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
他根本没瞧清她的手法。
一开始也是庆疑罢了,直到今曰四爷爷真有吠况,他才能进一步新定。
至于她因何憎起四爷爷?
当这个疑惑在心田炸开,答案随即呼之欲出,是在为他出气吧?
竟是为他,把老人家狠狠记恨上了!
见四爷爷如此惨状,他胸中……竟十二万分不应该地生出一抹甜甜滋味。
任凭角隅碉楼上的风来回刮扬,喉中、心中仍漾开丝丝的甜。
族长见他一脸古怪,似也有些了然,打趣般哼笑:“老大夫说是毒,而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毒方与毒胆,若要解毒就得花上大把功夫,事倍功半啊。当然,解是能解,只是拖到解药配制出来,你老四爷爷不死也半条命。”
低笑了声。“你那来路不明的媳妇儿只怕来头不小,一入大寨就闹事,还闹得这般隐晦低调。”
……来路不明吗?
他忆起初初拾到她时,她胡乱呢喃的那些话。
江湖混迹,当颗“隐棋”当了那么多年,凭她透露的事推敲她的来路,并非难事,但弄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她与过往已两清了不是?
她还说,谁待她好,她嫁谁。
她想过的是平凡日子,而他,亦然。
所以毁她清白,先下手为强,他一直理直气壮。
“如何?被人护着、疼着的感觉,还行吧?”孟氏族长眯得眼尾纹路尽现。
“……”无语,只见一双大耳浸过染料般赭红。
族长拍拍义子肩膀,一向正派的眉眼刷过邪恶的光,很语重心长地叹气:“出过气、痛快了,也该收手喽,总不能真把老人家弄死、弄废了,反正是谁家的媳妇儿谁搞定,事就交给你办。”
族长双手负于身后,泰然潇洒地离开。
角隅碉楼上只余年轻的高大孤影,然而影孤心不孤。
他的心评评重跳,每一下都像擂鼓,偏娃儿相的浓眉俊目严肃中罩上一层绵雾,人伫立风中,两耳一直很红……
“姐……姐姐……”身后传来一声迟疑而绵软的唤声,双臂搂着一大篮雪白棉花的霍清若顿了顿足,半转身子去看那个尾随过来的姑娘。
这三天待在大寨,男人有男人该顶的活儿,女人也有女人该忙的事,即使她是新婚,孟氏宗族和寨子里的女人们哪管那么多,白日里扯着她出新房干活,几是霸占了她一整日,难得有外头的人嫁进大寨里,不围着她说话围谁?
想想这三天和女人家们一块儿干的活儿,下厨做饭、酿蜜酒、腌梅干、弹棉、纺棉、织布……其实她学得挺好,丝毫不以为苦。
起先她底气尚有不足,毕竟没跟这么一大群女人家们相处过,但后来发觉,以往在“玄冥教”中琢磨出的方法,也能用在这儿。
少言、多听、谨言慎行。
若有旁人好奇提问,话里只留三分真。
所差的是,在面对“玄冥教”教众时,她不苟言笑仿佛高高在上,如今落在大寨女人堆里,淡淡含羞的笑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只是这张“盾牌”也有不太好使的时候。
一是在面对她那位外表实在太年轻的婆婆。
在婆婆面前,她总有股莫名心虚感,思量再三,似乎是因对方一而再、再而三让她想起娘亲……娘是温柔婉约的,婆婆也是,她们身上都有抹暖暖又软软的气味,而她实不曾对娘亲耍过心机,如今却要应付婆婆,心里多少有些违和……另一个失去、重时候是在丈夫面前。
孟冶太快、太突然便侵入她生命中,她完全措手不及。
在孟冶面前,笑便真笑、羞涩就会脸红,都教他看光光了,害她很难作假。
想起丈夫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目,她两颊陡热,悄悄深吸口气再徐徐吐出,试图平复胸房间的躁动。
“点子”太硬,确实难拿下,但若要对付软绵绵的姑娘家,大概易如反掌吧。
秀唇勾起浅笑,她朝尾随身后的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颔首。
“月昭姑娘,有什么事吗?”月昭神情略紧张地张望四周,确定只有她们俩出现在这座通往织房的廊桥上,她调回眸光,咽了咽唾沫才道:“姐姐都不觉得大娘、大婶们……她们那伙人全有事蹒你吗?”
“有事瞒我?”眉心无辜轻蹙。
“就瞒你一个,是真的,你别不信!”语气急促。
信!霍清若当然相信!她也知女人们瞒下的事,必跟孟冶有关,毕竟她是孟冶的媳妇儿,若非与自家夫君相关,何须相瞒?
只是大寨的女人们八成被某人下了“封口令”,尽管望着她时的目光闪闪发亮,在在让她感受到“欲语还休”的劲道,最终仍忍将下来,而这位下令的“某人”,她细细推敲了 一下,九成九是孟氏现任主母、她家的年轻婆婆。
新婚三日,女人家的场合里定有婆婆坐镇,每每话题绕到孟冶身上,大娘、大婶们眼尾余光便飘啊飘,偷偷觑向婆婆那儿,再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收回,几欲出口的话都跟着止了,一切不是婆婆背后“唆使”还能是谁?
就昨儿个那么一次,她在晒谷的禾埕边落了单,两位大娘过来跟她聊开了,她丢出饵欲引诱对方多说些什么,却被突然窜出的孟威娃揽了事。
她并不急。
好奇之心绝对有,但她能等。 ……瞧,今儿个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替她解惑了不是吗?
“那……那我手里这篓子棉花才从大仓里领出来,得送去织房弹松了再抽出棉丝,大娘她们今儿个要织布,一干人全在织房里,你有话想告诉我,就在这儿说吧,我听着呢。”她一脸诚挚。
就见小姑娘润润的脸上,踌躇、挣扎、兴奋、慌乱等等神色全杂七杂八刷过一遍,终于冲口而出……“是跟孟大哥有关的!”
“哦?”眉儿微挑。
喊孟冶“大哥”呢,有这么熟吗?
“孟大哥他杀过人!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然后呢?
霍清若等了等,定定与对方四目相觑,再等了等,过了会儿才弄懂原来人家已把话说完,正张大双眸等她回应。
只是该作何回应?杀人这档子事,“玄冥教”上行下效,可没少干过,即便是她也不敢声称自个儿双手未染血腥。
虽未曾动刀动枪伤人性命,但她确实助纣为虐,这些年来除照顾娘亲外,更身兼冥主大人养毒、炼毒的“药僮”,教众们兵刃暗器上所淬之毒皆由她炼制,她亦帮忙焙制毒丹,让冥主便于以毒制人,完全掌控底下的堂主、旗主。
孟冶杀了很多人,那又如何?她造的孽绝不比他少!
“姐姐,你……你都不惊吗?”那询问她的嗓音明显过高,竟似兴奋过了头,一颗心评然乱颤。
霍清若因这个发现而微微瞠亮双眸,瞳心一定,仔细打量起对方。
月昭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低下头。
衬清若淡淡问:“你孟大哥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是吗?”垂下的脑袋瓜陡然一扬,朝她用力点头。“嗯。”
“该杀的人全杀了,有什么不好?”月昭怔了怔,片刻才挤出话:“孟大哥他、他其实没有不好,只是见过他杀人的大娘、大婶们,她们都不肯让自家闺女儿嫁他,我对他……我也是很、很……可是阿娘不肯的,连大姐跟他早早订下的婚约,都能悔了,他本该是我大姐夫,可我们家对他……我又对他……”
“原来你是卢家的姑娘。”霍清若恍然大悟。
她记得,与孟冶订过亲的是卢家姐儿,那姑娘早已婚配给大寨外的男子,倒不知月昭亦是卢家女儿。
这些天,小姑娘家时不时在她周围徘徊,本以为也是对她这个外来的新妇感到好奇,看来不仅如此。
“我是卢家的小七姐儿,排行最末。”月昭脸微红,咬咬软唇轻喃:“姐姐,我快满十六了……”
第4章(2)
霍清若没有接那个“快满十六了”的话,话中有小姑娘家隐隐期盼,那让她颈后微汗,心头不太痛快。 她技巧地岔开话,顶着虚心求教的虔诚表情,将孟冶当年大开杀戒的事问了个七七八八。
把领来的一篓棉花交进织房后,她以解手为借口晃了出来,离开堂屋,沿着廊桥爬上外围土石墙道,最后又上到角楼。
立在高处,正可环顾整座孟氏碉堡般的大宅,宅外民居错落、梯田层层有致,时值春暖,田里可见播种、插秧的忙碌身影。
她收回远放的眸光,改而俯看角楼底下那一大片禾坪。
这时节还没有谷子需要晒日阳,坪上空阔,楼墙下荫凉处聚集五、六头羊,正啃草啃得津津有味。
若卢月昭所说无误,当年事发地点就在这片禾坪上了,约莫十年前,流窜于北边瀚海的响马悍匪与西边好战的一支游牧部族同时来犯,一个是打秋风,一个是打草谷,总之都是来“借粮”,不仅抢粮、抢钱,更抢女人,还伤人性命。
大寨里四分有三的精锐配合地方兵力主动出击,最后却因官府在剿与抚之间犹豫不决,大批人马遭到牵制。
敌人主力乘机袭击大寨,孟冶当时留守寨中,与众人备战迎敌。
孟氏大宅的建造,处处透出自卫自保的格局,寨子遭袭,敌众我寡,老弱妇孺皆避进孟家宅内,男人们则擎刀抡棍与孟氏子弟一起抗敌。
据说她家相公是杀红眼了,整片晒谷场子几乎血流漂杵。
禾坪与高墙宅内,只有一道不算大的石砌拱门相通,当时人手不足,孟冶一夫当关……霍清若很轻、很轻地吁出口气,不禁捧颊。
遥想丈夫手起手落、将人阻杀在拱门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杀成双,那浴血奋战的雄姿肯定、绝对、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知道自个儿变态,光想像都能想得心口直跳、颊若霞烧。
孟冶捍卫意味浓厚的“杀”与“玄冥教”教众为图利益、甚至当作娱乐的“杀”,全然不同,她是完全被戳中软肋,恨不得当年就守在高墙边上一睹风采。
后来清理禾坪,堆在拱门外的敌人尸身破百具。
换作寻常百姓,乍见他狂杀模样定是肝胆俱颤,事后心头留下阴影,既敬他更惧他、怕他,那也是必然……唔!等等,那个卢家小七姐儿倒是个例外。
卢月昭说起“孟大哥”,眉飞扬,眸清湛,润颊漾红……小姑娘因何脸红?
莫非她成亲,孟冶竟跟着走起桃花运了吗?
不好!
不是孟冶被喜爱有什么不好,是、是……一时间厘不定心头所想的,只觉自个儿的“东西”遭觊觎,很不是滋味。
适才面对卢月昭那张闪动崇拜和倾慕的小脸,她竟动了念,想故技重施,如对付老四爷爷那般,但再深想,她将孟冶视作“伙伴”,他并非是她的“东西”,她所纠结的究竟是什么?
苦恼地晃晃脑袋瓜,待旋过身,通往下方的那道石阶,一具阳刚魁梧的身影杵在壁影下,男人都不知来多久了,也不出个声。
见丈夫不来就她,仅牢牢盯住她看,眼神沈而深,打算看穿她似,霍清若悄悄捺下过促的心音,拾步走向他。
孟冶矮她两阶石阶站立,恰好能让她平视他的眼。
当她靠近时,他黑黝黝的瞳仁欲拒还迎般缩颤,是有些古怪,但等她瞧清他一身模样,禁不住便笑了,一笑,胸中发软,哪还能留意他怪不怪。
“今儿个下田插秧了?”他两只裤管卷至膝处,露出一双大脚,健壮小腿和古铜色脚板上还沾着泥巴,泥巴半干,待会儿应该能直接剥除。
似被妻子绽放的笑迷惑了,孟冶很慢才点头。
“听大娘、大婶她们说,前天是张爷爷家的田开工,昨儿个是李大叔和罗大爹家的,唔……今日是轮到徐婆婆家吧?你跟着帮忙去了?”
“嗯。”这次点头快了些。
“好像挺好玩,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儿下田?”她帮他拂开散在面上的发丝,葱指接着轻枢他鬓角,因那里也黏着泥巴,且都干透变硬。
孟冶气息一下子浓灼了,本能想点头,脑中却倏地浮现她学起农妇们撩高裙摆、卷高裤管下田劳作的模样……那双雪肤澄透的柔润小腿,还有一双嫩白裸足……怎么可以?!绝对不行!谁都别想看!
妻子要想裸足踩进臭烘烘的泥巴里,先从他身上踩过再说。
他很坚决摇头。
“为什么不好?”霍清若微讶。
剥开干泥巴后,她指尖把脉般抚过他额角突跳的要穴,按了按,顿了一顿-又沿着他耳鬓轮廓滑向他的颈脉。
闷了好久,孟冶终于说话:“那是男人该干的活儿。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总之你别来,日头咬人。”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哪顶得住长时候日晒?稍稍用力都能挤出一道红痕,仿佛他如何残暴,下手不知轻重……唔,好吧,头一回他确实下手重了些,但之后他真的小心再小心,结果还是……噢,他又满脑子邪思!
自很彻底洞完房,这两、三天他简直跟圈在栅栏里等配种的牲口没两样,时时都在发情,体内邪火闷烧,他实不想吓着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妇儿,但要他忍,太难。
所幸妻子害羞归害羞,对他夜里次次求欢并不排拒,非但不排斥,还尽心迎合,十分满足他对夫妻床笫之间的想像。
只是……当真不怕他?
在她得知那一年他狂杀姿态,知他手染无数人的鲜血,仍不惊惧?
稍早在廊桥上,她被卢家小姑娘唤住时,他人亦在,未现身罢了。
他也知自身的事瞒不了多久,大寨本就人多口杂,尽管义母和威娃有心堵住寨民和族中众人悠悠之口,堵得了 一时、瞒不过一世,她迟早要知。
倘使……他是觉得,倘使能拖得再久些,那便好了。
最好是妻子在他身畔待久了、过惯了,最好是连孩子都怀上,届时再让她知晓,即使她因听闻事实而惶惶心惊,该也不会动了想离开他的念头才是。
然而她得知得太早了。
该杀的人全杀了,有什么不好?
她对卢家小丫头不答反问的话,让他双腿生生定在隐蔽处,按下欲跳出去将她带得远远的冲动。
她时而单刀直入、时而迂回地探问,想挖的事挖得一干二净,最后还与小姑娘二则一后走回织房,不久又独自一个溜出来……他悄悄尾随,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直到她转过身瞧见他,盈盈朝他走近,阵心潋濡笑意,笑得那样软、那样好看,他胸间猛地剧痛,喉中紧缩再紧缩,突然才知,他是把心提得高高的,忘了要纳气喘息。
不仅冲他笑,她……她还伸手碰他。
受宠若惊。但心花开没多久就有些蔫了,她是没亲眼目睹他发狂入魔、杀人如麻的狠劲,才能这般云淡风轻没当作一回事吧……沉沉吐出一口气,胸间仍有些窒闷,他微侧峻脸,用热热的、冒了点青髭的方颚去摩挲她绵柔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