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著张冷脸,从马厩回房的一路上,他周身仿佛都冻成冰,众人冷得不敢上前招呼,只得唯唯诺诺地恭迎。
踏进院落,他瞧都不瞧月姬的窗口一眼,迳自踏进自己房里。
没想到,房内灯火通明,一个女人听见他脚步声,盈盈起身。
他以为是芙蓉,皱眉喝斥:“谁允许你来的?出去!”
“我会出去,但不是现在。”她冷静地回话,嗓音清柔似水。
他胸口一震,蓦地朝那道窈窕倩影望去,这才发现在他房里的,竟便是这几日令他心烦气躁的女人。
“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在等你。”月姬轻声说道,冲著他浅浅一笑。“我听说你回来了,请人准备了宵夜,还有沐浴的热水,也烧好了。”
宵夜?热水?
他愕然,锐目一转,果然见到桌上摆了几碗饭菜,而一个沐浴用的木桶,正在一扇屏风后,温暖地冒著蒸气。
“你出去跑了几天马,想必全身是汗,要先净身还是先用餐?”
“都不要!”他瞠目低吼,瞪著她唇畔娇美的笑意──她笑什么?她怎么还笑得出来?“我只要你滚出我房里!快走!”
她不答腔,既不生气也不害怕,清秀的脸蛋微微歪著,似是思索著什么。
她究竟在想什么?
封无极拧眉,觉得自己三天来好不容易强压下的郁恼,又即将于此刻爆发。
“你的心情好像还是很不好。”她平静地说道。“听说你每逢情绪不佳的时候,便会出门骑马,这回去了这么久,还是无法改善吗?”
“你!”他怒瞪她,有股冲动想用力摇晃她。她这是在嘲笑他吗?不识相的女人!
“你跟我来。”
他正迟疑著是否要教训她,给她好看,她却主动摸索上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间的温润细软,他倏地倒抽口气。
她牵著他走在前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让一个瞎子带路,却不由自主地尾随她。
她领著他来到浴桶前。“你进去吧。”
“什么?”他僵在原地。
“请你宽衣沐浴。”她仰著脸,嫣然一笑。
她疯了!她这意思难道是要他在她面前赤条条地裸身洗澡?
“横竖……我又看不见。”她似是猜透他的思绪,粉颊薄染红晕。“你坐在里头,我给你渥发好吗?”
“你要替我渥发?”他不禁失声。
“嗯。”她羞涩地点头。“以前我小的时候,我娘常这样替我洗头,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哑然,喉头干涩。
“快,我等你。”她轻声说道,虽是看不见,仍是礼貌地转过身,背对他。
他知道她是给他宽衣的隐私,顿时啼笑皆非。
她是怎地?她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还怕在女人面前脱光衣服吗?别说她看不见了,就算她看见又如何?吃亏的人可是她这个黄花大闺女!
封无极嘲讽地撇唇,心头却莫名地涌起一股渴望,想不客气地将她逐出房,却更想感觉她纤长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梭。
他想,自己一定也疯了,否则不会乖乖宽衣踏进浴桶,毫无防备地由她摆布自己……
“闭上眼睛。”她柔声道,舀起一瓢水,当著他头淋下。
热水冲刷过他头皮,也冲进他心窝。
她连续冲了几瓢水,才拿起一块肥皂,轻轻地抹上他头皮,然后握住那纠结的发丝,细细搓揉。
她用指腹按摩他紧绷的头皮,缓慢地、仔细地,一分一寸都没错过。
“舒服吗?”她弯身轻声问他,温热的呼吸挑逗著他耳际。
他身子一僵,说不出话来。
“你要放松一点。”她感觉到他的僵硬,低声指示。“你的身体太紧了,怪不得晚上老睡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哑声质问。
她叹息。“你把我从明月宫带来这里的一路上,几乎每个晚上都睡不好,你以为我都听不出来吗?”
他睡不好,跟身体紧绷无关。
封无极不悦地锁眉。
“你又皱眉了。”她轻轻地、仿佛很无奈地说道。“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老是皱著眉头,对不对?”
她连这也感觉得到?
“这个可以暂时卸下来吗?”她手指触碰到面具边缘。“我保证不会摸你的脸,好吗?”
说罢,她也不等他反应,轻轻摘了他的面具。
他震撼地屏息,却没有拒绝。
“我要按摩你的太阳穴,可以吗?”
“……嗯。”
得他同意,她灵巧的手指来到他偶尔会抽疼的太阳穴,温柔地按压。
实在太舒服了,她的手指宛如在施法──
他不知不觉闭上限,享受著。
“封无极,你听我说,好吗?”她迷人的嗓音又扬起。“之前我以为你要娶的人是芙蓉姑娘时,其实我觉得……很难过。”
他震惊地睁开眼。
“那时候,我甚至有点恼你。”
“为何恼我?”他压抑地问。
“我当时也不明白。”她涩然苦笑。“这几天我认真地想过,才豁然开朗。”
“你想通了?”
“嗯,我想通了。”
她低声道,旋即陷入一阵长长的静默,久得他几乎熬不住满腔心慌意乱……
“我想,是因为我感到嫉妒。”
他闻言,猛然从浴桶里跳起来。“你嫉妒?!”
“是。”她垂首承认。
他不敢相信地瞪她,止不住心跳狂乱。“你为何要嫉妒?”
“我想是因为我……喜欢你。”她羞怯地低语,鬓边垂落的发丝遮去她脸上神情。“我不希望你跟别的女人成亲。”
她喜欢他?
怎么可能?她不是才拒绝嫁给他吗?
突如其来的表白宛似落雷,劈得封无极动弹不得,他无法呼吸,方寸大乱,连指尖都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是不是昏了头了?或者谁给她下了药?她的神志是清醒的吗?
“我知道。我喜欢你,封无极。”她再次表白。
这下,他连脑子都糊成一团,不能思考。
“你坐下好吗?我替你把头发冲干净。”她柔声提议。
他怔怔地坐下,任由她的手继续在他发间施著法术,她替他洗净发、拧干,然后拿一把木梳,慢慢梳开。
这就是她小时候,她娘常为她做的事?如此温柔而缠绵的举动,就是她娘爱她的方式?
封无极喉间蓦地梗住,一股奇异的酸意不停涌上。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她说自己喜欢他,却坚持不肯与他成亲。
“我会……我会堂堂正正地去跟你娘提亲。”他紧紧地、紧紧地掐握自己掌心,困难地自唇间吐出承诺。“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爹娘同意我们的婚事,要我……做什么都行。”
侮辱也好,不屑也罢,为了她,他甘愿忍受所有的难堪,他一定会让她得到父母的谅解与祝福。
“谢谢你。”月姬感受到他的诚意,激动地垂首吻他的发,珠泪滑落,抚过他灼热的脸。“谢谢你,无极──”
第九章
虽然下属们对封无极决定亲自上明月宫求亲的决定感到忧心忡忡,大力反对,他仍是固执己见,单枪匹马带著月姬便启程。
这回,他体贴多了,担忧月姬乘马奔波太劳累,又为了避免江湖上的众多耳目,于是雇了一辆车,请了个马夫来驾驭爱驹,自己则跟著月姬坐在车厢里。
一路上,两人情话绵绵,月姬跟他说了许多小时候的往事,他津津有味地听著,却很少回敬自己的。
月姬明白过去对他而言,只是一段阴暗的回忆,也不强迫他说,刻意拣些更有趣的事来说,逗他发笑。
但很可惜,她还是听不见他的笑声。她知道他偶尔会微笑,但还不到真正爽朗开怀的地步。
看来她还得多加努力才行。
月姬怅然寻思,微微地心疼,表面却笑得犹如春花灿烂,教封无极看了总要一阵失神。
日升、日落,两人在车厢里相依偎,感情愈发甜蜜,浓得化不开。
这天,封无极搂著月姬坐在自己腿上,掀起窗帘,形容窗外的风景给她听。
他本不是会注意这些花花草草、青山绿水的男人,这世间所有的美好景致看在他眼底,都只是灰暗一片,但为了她,他竟学著开始欣赏周遭风光了,这才发现,原来这尘世确有值得眷恋的一面。
“我们经过一座湖了。”他说。
“是什么样的湖?多大?什么颜色的?湖面上映著蓝天白云吗?还是山的倒影?”她一连串地追问。
“是个小湖,颜色挺青翠的,湖面上是树的倒影,这树,一棵棵都长得挺细的,好像营养不良似的。”
营养不良?
他下的评语令她噗哧一笑。虽说他的形容词汇实在乏善可陈,但也偶有佳作。
“你笑什么?”他略微不满地问道,猜测她又要说他不懂得如何形容。
“我笑你说得好,营养不良,呵呵。”她眉眼弯弯。“那些是什么树,你晓得吗?”
“我怎会知道?”大男人哪会记这些花花草车的名称?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她娇俏地抿唇。“你连自己的马都懒得取名字了。”
“不过是头畜牲,取什么名字?”他轻哼。
“嘘,这话可别让你的爱驹给听见,否则会生气呢!”
“它哪听得懂?”封无极不屑地撇嘴,刚撂下话,也不晓得马车怎么回事,忽地强烈震动。
他连忙拥紧怀中佳人,施展内劲,稳稳坐定。
月姬脸颊偎贴他胸膛,轻笑道:“一定是你的宝贝马儿在抗议,它一定是听见你这个主人刚刚说的话了。”
“胡闹!怎么可能?”他不信。
前方传来一阵抗议的马鸣。
“它听见了。”月姬很肯定。
封无极眯起眼,索性掀起车帘,不悦地朝爱驹瞪一眼。后者似乎察觉到他严厉的视线,低低呜鸣一声,乖乖地垂首赶路。
他这才放下车帘。“好了,谅那家伙不敢再作怪了。”
“你喔。”月姬听他得意的宣言,又好笑又无奈,葱指在他胸口点了一下。
他感受到她指尖上的浓浓爱意,气息一紧,不觉低下头,啄吻她樱唇。
她羞涩地红了脸,却没躲开,由他一口一口地轻薄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经过某间山野茶栈,因为月姬说口渴了,封无极便为两人戴上遮面的斗笠,扶她下车喝茶,不料在无意间听见几个客人谈论起明月宫最近要办喜事,说是圣女月姬即将下嫁给朝阳门温三公子,明月宫亦广发喜帖,邀请各方英雄前去观礼。
封无极乍听这消息,怒火陡升,激动地捏碎了茶杯,若不是月姬及时阻止,差点便在茶栈里闹起事端。
两人一回到车上,他旋即发作。
“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人就在我身边,为何江湖上会传出你将要出阁的谣言?而且还是嫁给那个什么温行浪!”
“我也觉得奇怪。”相较于他的暴怒,月姬显得冷静。“那温行浪就是我爹的关门弟子,应该是我爹命他来向我求亲的。只是我人不在明月宫里,这场婚礼如何能办下去?”她蹙眉思索,蓦地灵光一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他追问。
“这是一场假婚礼。”她黯然道出自己的猜想。“我娘约莫是担心你真的娶了我,所以故意安排这场婚礼,为我与温行浪定下名分,一方面是让江湖上公认我是温家的媳妇,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引你入瓮。”
“你是说,这场婚礼是陷阱?”
“嗯,我想她是为了挑衅你,希望你主动前去明月宫破坏婚礼。”
“是吗?”嘴角怪异一挑。
“我瞧我们还是暂且先别回明月宫了。”她劝道。“我娘既然广邀武林群豪前去观礼,你现在去等于自投罗网。”
“难道你要我默认,你是温行浪的女人吗?”他冷嗤。“就算是自投罗网,我也非去不可!”
在封无极的坚持之下,两人只得兼程赶路,总算赶在婚礼当天来到明月宫。两人易容改扮,潜进宫里,眼看整座宫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封无极更是怒不可抑。
他和月姬混在宾客里,窥探婚礼进行,吉时一到,鞭炮声热闹响起,明月宫主冷枫身穿一袭华贵紫衣,安坐在高堂之位,一声令下,新郎官便牵著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出来。
封无极懒得管新娘子是谁假扮,一双鹰目直瞪著面容生得比女子还俊美,又笑得很没节操的温行浪。
就是这家伙胆敢跟他抢女人,很好!
他暗暗磨牙,若不是月姬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早冲动上前,拿剑在温行浪身上砍上十七、八个窟窿。
但人虽不杀,念上几句还是必要的。
“这家伙有什么好?一看就知是个没胆的娘娘腔!你娘怎会想将你嫁给这种货色?”
月姬听闻他明显是吃味的评语,实在想笑,却紧张得笑不出来。“你别生气,我们暂且看看情况再说。”
说话之际,新郎新娘已经开始拜天地,封无极瞠眼,瞪视这一幕,不料有人抢先他一步发难。
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施展绝顶轻功,翩然旋落在大厅正中央,仗剑直立,英气勃勃。
“是火焰红莲!”宾客中,有人惊愕地高喊。
“火焰红莲?”月姬蹙眉。“就是温行浪的贴身护卫吗?”
“看来是她没错。”封无极眯起眼,打量那位有点眼熟的姑娘──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她。
他翻找著记忆,蓦地一震,忆起许久以前,某个漫天烈焰的夜晚。
那夜,他发狂地斩杀了几十条人命,染血的剑在怒火里融成烙铁,他却怎么也死不了……
面具下的半边脸,狠狠地刺痛著。
“怎么啦?”月姬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关怀地问。
他不吭声,全身紧绷,茫然的心神还陷在阴暗的过去。
“无极?”她担忧地轻唤,捏了下他掌心。
他这才猛然醒神,无语望向身畔的清秀佳人。
“你怎么了?”她哑声问。
他摇头,大手轻轻摸她的脸,怅然道:“我想起一件往事。”
“什么事?”
俊唇自嘲一牵。“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他转眸,继续观察情况。婚礼情势大变,红莲坚持自己的主子并非自愿成婚,和明月宫的十二金钗斗将起来。
“看来不必我亲自出手,这场婚礼也办不成了。”他冷笑。
“是啊。”月姬也颇感意外。“那位红莲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欢温三公子。”
“该死的家伙!明明跟别的女人有私情,居然还想娶你?”封无极愈想愈不爽。
“恐怕正如红莲姑娘所说,他并非自愿的吧?”她幽幽叹息。“想必是我爹逼著他来向我求亲,其实他很不乐意。”
“有什么好不乐意的?”他愤而拧眉。“他能娶到你,算是三生有幸,是他不配有这种福气!”
“总之不论人家乐不乐意娶我,你都有话说就是了。”月姬抿唇一笑,明知他是偏袒自己,心下甜蜜。
封无极没注意到她幸福的笑容,懊恼地注视温行浪从十二金钗手下救出负伤的红莲,心疼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