出一个错误解答,让她突地发觉,她对叶子不只是朋友,但她拚命否认了说,她否认自己和叶子会发展出其他可能。
她不断对自己告诫,告诫爱情可是会消失得很快,千万别让自己和叶子走上那样的不归路。可……也是那天啊,她回到家里,碎碎的心情,在叶子的怀抱里得到修补、安慰。
他哄着她笑,哄着她睡觉。
他笑着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哄女人了,原来,感觉还不差。」
他兴起,说:「艾筱枫,找一个时间,我带你去看看我生活很多年的世界。」
他拍拍她的脸,说:「给我一个价钱,我要把你买下来,以后,你只可以为我做菜,只可以对我耍赖。」
听,这种话是不是会让人误认他没谈过爱情?是不是会教人相信,他对她疼爱且专心?是他让她出现错觉、让她误会,害她以为,如果逾越友情的界线,应该没关系。
结果呢?他有了未婚妻,而她才越线一小步就遭到电击。
她被电焦了,焦掉的心脏、焦掉的感情,她被打得措手不及……
她应该马上找叶子问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
友达以上、恋人未及?
不对,无论如何他们都成不了恋人,乔以励说,那个端庄的淑女是叶子的未婚妻,有未婚妻的男人怎么可以当她的恋人?
所以他们只是朋友,知心朋友?
可是他的话那么甜,他的安慰那么温暖,害她不再满足于用友谊定义两人。
她开始悄悄地说服自己,也许世界上有从一而终的爱情,她没说出来,但已经慢慢地为「枫叶」的爱情布局。
她以为感情是种水到渠成的东西,只要她待他好、他愿意哄她,那么,一天一点,感情增温……早晚他们之间,不必去定义、不必解释关系,他们就是会走向天长地久的两个人。
谁想得到,他已经有了未婚妻……
朋友,退回去吧,她和叶子终究只是朋友。
知道友情代表什么?她会为他的幸福而快乐,她会在他的婚礼上尽情闹酒,她会给他满满的祝福,告诉他,「你一定要善待嫂子。」
朋友会因为对方的快乐而快乐;朋友要诚心祝福对方的婚姻幸福长久:朋友要在对方的爱情修成正果之后,给予支持鼓励……但这些,她做不到……那么是不是代表,他们不能继续做朋友?
不能了吗?快断掉了是吧?
想到牵起他们之间的缘份断掉,她的心铿地碎了一地,肠子扭着、胃拧着,肝啊肾啊心啊,全被巨人的手捏成粉屑。
不能给予祝福的朋友,还是朋友吗?
她继续待下,会不会要起小鸡肠肚,在他和罗品桦当中搞破坏?
她知道自己不够宽怀大度,明白自己有严重的嫉妒,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待在叶子身边,早晚要委屈了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仰头,喝下满肚子冰水。
瞧,人体真奇妙,她喝的明明是冰水,从眼眶里面流出来的,却是温热液体。
她没发现罗品桦是什么时候进厨房的,等发觉的时候,对方已站在她面前,审视过她一回。
「你们是什么关系?」她出口,不给艾筱枫闪避空间。
来不及拭乾眼泪,来不及穿战袍、举盾牌,就这样,和罗品桦面对面,情敌对阵。
瞧,她已经把对方当成敌人了……艾筱枫苦笑。
就说她心量狭窄吧,就说留下会带给叶子困扰吧,就说女人的嫉妒,会让世界起肖,就说……她说下出话了,没有武器的她,只能任人串割。
「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在听到我是新恒的未婚妻时,哭得这么伤心。」罗晶桦射出第一箭。
她不是坏人,但维护自己的婚姻,是天底下女人都会做的事情。
艾筱枫不语,眼睁睁看着箭射向自己,招架不及。
「我相信你对新恒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我们年底要结婚了。」连感情都不说,只用了轻蔑的「幻想」两字,来嘲讽她的不切实际。
又一箭,这次正中肺脏,入气稀、出气长,艾筱枫开始呼吸困难。
「我和新恒彼此信任,他是个讲情讲义、有责任感的男人,我想他不会为了一个『朋友』而改变,但所有女人都容不下一点点的变数,即使你并不可能成为我们之间的变数,可我仍然要防备。」
她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变数?讲得多笃定啊,敢用这种口气说话,她可以想像,他们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基础。
心更痛了,她身上插着满满的羽箭,箭箭疼入心。
「新恒不断向我解释,你们只是朋友,可就算你们『只是』朋友,我还是希望你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搬出去,因为我下个星期会搬进来,而我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在。」
表明过立场,罗品桦倒了杯饮料,离开厨房。
艾筱枫哭了,哭自己的天真。友情怎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人家的未婚妻不就跳出来阻止?爱情肤浅,友情又能深刻到哪里去?
站在门外好半天的乔以励走进厨房,捡起一个哭到说不出话、蜷缩在墙角的女生,看着她,他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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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筱枫哭很久,哭到上气下接下气、喉咙发痛,幸好乔以励拿了几瓶从城堡地窖空运来台的葡萄酒给她解渴。
两人在大楼顶楼,红砖地上铺了大大的地垫,可以躺两个人,还有枕头棉被,能够应付哭累想倒头就睡的女生。
她哭超久的,比被康健纬骗五十万那次,哭得更惨。
幸好今天天气晴朗,没有唬人真心的贩卖机来诈取她的真心,没有倾盆大雨让她以为自己是倒楣集中器。
她哭到喉咙嘶哑,还不打算放弃欺凌那先天不足的可怜嗓子,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要用泪水把它腌成咸包子。
乔以励叹气,揽过她的背脊,将她收入怀里。「不要再哭了,你已经长得不怎样,再让眼睛发泡,绝对会变成猪头姊姊。」
「我从不在乎长相。」她认了,反正她是老妈不用心之下的失误产品。
「是吗?那干么看见美丽端庄的罗品桦,就自惭形秽、抱头痛哭?」
「我又不是见她漂亮才哭。」艾筱枫用手捶他。什么朋友嘛,她都哭得那么伤心了,还来落井下石。
「那你在哭什么?」
是,他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看见筱枫的失魂落魄,他被骗了,她和表哥哪是朋友,根本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早该发现不对劲的,从不让人留宿的表哥让筱枫暂住,表哥痛恨女人聒噪,却忍受了筱枫的长舌,而从不让人碰触身体的表哥,在筱枫碰来撞去同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我……」开口半晌之后,选择乖乖闭嘴,她连承认自己爱叶子都不敢。
「你爱表哥,表哥呢?他也爱你吗?」他受不了支支吾吾,选择开门见山,一刀划破重大机密。
「我没爱叶子。」
乔以励才不理她的自欺欺人,自顾自的往下说:「表哥不爱你的话,为什么收留你?可若爱你,又为什么要和罗品桦走入婚姻?」他们刚在房间里,还在讨论聘金问题。
她好想瞪他,可惜眼睛眯成一条线,不具杀伤力。
艾筱枫推开他,往后仰躺,视线对上暗夜星辰,都市里光害太多,看不见多少星子。如果罗品桦晚上不出现,她和叶子会在帐篷里面看星星吧?
他说,好不容易请了假,一定要去露营。
他为她,做了「好不容易」的事,对于朋友,他真是尽心尽力了,那么身为好朋友,她是不是也该为他尽心尽力?
「我们只是朋友。」她再度强调。
倔强的家伙!乔以励失笑,在她额头赏一记爆栗。「朋友的未婚妻,怎么会让你哭成猪头?」
他的问句把她堵得无路可逃,火大,她把他踢出垫子外。
「是不是每件事,你都要追根究底才会觉得快活?透视别人有那么爽吗?」
他深深的看住她。她弄错了,透视她和表哥之间,让他很不爽。「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我的风格。」
「那你干么逼问?」
乔以励在她身边躺下,未语先叹气。「我只是想确定,如果表哥不行,我可以吗?」
定住了,他的话是一阳指,话至人不动,艾筱枫的眼神有两分笨、三分呆、四分傻,消化不去的东西噎了她的心。
风从发梢掠过,带起些微凉意,她想起和叶子回乡下的那个夜晚,她问他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缘份吗?
如果她与叶子的重逢是缘份,那么她和乔以励之间,何尝不是?
乔以励是顶标男人,他的条件,她重新投胎三次都无法匹配,如果她够聪明,当然要大声回答,「当然可以啊。」外加一个热情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