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孟氏千里走商的子弟多了,几年下来形成另一股支撑大寨的力量。
大寨的“尚武”是“守”,走商广拓出去的“人脉”与“钱脉”是“攻”,攻守并济才能在世道变迁中进退无惧。
霍清若在年三十这一天,首次见到孟家年轻一辈中行商的大能手。
据说是老四爷爷家的子孙。
据说当时年方九岁便跟着南北走商,不到弱冠之年已能扛起京城生意,如今也才二十有四……不,过了年三十就多一岁,是二十五岁。
又据说,是个模样极清雅俊俏的孟家郎。
年关将近时,婆婆已事前叮咛再三,要她和孟冶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大寨一块儿过年。想想,婆婆这招也高,柿子专挑软的捏,她与孟冶相较起来,无疑是较软的那一颗,只须盯好她,她自然得盯紧孟冶,使命必达。
孟冶虽仅是义子,背后到底是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宗族,加上长辈都发话了,想两人简简单单、宁宁静静过个年是绝无可能。
夫妻俩早早打理好西路山中家里的大小事,提前好几日回大寨准备过年。
一返回寨中,孟冶自然是忙爷儿们的事,而她依然跟着大寨女人们一块儿混。
直到年三十这一天的午后,最后一批赶着回来过年的行商子弟终于入寨。
经年在外的孟氏子弟先是进祠堂祭拜祖宗牌位,而后众人在堂上拜见族长与老人家们,霍清当时跟女眷和族里的小辈们站在边角,终于瞧见大伙儿口中那个既俊且美、有能耐、有手段的孟氏佳郎——孟回。
老实说,这位算是她堂小叔的年轻汉子确实生得一张好皮相,五官是俊,但俊得有些失了棱角,太柔润些,且唇红肤白,几要与姑娘家的花容较真。
孟回这般路子的绮颜玉貌,她早在冥主大人脸上看腻。
从她有记忆以来,无良冥主惊世绝艳的宜男宜女相日日得见,而且年复一年容色不衰,这世间还有谁美得过他?
光是美有何用?
男人嘛,要能用、堪用、用得长长久久才好呢!
脑袋瓜里乱转,她静静红了脸,眸光不由自主溜向丈夫那边。
她与孟冶之间隔着孟威娃,他没看她,目光很专注地落在堂上依序拜见长辈的年轻子弟们身上。
拔背而立,沈肩坠肘,气劲暧暧内含,厚实不张狂。
她心口暖热,有火窜烧似,岂料孟冶突然侧目瞥过来!
被丈夫逮到她在偷觑的瞬间,她相当“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迅速端正眸光,嘴角禁不住往上提。
欸,被瞧见了!
她甫收敛双眸,倒有些出乎意料地对上某人视线。
隔着一小段距离,已对长辈们行过拜见礼的孟回正瞬也不瞬望着她。
唔……莫非正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盯着孟冶,人家却来盯她?
是说,这个“人家”直盯着她有何贵干?
见她绾发成髻,也晓得她是已婚身分,他看人的眼神却也毫无遮掩……或者,正因为她已婚,嫁的人还是孟冶,所以……内心冷淡一笑,表面仍温温婉婉,她沈静回视,顿了会儿才徐慢调开眼。
“嫂,我家三堂哥生得很俊俏可爱吧?”孟威娃微靠过来,压低嗓音。她话中的“三堂哥”指的是孟回。
“是啊,很俊呢。”霍清若学她低着声。“不过若论可爱,还是威娃第一。”
“嘻,嫂啊,我要是第一的话,那大哥行几?我家大哥黝黑归黝黑,高大归高大,却生得面嫩不是?那也可爱得紧吧?”
“自然是嗯……可爱。”不必装,脸红得挺货真价实。
她下意识再往孟冶瞧去,恰恰四目相接!
她心口猛地一跳,想他习过武,耳力灵动,定然将她们姑嫂间的私语听了去,囔他可爱呢,他会是什么表情?
……结果,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双深瞳不见光点,仿佛深不可测,他静默看她,才短短一个气息吐纳间,他已将目光移开,以侧颜对她。
霍清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被丈夫两眼锁住的人,是孟回。
中间隔着偌大的厅堂,隔着许许多多的孟氏族人,两男人以目光交锋。
那美玉般的男子朝她家那口子淡淡勾起薄唇,笑得……真教她讨厌。
年三十,女人家们为了喂饱家里男人与老少,包了数也数不清的饺子。
饺子似元宝,下锅不数数儿,除了饺子元宝,当然还得围炉。
于是男人们摆上几桌,女人和孩子们亦围上几桌,几位爷爷们让仆婢服侍着用饭,总归是大过年,吃饭的吃饭,吃酒的吃酒,叙旧的叙旧,嬉笑的嬉笑。
外边冻得人鼻头发红、两颊几凝冰,孟家碉堡般的大宅内闹得热呼呼,孩子们领过压岁钱,全聚在前厅院子点炮竹、放烟火。
前头酒水快尽了,霍清若自愿往酒窖里搬酒,其实是在堂上待得有些闷了,恰好逮住机会吹吹风、散散酒气。
抱着一坛酒,拖着慢腾腾的步伐,远远便听到孩子们笑闹声,她闭了闭眼深作吐纳,似能品味到寒风中的暖暖年味……她从没这样过过年。
准备过年的活儿多到能累瘫人,除晚上回到夫妻俩自个儿的寝间,否则无一刻得闲,然,尽管回到大寨的每一日皆累得全身骨头快散架,却是忙乱中开心、喧嚣中畅意,因为有很浓、很浓的过节氛围,是她首次体会。
本想与孟冶安静守岁便好,未料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其实……唔……也挺好的呀……唯一不好的是,孟家的老四爷爷依旧没给孟冶好脸色看。
堂而皇之,仗长辈身分欺负人,孟冶能云淡风轻,她却屡屡被激得想“开戒”!
以往使毒上手,指缝、肤孔、发际等等小处,皆是藏毒所在,嫁人之后她算是“洗净铅华”,又为治愈孟冶的诡症,倒是将她“太阴医家”的医术里里外外重新琢磨过,医毒之道本是一路,她现下走的是“光明正道”,真被逼急,绕一下“歪路”她是绝不会心慈手软。
过屋子与正堂两边相连的小廊桥时,几朵灿烂烟花此起彼落在半空炸开,瞬间她在廊桥上遇见摇扇而立的孟氏佳郎。
“嫂嫂……觉得今晚烟火如何?”语气低柔得如酒蜜过喉,孟回调回赏烟火的目光,侧过脸直直看她。
他的身形修长且精瘦,与孟冶的高大魁梧极不同调,一袭阔袖锦袍被夜风拂得微贴他的薄身,几缕散发落拓,清俊玉面眉色寂寥,似待可心人儿安慰。
“是小叔特意从南方运回来,想给大寨的男女老少热闹过年、开开眼界,当然好看。”霍清若不扭捏、不闪避,浅浅笑迎过去。
明摆着是跟出来堵人。
但……堵她?意欲为何?
孟回亦露笑,长目拢情,道:“白日在堂上拜见长辈后,大伯伯和大伯母虽替你我引见,但当时人太多,实没能与嫂嫂仔细说事。”
之前在堂上,他来与身为族长的公公说话,婆婆将她领过去,正式让他们二人作礼见过。那时他对她深深作揖,半开玩笑道:“大哥好福气,这亲娶得迅雷不及掩耳,原来是遇上嫂子这般美娇娘了。”
莫名的,就觉他这话绵里带刺,冲着她笑,倒有皮里阳秋的味儿……让她记起在“玄冥教”的时候,教里的人都喜欢来这一套啊……
“小叔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她抱酒微微福身。
“岂敢吩咐嫂嫂!”孟回忙摇头,一脸欲言又止。
最后仿佛经过无数挣扎,他终于冲破内心牢笼:“我见嫂嫂今晚送给威娃堂妹的香袋,觉得那小物做工真细,还希罕地透出松香,不觉艳羡起来……想着若有姑娘肯为我亲手缝制一个,不知有多好?”
“那有什么难?我听大伙儿说,小叔年后就要订亲了,对方姑娘还是四爷爷千挑万选的,弟妹肯定是个心慧手巧的,往后还怕没人帮你绣香囊、香袋吗?”
她叹了口气,自责般垂下脸容。“你大哥哪有你好福气?我绣功不好,连纳鞋底也不会,都是成亲后才跟寨里的大娘、大婶们学的,还让婆婆指点了许久才勉强像样,你大哥娶我,其实是委屈了。”
提到订亲,霍清若觑见他神色僵了僵,话再绕到孟冶,他便噎了般。
两眼直直瞪人了吗?
她垂颈“自省”中,只能用猜的。
顿了会儿他才重整旗鼓,笑笑道:“大哥以往的事……嫂子都知情?”
“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全听说了。”她抬睫,很温婉模样,虚心求道说:“莫非小叔知道你大哥什么私密事儿,特要说给我听?好啊好啊,你说,我听着,倘是糗事,我好回去笑话你大哥。”
眼前俊庞又是一怔,一时间接不话。
“我……那……好啊,嫂子先把酒坛子放下,抱着多累啊,咱们待在这儿慢慢说,还能边赏烟火,来,坛子给我,我帮你。”他走近她。
霍清若总算瞧出,先说这廊桥上。
两屋的相连处,虽有些隐密,离正堂却颇近,尤其大伙儿此时都聚在堂上和堂前,只要有谁爬上正堂二楼,从二楼窗户往这儿瞧,准能将廊桥上的人事物看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现下夜黑不好分辨,那就再说说这场灿烂烟火。
烟火一朵朵连环绽,天际灿亮,地面上如镶一层华粉,藉着一波波火光,她远远都能看清正堂二楼的格扇窗纹路,而窗纸后头果真有人影,且不止一人。
他挖了个暗坑,想诱她跳呢。
笑得那般抑郁,语调柔中透苦,这样诱她,她跳不跳?
怎不跳这天寒地冻还要拿书扇,说要接她手中的酒坛却徐徐摇起扇子……事反必有妖!
她得咬牙再咬牙、使劲再使劲,勉强才忍下那声充满失望之情的长叹。
从扇底朝她挥出的,竟是迷香!竟只是迷香!
竟然,就、只、是、普、通、迷、香?!
想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拿出手竟就这点破玩意儿!怎不教她失望?
二楼的窗子被推开了,他安排的人自然会将众人目光引向廊桥这儿。她想,此时被领到窗边的几人,其中一个必定是她家相公。
她若被迷香弄倒,恰恰栽进他怀里,投怀送抱约莫是这么一回事。
他欺负她,是想给孟冶难看,但他为难她家汉子,就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顺势跳坑,迎将上去,两手抱坛子不好使,突然来了招半旋身。
她避开迷香,旋身时裙摆飘荡,以暗劲将细到几瞧不见的粉末尽数扫过去。
“啊!这……唔不……你、你……”孟回毫无提防,粉未猛地扑头罩脸。
“我怎么了?我好好的没事啊,小叔,你醉酒了是不?什么?还想喝我手里这坛呀?不行不行,欸欸,瞧你都站不稳了,颠得这么凶,真不能再喝呀!”她扬声苦口婆心的很。
“危险!啊啊―”
咚!砰——有人倒地,且是从廊桥上栽到桥下。
下方是宅内排水用的宽道,此时无水,但石砌而成的排水道栽下去也够呛了,何况是面朝下直直摔落。
烟火照耀下,三、四条影子直接从堂上二楼窗子陆续一跃而落,几个起伏已窜近廊桥。八成是飞窜的黑影引起了骚动,遂有更多的人尾随其后赶至,眨眼间,小廊桥这头围满人。
“回少!”、“爷,您听得见吗?咱是陆子啊!您张开眼瞧瞧呀!”、“这是怎地回事?!咱心肝宝贝孙啊!”、“啊!断了断了,回少鼻梁断了,满脸血啊!”、“快!快请老大夫过来,还愣着做甚?!陆子快去请啊!”、“是、是……”
满场子鸡飞狗跳,好几个人全扑到廊桥下瞧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人。
第6章(2)
“嫂啊,没事吧?可有吓着?!”头一个跑过来关怀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挥两手,白着一张圆润脸蛋在她身边窜跳。
“我还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该扶他一扶啊。”老七爷爷那一支的某个年长女眷叹气道,语调虽轻和,却有几分责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拢起眉心。“我书读得不多,但也知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然后我这不是还抱着酒坛子……”
孟威娃抢走酒坛帮她抱着,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读过喔。就有人问孟子啊:“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边说边摇头晃脑。“然后那人又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呵呵呵,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没两样,所以该救还是要救。”
霍清若一脸迷惘。“可我没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还好底下无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干女眷皆瞪着她。
想她外貌褐发淡肤,本是从域外来的女子,能识汉字、说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读过什么四书五经。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处得来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说错什么了吗?”霍清若依旧有些怯生生,两手相互揉捏着,仿佛抱酒坛抱得两手快废。
孟威娃哈哈笑。“没有,没错”大嫂没错。错的是三堂哥,真不该喝那么多酒。”
话一转,女眷们全往廊桥底下瞧,看家里的年轻男丁和仆役们抬起孟回,边叮咛他们小心留神,一边还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态。
霍清若敛眉,唇角极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扬睫便见孟冶那双眼。
挤上前帮孟回的人太多,他仅立定不动,扫向她的两道目光里探不出深浅。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沉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两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觉到了,两男人还以目光对峙,而后是孟回那抹几近轻佻的笑……那时,丈夫心里已闹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异常沉默,连亲近她、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不愿。
既是如此,现下又待如何?
难不成真以为她被孟回所惑,痴迷孟氏的玉颜佳郎,才傻傻抱着酒坛子跟对方窝在廊桥上,来个“烟火下谈心”?
他是那样瞧她的吗?
夫妻间的情义,她守得牢,抬头挺胸没对不住谁,他若真将她瞧小了,那、那……内心掀巨浪,凌乱得难受,一猜测他可能对她的误解,浑身便疼痛起来,哪还能静心多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